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雪坐在前厅, 桌子上的饭菜热了又热,她一口没吃,连筷子也不曾动过。
天色已经暗下来, 雨还没停,院儿里的芭蕉被骤雨拍打得东歪西倒, 掉了两片碧绿绸带般的叶子, 那芭蕉叶顺着积水一路淌过来, 正好被石阶拦在了廊子外头,于是那点颜色也就停在那里, 又裹着灯笼投下来的光,一齐映到了满江雪的眸底。
“一无所获, 仍是什么法子也查不到, ”孟璟把小几上的医书叠好,挫败之色溢于言表,“为今之计, 只能回宫问问师父他老人家可有办法, 此处条件简陋,不如藏书阁里的医书齐全,我又见识寡浅, 实在找不到化解蛊毒的良策。”
满江雪单手执着书卷, 姿态懒散地靠在藤椅上,若有所思地瞧着外头的雨景。
“我看尹秋已能自如走动, 上路应是不成问题,”孟璟把医书抱在怀里, 看向满江雪,“师叔,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回宫?”
他们此番在魏城已经滞留了快一个月, 如若不是尹秋出了事,其实老早就该回云华宫了。
满江雪思索片刻,说:“等小秋回来,我与她商议后再定。”
孟璟瞧了瞧天色,又见外头雨下得这样大,不免有些担心:“都这时候了人还没回来,尹秋身上还带着伤,要不师叔别等了,您先用晚膳罢,我这就去接一接她。”
满江雪把手里的书卷搁在一边,闻言端详了孟璟两眼,随后起身道:“不必,你也还伤着,我去便好。”
孟璟应了一声,立即取了把伞过来,满江雪披了锦袍,两人适才入了廊下,还未来得及行下阶去,那边尹秋就自个儿撑着伞回来了。
孟璟正要将油纸伞递给满江雪,见得尹秋的身影便又把手收了回来,她立在栏边遥遥望着尹秋,眼风里忽然白影一闪,满江雪连伞也不要,竟是直接冒着雨朝尹秋快步行了过去。
见此场景,孟璟脚步微动,本也想跟上满江雪,奈何满江雪动作太快,孟璟反应过来时,尹秋已抬高伞檐露出一张温婉娴静的笑脸,满江雪则微微俯身朝她靠近,同时抬手握住了伞骨,把伞从尹秋手里接了过来。
两人驻足在雨中,像是谁都没有要尽快回屋避雨的意思,雨声太大,孟璟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只能看见尹秋望着满江雪的眼神莫名含着几分缱绻,而满江雪轮廓清晰的侧颜也噙着平素不常有的笑意。
孟璟不知为何愣了愣,因着眼前这一幕画面生出了几分无法言喻的感受。
她不自觉攥紧了手里的伞柄,注视着那两道有些相似的身影,心中一瞬弥漫开了些许异样的情绪。
“行了别看了,有那么好看吗?”忽然,有个稍显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
孟璟一怔,略有些仓促地回了头,便见白灵双手环胸靠在墙壁上,压低声音咳嗽着,似笑非笑地说:“我先前让你给我熬的药呢?等了老半天也不见你来。”
孟璟看了她一眼,立马动身道:“方才在跟师叔谈话,我现在就给你备药。”
白灵意味不明地打量她一阵,旋即也迈开步子跟在了孟璟身侧,两人行到转角处时,白灵又回头朝庭院里的两人看了看,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孟璟,有件事罢……我觉得还是得跟你说一下。”
孟璟没看她,目视前方道:“什么事?”
白灵用余光端量着她,说:“这回小秋重伤,多日昏迷不醒,情况很是危急,你人在苍郡可能不知,这些天以来,师叔几乎夜夜都在榻边守着小秋,一场好觉也未睡过,我们帮不上什么忙,便只能在外头干等着,小秋能这么快就下榻走动,全是出于师叔的悉心照顾,如若没有师叔,小秋估计至今都还在病床上躺着。”
孟璟不太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说:“这我知道,怎么了?”
白灵清了清嗓子,环顾了一下周遭环境,见左右都无人路过,才又接着道:“我是想告诉你,小秋昏迷的那几日,她喝水也好,喝药也罢,都是师叔亲自喂给她的,明白么?”
孟璟听得一头雾水,不由停在原地,侧身看着白灵,说:“这我同样知道,到底怎么了?”
见她仿佛根本没明白自己什么意思,白灵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亏你还是医药弟子,我话都说得这么清楚了,你还一个劲儿问我怎么了,我问你,一个人在昏迷不醒的情况下,该怎么做才能把药给她喂进去?”
孟璟不假思索道:“其实人若昏迷不醒,喂水和进食都是忌讳,稍有不慎便可能导致病人窒息而死,但照尹秋当时性命垂危的情况来说,她若不喝药,得不到及时的医治,就有极大的可能会丧命,所以即便是要喂药,也得撬开唇齿,拿勺子压着舌根一点一点喂,且过程之中还必须小心谨慎,全神贯注——”
她这番话还未说完,白灵便露出一副无语问苍天的表情,打断孟璟道:“算我求你了,你别跟我说那么多有的没的,我不学医我也懒得听。我再问你,若是不用勺子呢?又该怎么喂?”
孟璟皱起眉来,困惑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白灵简直拿她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道:“你这人怎么……你真是急死我了!除了用勺子喂,还有一个办法便是用嘴么!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孟璟顿了顿,倏地抬起眼睫,眸色意外道:“你是说……”
见她总算明白过来,白灵长长舒了一口气:“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孟璟脸色几变,哑声半晌才神情复杂道:“所以你要跟我说的事,就是这个?”
白灵点点头,伸出手在孟璟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好歹同门一场,我做回好事,算给你个提醒。”
孟璟暗暗握紧了掌心,面上却是维持着沉静:“提醒什么?”
白灵瞟了她一眼,操着手道:“在我跟前就不必装了罢?你对小秋是什么心思,我心知肚明,我只是想提醒你,小秋无父无母,她的婚姻大事必然是由师叔做主,你若对小秋有意,就必得先过师叔这一关。”
眼前顿时浮现起庭院里头的两个身影,孟璟心口一紧,把手里的伞骨攥得咯咯作响。
“没你说的这回事,”良久,孟璟才克制着内心的波动,艰难开口道,“我对尹秋没有非分之想,我只将她当做好友。”
白灵本想再劝诫她几句,但见孟璟神色间隐隐透着些沉重与冷然,便识趣地没再多嘴,尽量语调轻松道:“你要真这么想,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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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秋提着裙摆,被满江雪牵着手穿过雨幕入了廊下,她把撑开的伞搁在地上,看着满江雪原本洁净的云靴此刻已经透湿,不免轻叹着笑道:“眼看着几步路就走到了,师叔不用到院儿里接我的。”
满江雪把肩上的锦袍披给尹秋,又带着她往厢房那处去,说:“怎么耽搁这么久才回来?”
尹秋吹了风有点受凉,捏着帕子咳嗽两声,说:“险些就错过了,好在傅湘还是愿意见我的,毕竟五年不见,总会有很多话要说。”
两人便一路谈着话回了房去,满江雪换了身干净衣裳,又让人送了热水过来,尹秋就在屏风里头一边泡澡,一边将今日与傅湘所谈的种种同满江雪叙述了一遍。
房里萦绕着湿热的热气,轩窗挡不住寒风,屋子里白雾翻飞,烛火摇曳,满江雪跪坐在矮脚几前,拿热水温着尹秋要喝的药,说:“梦无归这是早有打算,日后傅湘若登上楼主之位,明月楼也等同于握在了梦无归手里。”
“早在几年前她就找过我,只不过比师叔晚了一步,”尹秋说,“而她这么多年都不与我相认,应该是忌惮紫薇教和灭掉如意门的另一个凶手,不想暴露自己,但此番魏城一行,她却突然将我们所有人都引了出来,她想做什么呢?”
满江雪说:“她的目的很好猜,无非就是报仇和重建如意门,从前不与你相认,除了不想暴露自己,亦是为了你的安全,而今你已经长大,也已经能够面对这些事,并且有了一定的自保能力,对于梦无归来说,眼下自然是成熟的好时机。”
“那她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肯见我?”尹秋说,“我与傅湘分别后,提出过要与梦无归见面,但阿芙说梦无归不想见我,还让我尽快回宫去,不要在魏城久留。”
“因为南宫悯至今还不知道你和她的关系,”满江雪说,“倘若南宫悯得知梦无归的真实身份,必不会放任她不管,如意门旧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下来的沈家后人,南宫悯灭了如意门,她自然会忌惮梦无归要找她寻仇,也
就是说,眼下你仍处于被动的危险境地,南宫悯一旦查明梦无归是谁,便可以随时对你下手,从而牵制梦无归。”
更重要的是,除了南宫悯,还有暗卫弟子背后的主谋在虎视眈眈,梦无归要面对的不仅仅是紫薇教,倘使她在这时候泄露了自己的身份,南宫悯很有可能会与那人联手对付她,而她既保全不了尹秋,傅湘又还没有真正成为明月楼楼主,梦无归就仍旧摆脱不了势单力薄的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