冬月, 天寒。
天刚明,柳琴柳瑟端着清水等在门外,且等门里传来绵柔轻嗓, 这才规规矩矩推门而进。
内室地龙烧得旺, 常人进来捱不住热,清和一身里衣斜倚床榻, 锦被裹着肩膀,堪堪露出俏白的小脸。
她睡意显然还没完全散尽,琴瑟入内不敢搅扰她醒神, 默不作声退守一旁,牢牢管住自己的眼睛, 不该看的别看。
等了将近半刻钟, 清和倦然地抬手打了呵欠, 眼尾渗出点点残泪, 眸子水润,似乎舍不得锦被裹着的暖,唇边溢出一道浅叹:“近前来罢。”
柳琴柳瑟服侍小姐下床,大清早开始为今日小姐与池小将军的约会忙碌。
昨夜清和睡得早,歇得好, 梳洗之后略施粉黛,病色都被美色遮掩。
姜神医用药如神,服下几副药,小姐身子大好。
可惜姜神医离府太快,来去如风, 大将军几番劝说都留不住人。
“不要这根簪子,再换一支。”
柳琴一愣:“这支呢?”
“换昨日那支。”
“昨日?”柳琴讶然:“昨日那支小姐已经戴过了啊。”
清和不语。
柳瑟极有眼力道:“戴过了又不是脏了旧了,我看那支金簪甚好。”
柳琴服侍人的差事做了多年, 守着大将军嫡女,没少见识珍奇好物,以她的眼光来看,那支簪子好是好,哪有阿瑟说得甚好?
她小心察看小姐神色,小姐用过的东西从不连续用,极喜欢的才愿隔三差五拿出来,眼下对一支簪子偏爱至极……
她福至心灵:除非簪子是小将军送的!
一下子想明白,她赞道:“对对对,昨儿个那支金簪,小姐戴着艳压群芳!”
“哪来的群芳?”清和失笑。
要真说色冠盛京城,阿池那相貌倒是妥帖,更明艳,更有活力,大半年过去,清稚的眉眼长开,长相比私奔前还要出挑。
她已经能预想今日出门长街两旁热热闹闹的景象了。
这金簪是她们在小村落时阿池进城为她买回来的礼物,她很爱惜。
时下男女送礼物轻易送不得簪子,送女子发簪,代表愿与之结发。
阿池送出此物时,定然没想到这点。
昨日她戴着此簪没得来她一声夸赞,倔强不服输的沈姑娘偏要小将军看到她戴着她送的簪子。
她没留意到,那就在她眼皮子底下继续晃。
想着想着她眉眼弯弯,心坎像倾倒一盏蜜,整颗心都是甜的:为自己的幼稚,也为有人能令她生出如此弯弯绕绕。
一墙之隔,池蘅早起习武,大冬天,练得脑门发汗这才停手拐去浴室沐浴,洗去汗渍,换好一身新衣,开开心心用过早食,美滋滋前往沈家接人。
未婚夫妻相约出门这在大运朝很普遍,奢华低调的马车停在镇国将军府门口,池蘅站在马车下等得望眼欲穿,可算见到了人,唇角上扬:“姐姐,晨安。”
“晨安,阿池。”
清和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圈。
白袍红裘,腰身纤细,头戴白玉冠,脚踩绣着吊睛白额大虫的黑锦长靴。
她默默收回视线,将微凉的手递过去,搭着她的胳膊坐上马车。
有琴瑟二人在,池蘅没好意思跟进车厢,转身上马,小脸在长风里愈显明媚朝气:“出发!”
沈清宴一大早睡过头,等他着急忙慌跑出来,恰巧能看到马车的影。
他一连三叹:看来是老天都不愿带他这个拖油瓶。
“姐姐,仔细想咱们还没认认真真结伴看看盛京的美景,你说再远的地儿咱们都去了,唯独家门口都没好生逛过,可真是遗憾。”
池蘅坐在马背隔着车帘和里面的人说话,北风呼呼,遮不住她清亮雀跃的声线。
“姐姐,冷不冷?手炉够用吗?”
才出家门多久她话匣子就没关上,总能找到话,也不怕张嘴灌进凉风。
清和在温暖宽敞的车厢极其惬意,单看这车厢‘五脏俱全’,就能看出池家对这门婚事的态度,以及池夫人待她的体贴。
她手捧暖炉,鼻尖萦绕好闻的薄叶香,舒服地昏昏欲睡。
“不冷,够用。你仔细些,莫要光顾着说话,喉咙里呛了风。”
“这怎会——”池蘅脸色微变,以拳抵唇迅疾咳嗽两声,白皙的脸皮渐渐发红,闭嘴不言。
清和坐在小榻弯唇笑。
她病骨缠绵,多年来出门次数少之又少,及笄之后再没有和阿池大大方方地游逛盛京。
此次身份不同,她们是众所皆知的未婚关系,幻想成真,她心情大好,脸颊浮现漂亮的淡绯。
天子脚下,盛京是大运朝最大气磅礴的都城。
帝都引人神往的四时景,春日【栖春寨】,夏季【明和湖】,凉秋【斩叶林】,寒冬【醉雪斋】。
一寨一湖一林一斋,赚足世家权贵的银子,是男男女女公认的约会圣地。
冬时不去【醉雪斋】,堪比酒鬼未曾尝过琼浆。
昨日那场雪下到深夜,为【醉雪斋】蒙上皎洁的外衣,交纳十两银子,池蘅搀扶清和从马车下来。
闻见她身上不同昨儿个的清淡松竹香,清和心下暗笑,阿池爱美,想必今日出门前又没少折腾池夫人。
加绒的小鹿皮靴被换下来,换作小将军最喜欢的吊睛白额大虫,靴子黑锦缎面,绣工栩栩如生。
清和低头瞥向自己靴侧‘卧’着的白虎崽,耳根一热,不由握紧池蘅指节。
“姐姐,怎么了?”
“无事。”
清和气恼她该问的不问,她一眼便将她出门前的精心打扮看得清清楚楚,这人倒好,无论是她戴在发间的金簪,还是特意穿出来的同款靴子,竟都像是没入她的眼。
柳瑟在旁看得直扶额,心道:小将军流连花丛的这两年到底学了些什么?平日油嘴滑舌惯会哄人,真到了关键时候,心眼一闭装起瞎来。可真气人!
琴瑟二人气不过,挤走献殷勤的小将军,一左一右扶稳自家小姐。
冷不防位置被人抢了,池蘅睁圆眼:这是闹哪出?
想着出门前阿娘磨破了嘴皮子的“要主动”,她小心觑了沈姑娘一眼,看她对自己差事被抢无动于衷,不禁生出两分委屈。
不等清和心软轻斥琴瑟,小将军从袖袋摸出一块血玉:“姐姐,暖炉不方便,你握着这个。”
趁着沈姑娘抬手去接的空当,她手上微微用力将人拉扯进自己怀里。
猛然撞进她怀,清和心脏扑通,眼皮轻掀,柔柔软软地去看这人的眼。
“不劳琴瑟两位姐姐了,我的未婚妻,我自己挽着就好。”说到“未婚妻”,池蘅下巴微抬,清澈的眼睛淌着一股子矜傲。
被她这般看着,柳琴柳瑟脸皮薄地低下头,心里道了声怪不得小姐会喜欢。
年岁不大的小将军,又混又天真的劲头确实迷人,更别说那副皮相得天独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