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卿默了一默,感觉喉咙有些火辣辣的发热。他用力眨了眨眼睛:“你真不走?”
宁泽哂笑:“你真要吃两耳光?”
“好吧。”陆卿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那么就只有最后一个办法。
“我们硬闯。”
他第二次伸手进怀,摸出了几根枯萎的干草,只是屈指轻轻一弹,就见干草临空旋转,轻飘飘的落到了公路的东南方向上。陆卿打量了一下方位,这一次摸出了线香和几张朱砂点染的白纸,就在车斗上一一插好。
陆卿仔细调整着线香的位置,头也不抬的向宁泽阐述计划:
“用蓍草可以占卜出最有利的方位。等一会你开着车全力冲刺,我用最强的法术打破防线,趁着对方的援军还没有合拢,设法突出包围,逃到最近的城镇去。”
这个计划听起来相当简单,但宁泽却敏锐抓住了关键:“最强的法术?你还有比之前的爆炸更强的招数么?”
“这已经不算是我的招数了。”陆卿直起了身,扫视着挂在车斗栏杆上的三张白纸:“真要打破封锁,我的力量当然是远远不够,现在只能寄希望于神明的眷顾……”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用线香祭祀朱砂书写的牌位,这是最简单也是最原始的请神术。被这种法术奉迎下来的,就不再仅仅是神灵的法力,甚至还包括了天神伟大的意志。但凡人的灵魂何等弱小,怎么能承受如此强大的意识?如果没有坚定卓绝的心念,恐怕会在降神之后逐渐疯癫。
但他们现在已经没得选了。
陆卿咬了咬嘴唇,弹指点燃了线香。在细弱的火光下,是雪白纸面上闪动的朱砂红字:
“九霄南宫辅佐真君”
“翊圣玄元真君”
“太玄清源帝君”
在郊外荒凉的公路两侧,是漆黑寂静,伸手不见五指的丛丛密林。摇晃起伏的树叶中冷风吹拂,只有头顶隐约投下的一点惨淡月光。
仿佛过了很久,被落叶层层覆盖的地面细细簌簌的轻响,钻出了一只小小的黄鼠狼脑袋。
这只毛茸茸的脑袋左右挣了挣,终于从地面钻了出来。它踮着脚三蹦两蹦抖掉树叶,跳到了旁边晃动的树影下。黄鼠狼的鼻子凑过去轻轻一嗅,随后爪子一挥。只听啪的一声轻响,一小节黑黢黢的东西落在了枯叶上。
凄冷的月光下,这节疙疙瘩瘩的东西闪动着惨绿色的光芒。黄鼠狼左右看了几眼,忽地伸长了脖子,发出了嘻嘻嘻尖利的笑声。
“唉,老蜥蜴呀老蜥蜴,修炼七百年,就只有这个下场!”黄鼠狼的声音又细又尖:“前几年你还在蛇七面前耀武扬威,现在连自己的尸首都保不住啦!嘿嘿嘿,我早就说过,凭你那个脾气,早晚有一天要被收拾。哼,脑子没有几根弦的蠢货,当年还敢嘲笑老子胆小,骂老子狗腿?现在老子抱住了大腿,选好了靠山,安稳得不得了。像你这种白痴,下辈子倒是可以慢慢学学……”
舒舒服服的在死对头的尸体前泄了一通愤,黄鼠狼转了转黝黑细小的眼珠,尖细的声音里又多了某种滑稽的阴险:
“——不过,老蜥蜴,也算大家相识一场,我也不能看着你就这么含冤带屈。现在老太爷带着我们一帮人要收拾你的仇家,你要是在天有灵,不妨把那仇人引到我这里来。等到老子给你报了仇,到老太爷那里领了赏赐,逢年过节,也好给你烧一炷香。”
说完这番怪里怪气的祝祷,黄鼠狼顺手将蜥蜴尾巴丢下,蹦跶着跳到了树影前面。在枯黄的叶片上微风吹拂,四只小小的白纸旗帜从树叶中探出头来,中间是一节小小的白色蜡烛。上面的火苗摇摇晃晃,却依旧鲜亮旺盛。
黄鼠狼瞪着小眼珠子盯了蜡烛好久,还是觉得不可理喻。这只蜡烛上跳动的阳火属于被老太爷下令围捕的某个人类。只要它能干扰这只蜡烛的火焰,人类的阳气也将相应波动,最后就会颠倒错乱,发癫发狂。这种法术非常隐蔽不易发觉,本来是它极其熟稔的拿手好戏。怎么现在干扰了这么久,阳气一点也不见减弱?
啥人啊这是?生产队的驴都没有这么旺盛的阳气啊!
黄鼠狼颇为人性化的叹了口气,心想无怪乎西老太爷花了这么大的心思围捕小小两个人类,一个个果然不同凡响。
它抬起头来,不知道第多少次抬头打量荒凉静寂的四周。黄鼠狼奉命把守的是郊外公路的西南角。这里僻静幽深荒无人烟,那两个人类逃到这里来的可能相当之小。尽管它对老太爷的赏赐垂涎三尺,但也清楚自己估计只能捞点辛苦奖。
静候片刻之后,黄鼠狼摇了摇头,打算钻到树叶下再小睡一会。但它还没直起身子,就听到脚下扑扑轻响,插着的四面白纸小旗微微晃动,突然吐出了黄色的烟雾。
黄鼠狼眼珠一缩,随后胡须挺得笔直:
来了!
它屏住呼吸,运足法力,轻轻吹了一口气。黄色的烟雾随着气息飘荡开来,在漆黑的半空缓缓铺开,淡黄色的烟雾中微光闪烁,渐渐浮现出了两个细长的人影。
黄鼠狼眨巴着眼睛仔细确认,不可自信的狂喜涌上了心头——来了,大肥鱼来了!老太爷的赏赐来了!
当然,按照老太爷的吩咐,发现猎物的踪迹后应该立刻发出消息。但黄鼠狼却没有动弹。它很清楚老太爷的那些手下是什么货色,要想煮熟的鸭子能够顺顺利利到手,自己就得独占首功。最好一点汤都不给旁人留下。
自然,老太爷曾经三番五次警告过猎物的危险。但黄鼠狼并不担心。论本身的法力它并不算出众,但黄鼠狼自信自己在迷阵上的功夫是无双无对。正面交锋它或许不是对手,但现在它埋伏在暗处,而两只猎物已经走进了它耗尽心血精心布置的迷阵中……只要迷阵发挥作用,就算是修为高出它数倍的大妖巨魔,它也能一举擒获!
在这片刻的思索之中,烟雾中晃动的景象已经渐渐清晰,果然是老太爷发给它们的那两个人类。只是这两个猎物的装束实在是颇为奇葩,个子高大的那个弯腰猛蹬三轮车,后面车斗上坐着的人胸贴白纸头缠红布,手上还捏着一根半米来长的树枝,闭目一动不动。
这副大半倒活像是黄鼠狼曾经在疯人院里见过的奇景。它微微一愣,看到前面蹬车的男人忽地左右顾盼,神色之间现出了明显的焦虑。黄鼠狼立刻注意到了端倪,心下登时大喜:这是迷阵开始生效的标志,这两个人已经是自己的瓮中之鳖!
在彷徨了片刻之后,高个的男子忽然转身拍打车斗。头缠红布的少年立刻睁开了眼睛,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眨也不眨的望了过来,直接盯住了黄鼠狼的方位。
被少年这么一盯,黄鼠狼倒是微微有些惊异。这双眼睛的瞳仁不知道怎么的特别大,被看了一眼后有种从心里发冷的错觉。当然,这也只是错觉而已。迷阵中的任何人都不可能看到它的身影,对方不管望向哪里,都只不过是巧合……
一念未完,烟雾中少年已经反手握住了树枝,笔直向前,轻轻一挥。
那一瞬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但黄鼠狼眨了眨眼睛:在它的眼前四只纸旗微微晃动,而后轻柔和煦的气息从烟雾中迎面而来,如柳絮拂过发梢丝绸滑过肌肤,刹那间好似春风拂过四肢百骸,所到之处真气精元法力无不冰消雪融,又仿佛是三月江河解冻百川东流,浩浩然尽数随气息倾泻而出,融融泄泄中已经尽皆化为乌有。
黄鼠狼惨叫一声,翻身想要遁走,但它周身骨软筋酥皮□□散,一瞬间竟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了!黄鼠狼倒在地上,恍惚间看到了夜色下蜥蜴的尾巴在闪烁发光。刹那中惊骇欲绝,它脱口而出:
“哥!哥!你在天之灵,真的没必要这么灵——”
话音未落,四只纸旗和蜡烛已经旋转着飞上了半空。
·
僻静的荒野外月华朗照,乌鸦的叫声单调刺耳,激起了阵阵的回音。茂密的草丛中,一个黑色的身影匆匆踏过野草,在一块巨石前毕恭毕敬的弯下腰来:
“老太爷,黄三浪的油灯刚刚灭了。”
巨石的阴影下缓缓转过来一个花白的头颅,苍老的脸上生着半指来长的黑毛。老头的声音嘶哑难听,就像是陈年的老烟嗓里额外含了一把沙子。
“是凡人杀的?”
黑影低头道:“是的。”
老头顿了顿,随后哑声发笑。
“真是一群自作聪明的蠢货。”他赫赫冷笑:“居然会向东南角来,看来八成有点占卜的本事。”
黑影赶紧道:“就算再神机妙算,又怎么能逃过老太爷的谋略?老太爷的心思胜过凡人千百万倍!”
老头缓缓颔首,苍老的面皮上不动声色。他挥手令侍卫退下,而后缓缓缩回手臂。就着月光打量着自己那只青筋暴露、黑斑横生的老手。
在旷野中,老头佝偻细弱的身影已经一览无余。如果稍有法力的生灵靠近,大概都会惊讶的不敢相信——无论用什么方法仔细感知,在老太爷这具衰老枯朽的身体里,都只能感受道衰弱得不成样子的修为。
老太爷布满褶子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意。
这才是他最后,也是最自傲的布置。
老太爷知道,人类中某些特殊的个体会本能的感知强弱,趋吉避凶,往往能够做出不可思议的奇迹。因此他苦心布置,特意留在了东南角……无论用什么方式测算,都只会在东南角感知到它孱弱的法力。等到人类抱着侥幸走近,它就会掀开自己的底牌,欣赏那些愚蠢的灵长类脸上恐惧惊愕的表情。
它遥望着深邃的夜空。想到如此天赋异禀的人类将成为自己的食粮,忍不住的心头泛出了难耐的喜悦。能够一路杀到它的面前,想必那些人类已经是不同凡响,甚至聪颖绝伦。他们那些机灵的小脑瓜,说不定已经充分分析了自己的所有信息,制定出了万无一失的计划。
但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呢?千年老妖怎么会蠢到泄露消息?他们唯一知道的,最多也就是所谓西老太爷的名号……妖物的姓名与本体息息相关,那两个人类会如何揣度自己的原身?——蜥蜴?犀牛?想来他们做梦也不可能猜到,那个“西”字,仅仅只是因为自己爱吃西瓜。
甚至——甚至连“老太爷”也是假的。除了族里最亲近的侍卫之外,没有人知道它的排行。没有人能想到,真正的“老太爷”其实是它的大哥。只不过嘛,这个族里最有希望的天才,这个天赋远远超过它的兄长,在即将炼化横骨的时候,居然因为贪吃溜到了田里偷瓜,叫一个带着项圈的少年活生生叉死了……
从见到大哥尸体地那一刻起,它就知道了世间的至理:只有谨慎小心,才是性命的根本。
老太爷仰躺在巨石上,颇为愉快的畅想着那两个人类在计划落空时那副恐怖怪异的神情,直到不远处的公路传来了嘟嘟的发动机声。它翻身坐起,看到月光下红色的运货三轮疾驰而至,车上肃立的少年手把木棍额系红布,活像是乡土喜剧拍摄现场。
老太爷怔了一怔,靠近公路的两个侍卫却已经抢先反应了过来。它们怒喝一声凌空跃起,驾着罡风扶摇直上,齐刷刷扑向了运货三轮。
能被选为老太爷的侍卫,这两个妖物的本领当然非同寻常。这一扑势道猛恶法力强劲,罡风所到之处泥土崩散水泥炸裂,噼噼啪啪声中公路开裂出了无数细长的裂缝。真要是一招中的,怕不是连小山都能撞断。
但三轮上的少年岿然不动,只是随意举起木棍,轻轻往前一刺。
一瞬间似乎悄无声息。但很快老太爷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扑在半空中的两个身影忽地僵在了原地,像是月光下两幅怪异的剪影。而后清风拂过,悬在半空的剪影布片一样地分散碎裂飘舞,残片蝴蝶般的翩翩飞散,飘洒过整片天空。
老太爷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脸颊,手指上沾了一片断裂地碎片。这焦黑的碎片像是纸一样在指尖微微晃动,随着微风起伏不定。
这是被最狂猛的高温瞬间炙烤之后,遗留的那点碳化的残渣。
两个侍卫的死法如此诡异,即使最强硬的心性也难以承受了。守在巨石旁的亲卫颤抖着转过头,长着黑毛的脸上已经是五官抽搐:“二——二爷……”
最心腹的亲信恐惧不禁,竟然叫出了主子不为人知的排行。
老太爷皱了皱眉,老脸上却依旧是波澜不惊,仿佛还带着某种轻蔑的倦意。亲卫偷偷瞧了瞧主人淡漠的神色,惶恐的心境终于渐渐平复。它想起来了——主人不是一向最擅长扮猪吃老虎么?主人的智慧与谋略不是无人能敌么?它这几百年来看到过多少不可一世神力滔天的对手,但谁能逃脱主人的算计?
自己的经验知识何等浅薄愚蠢,怎么敢猜度主人的神通法力?
亲卫羞惭的低下了头,只觉得火辣辣的耻辱感渐渐升腾了起来,几乎烧得自己无法站立。它偷偷一瞥,看到主人缓缓做了一个手势,随即心中狂跳:这是主人要亲自动手的标志,自己即将看到最深不可测的谋划,见识最深远的智谋!
它深深吸了口气,退下去打算旁观盛景。然而刚刚转过身去,亲卫便觉得胸口炸裂一样的疼痛。它骇然低下头来,看到胸前穿出来一只血淋淋的老手!
老太爷抽手将亲卫的尸体抛开,凌空一个旋转,猛虎落地式跪倒磕头,高声喝道:
“两位祖宗容禀!小的原是人族安插在妖物内的奸细,多年卧底盗取情报,有代号峨眉峰的便是!只恨小的道行低微,被这几只妖物随时监视,一直不能传出消息。今天幸有两位祖宗出手帮我扫除障碍,小的才能传递情报,完成任务。小的多谢两位祖宗!”
说罢以头撞地,碰得草地都在砰砰响动。情况这样急剧变化,饶是三轮车上的两位见多识广,一时间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愣了一会后,坐在司机座的高个男人突地开口:
“它刚刚……是不是叫你二爷来着?”
老太爷浑身一抖抬起头来,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
“祖宗客气了。叫我小二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西老太爷是一只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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