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天荣跟他离的近,此刻便问,“你刚刚说,你卖的豆腐是臭的?”
汉子本是不愿意在学堂里面说话的,不过他一身臭味,这位明显看起来是朝廷官员的大人并未对他进行苛责,他便想着要回报一二,便放下手里的棍子,道:“是的。”
见这位大人求知欲很大,便解释道:““如今咱们这种世道,粮食不够吃,但是豆子只要种的多,肯定是能够保命的,因为豆子能做的东西多。”
“去年在朝廷的倡导之下,我家也去开荒,种了许多豆子,毕竟去年后面没有战乱,折苍大人给了农肥,老天爷又赏脸,收成好,家里可没有死过人。”
汉子本身想简单说说的,但是一说起来做兴奋,说的话也多了。
“我家里收了许多豆子,粮食也够——有饭吃的时候谁愿意吃豆子啊,我阿爹便将豆子都做成了豆腐,想要卖出去。”
“可跟我们一样想法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但别人聪明呀,别人都是做一些豆腐去卖,满满的挑出去,空的框子回来了。我阿爹就觉得人家傻,多挑一些出去肯定能多卖一些钱,哎,他就做了许许多多的豆腐,可第一回做,卖相不好,也不好吃,谁愿意买呢?急的他差点晕过去。”
“可晕过去也没有办法呀,豆腐卖不出去就发霉,发臭。我们都劝慰他,虽然是浪费了一些豆子,但今年收成好,不要紧,但他哪里浪费过那么多粮食,说是十年前有这么多豆子,我家弟弟就不能死。”
“哎,老人家就过不去这个坎,天还没亮就想去投河,幸亏折苍大人带着山大王在那边猎食,这才把我阿爹救了。”
“折苍大人是什么人啊,一听我阿爹的话,便教导我阿爹把发霉发臭的豆腐做成了霉豆腐和臭豆腐,好多人都喜欢吃,愿意来我这里买臭豆腐。”
他笑着道:“这次折苍大人开夜校,我本是不愿意来的,白日里已经够累了,晚上回去还得磨豆腐,哪里还有精力来读书写字?再者说,读书写字能是我们这样的人可以碰的?可我阿爹从上回豆腐的事情里认定了读书人脑子灵活,有用,不然他急的要去死的事情,折苍大人却一瞬间逆转,让发霉发臭的豆腐成了宝?”
他有些得意,“便逼着我来了,也幸亏我来了,如今凭着我能认得几个字,家里的人都得人一份敬重。”
读书人了嘛。
洪天荣就道:“那你如今认得几个字了?”
汉子就道:“大人,我们如今在的班级叫做大班,能坐在这里的,肯定是通过了中班的结业考试,一般的常用字拦不住我。”
不然,他也不会如此骄傲。
不过,说到这里他已经有些急了,见洪天荣还要再问,他的脸已然不再骄傲,而是焦急,官员就不得不睁开眼睛,拉住洪天荣的袖子,道:“别为难人家了,他已经耽误了很长一段时间,再不复习昨天的字,待会张先生来了,抽到他不会,是要受罚的。”
洪天荣便有些讪讪的道:“如此,倒是我的错了。”
等到一声钟声响起,张婉上了讲台。讲台上是一块木板子,涂成了黑色,然后用黄土块做成的粉笔在上面写字,道:“今日我们来讲什么是定语从句。”
已经是学到句子了,不过这种语法只是简单的一节课,不会学深,他们一共两节课,一节课要是讲深了,便会浪费时间,因为这些人里面,绝大多数的人跟不上,日常中也用不到,只能是简单的讲过去,他们主要还是学习字。
然后第二节课,是汉数。
本来这种数字奇奇怪怪,名字也奇奇怪怪,据折苍大人说这叫什么阿什么伯数字,但是太难记了,大家便自己取了名字,叫做汉数。
汉数比汉字更加复杂!所以想学的人要负责更大的精力来学,张婉甚至将要新学的汉字写在黑板上后,便用了半节的汉字课来教汉数。
“上回我们就说了乘法口诀表,大家还记得吗?”
自然是记得的,不然也不敢来上课,每个人都点头,张婉也不会去检查这些人到底会不会背,那样就又浪费时间了,在夜校里面,时间就是生命。
她立马又教授下面他们要学的更加深奥的算术。
“这种x和y,埃克斯和歪,又都叫做未知数——虽然读起来很怪,但是用起来却很是方便,很多东西都可以算出来。”
“比如,从商的,你们可以用未知数来算你们需要的成本,盈利额等等——”
学的时候很复杂,学懂了之后,便让事情变得简单起来。
一屋子的人努力学,洪天荣占了一个位置,却什么都不会,然后大概也知道,自己是因为身份特殊才能在这里占个位置,明日再来,怕是要遭人嫌弃了。
他摸摸鼻子,等钟声再度响起,他跟着官员一起站起来,道:“咱们现在是要回去了吧?”
官员点头,“夜快深了,自然是要回去的,不过我回去之后,还要温习今日的功课,怕是不能陪你了。”
洪天荣已经绝了请他吃席的心,笑着道:“好,我也回去歇息。”
然后走出学堂,发现这里一共有三个大屋子,他们刚刚出来的地方叫做大班,另外两个叫做小班和中班。
他大概能猜出每个班里面学的东西都不一样,进度不一,他去的大班是最厉害的。明日要不要来小班里跟着听一听呢?
学生们乌泱泱往门口去,这时候,洪天荣跟官员分离,正要坐着马车走,就见两个人在讨论地暖的事情。
“如今天越来越冷了,我问了先生,说是到十一月中旬的时候,就开始有地暖了,到时候,咱们将孩子和阿爹带来吧?”
“你带他们来做什么?”
洪天荣望过去,这是一对小夫妻,只见两人互相搀扶着往外走,妇人道:“在家里烧柴火多费啊,不如带到这里来,能读书,还能有地暖。”
男人就觉得有些丢人,“不要——我如今工钱多了,柴火还是能买的起,孩子们那么小,阿爹阿娘又年老了,你带他们来,不是乱占用地方吗?”
女人也没有强求,“你嚷什么嚷,你那么点工钱能管什么,若不是我在纸坊里面垫补着,你还想将你父母接过来?”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刚争吵几句,却又一瞬间商量起其他的事情。
“要不要给家里再添置一个铁锅?最近铁匠铺子那里上新了好多铁器,我别的没有看上,就看上了铁锅,买一口吧?”
两人慢慢的走,声音越来越小,逐渐听不见,洪天荣却觉得今日自己好像有偷听之症,倒是喜欢偷听人家说话,此时人家走远了,他还觉得意犹未尽。
他这是怎么了?
等回到驿站的时候,就见弓天逸正在训斥驿臣,洪天荣觉得心里好累,但又不得不走过去,“这是又怎么了?”
弓天逸勃然大怒,“怎么了怎么了,你可知道,这群小人竟然敢将朝廷命官不放在眼里,我跟他们说帮我去要一刀兰林纸来,你猜他们怎么说?啊?气死我也!”
洪天荣最近关注的都是陵城的民生大事,听见兰林纸没有反应过来,“什么兰林纸?”
驿臣便委屈的道:“洪大人,兰林纸是最近新出来的一种纸,上看有兰花的清香,本是张婉大人今日白天带着人来视察我们这里的后厨卫生时忘记拿走了留下的,我们便将纸张放在了博古架上面,等着张婉大人下回来的时候再还给她,谁知道……谁知道……”
谁知道弓天逸直接不问自取,拿去用了,还让他们再去拿一刀兰林纸来给他用。
让驿臣说,弓天逸不问自取的时候已经就是偷了,如今还想要他们去给他买纸,说是自己用,但没准就是拿回去送人,毕竟兰林纸就是他们也不好买。
驿臣其实也明白,有些朝廷官员就是需要下面的人孝敬他们,如果换做其他地方的官员,说不得听他这么一句话,便会立马屁颠屁颠的去把兰林纸买好了送来,再会做人一点的,便还能去拍马屁,将所有的好纸都给他买一份,给足他的面子。
可是自己凭什么呀?他们陵城的人,对朝廷可没有什么好印象。当初,朝廷死活不派兵过来,导致安家将军死了两个。
少城主死在了南边,老城主死在了北边,当初若不是折苍大人神乎其技,弓箭百发百中,射死了对方的首领将军,他们也不会有如今的日子,陵城早就没有了。
就算要感激,感激的也是隔壁泉城。
现在好了,陵城越来越好,朝廷的隐士还想作威作福,根本没有可能,如今他们什么都不怕。
以一己之城对抗两国,他们做到了,死了多少兄弟,朝廷的人可没有脸面站在他们流血的地方要东要西。
驿臣就一脸“你偷完东西还抢”的委屈模样,看的弓天逸更加恼火,洪天荣心力憔悴,只觉得如此小事,怎么就能让弓天逸生气成这样,他深吸一口气,对驿臣道:“若是能买,麻烦你替我们买一些,到时候我给你银子。”
驿臣:“不是银子的事情,而是这种纸根本买不着,人家张婉大人能有,也是因着折苍大人有,她们住在隔壁,离的近,这才有机会能拿几张。”
“弓属官把纸拿走之后,我们还没告诉张婉大人,毕竟东西是她的,我们只是提醒弓属官,放在博古架的东西都是有主的,这里是驿站,来来往往的都是官员,难免有记性差的将东西丢在这里,便都放在这博古架上,两位大人来的第一天,我们便已经说过一次了。”
洪天荣便想了想,发现还真是的,似乎是听过他们说这句话,但当时谁也没注意这事情。
他们当时正为了没有住进城主府反而被逼着住进驿站而恼火,哪里会记这些小事情。
他叹气,若是之前,又或者在任何一个城池里面,哪个驿站的驿臣敢这般跟他们说,但这是陵城,短短几日,他就已经承认了这个事实。
陵城的人敢。
他们手里有兵,有乌塔子,有人,有粮食……来的这些天,他已经充分的认识到,陵城已经自成了一个小国。
而旁边的城池都像是依附在它身边,靠着它从商,模仿着他的路子,慢慢的前行。
这是一个不受管控的城池了。
而这个不受管控,洪天荣在很多城池里面都感受过,但在陵城,他的感受却又不一样,他觉得这里的一切都令人惊艳,他们的不受管控没有令他感到愤怒,也没有不适,而是想要参与进来,感受着他们的生机勃然。
他头疼极了,对着弓天逸第一次说出了重话,“弓属官,若你无事,便待着不要出来,免得总惹出事端。”
弓天逸:“………”
所以,连洪天荣也开始教训他了?
他愤然离去,气的脸色苍白,只觉得天旋地转,然后阴着脸,将桌子上的兰立纸全部撕烂,丢进火堆里,再拿出自己从京都带来的纸,在上面写字,再装进信封里面,出门交代自己的随从。
“送去京都,快去快回。”
等人走了,他回到房中,阴笑一声,这才放心的睡下。
而这一切,都不在折苍想去关注的事情里面,她将重点放在了制作水泥上面。
烧窑烧砖已经在热腾腾的开展了,这些其实陵城的人还有点经验,但是制作水泥,却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石匠们知道这是一种新的物品,而且看这架势,以后也会是他们的活命家伙,都铆足了劲去学。
折苍也在不断的试验中。不过现在,她还只能去用这些水泥去修人行的路,可不敢建房屋,就怕发生一个好歹,房子塌了,那她的罪过就大了。
这时候,其实古人已经有简单的烧制石灰的法子,她要用的便是将石灰,粘土和炼铁矿渣混在一起,烧制成水泥。
这些东西其实都是现成的,刚开始她本来就想用水泥修路,但是想要做水泥,则需要达到高温锻造的效果,刚开始炼铁和煤矿没有大量开采的时候,根本做不成水泥。
等了一年,终于可以有炼制基础了,这才敢大规模生产。
流民来了,人够了,陵城的水泥生产和修路同时进行,虽然是冬日,却是热火朝天的景象,实在是让人见之欢喜。
洪天荣还去过几次,看着一群人卖力的在搅拌水泥,脸上的神情激奋,明明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却好像活出了一种不同的命格。
“为什么呢?”
他喃喃了一声,却又在下一瞬间他们吃饭的时候,明白了。
陵城十分舍得,给他们吃的都是白面馒头,白米饭,竟然不是稀粥。
还有鱼——这个倒是应该的,陵城还有一面靠着海,鱼是他们这里便宜的东西,但是之前他们也不是人人会吃的,因为难吃。
没有油和一些其他的调味东西,鱼再怎么做都是腥的,农人都不喜欢吃。
但是陵城官府做出来的鱼却香味扑鼻,十分好吃。
洪天荣情不自禁的走过去,蹲在一个正吃的高兴的汉子身边,问,“你们就是为了饭而努力活着的吧?”
这汉子不知道洪天荣是什么官,不过不管是什么官老爷,他们都还是敬畏的,连忙道:“还有宅子。”
洪天荣:“……嗯?”
汉子就有些着急的表达,“不仅给饭,还能买宅子呢。”
陵城的宅子是限购的,不过管事的说了,等水泥再成功一些,就给他们在郊区建安置房。什么叫安置房,他们也不懂,不过他们问了,现在努力的干,朝廷都记录在册的,到时候给他们贷款。
什么是贷款?他们也不懂,但是管事的说,只要交一部分钱就能住,后面的银子,只要每个月还上就好。
天下哪里有这种好事?
他就道:“回大人,我活着,正努力买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