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近乎苛责地环顾四周,想找出哪里不好,可她巡视两遍,不得不承认,即便是她,也很难说这里不好。
她来时,桌上已经摆好饭菜,还冒着热气,三菜一汤,不多,但每样都是公主喜欢的。枕边放着叠好的新衣服,上面细心地压着手炉,保持热度,穿衣服的时候不会冷。床底下有两个熏炉,鞋子被熏得热乎乎,又恰好不会踢到。
都是小事,甚至可以说,每样都不值一提,可是,所有小事都做到完美,又谈何容易。连她这个贴身宫女都做不到,卫良又是怎么做到的?
有些小习惯,她在公主身边十多年,才慢慢知晓,卫良怎么知道的?
半枝突然困惑,只认识三个月,就能做到这个地步么?
她眯眼看向两人,卫良扶着公主,眉目冷淡,但动作小心翼翼。这个画面,总觉得很熟悉呢……
乾清宫里,越长溪同样面色复杂。短短三天,申帝瘦了很多,他靠在床上,两颊凹陷,脸色呈现出不健康的蜡黄。
申帝看见她,严肃的脸庞凝出一点慈爱,“宝宁,委屈你了。”
昨晚,卫良已经告诉她事情经过。
申帝中毒半月,毒性缓慢,本来不会被发现。但生辰那天,看见她送的画,申帝太高兴,牵动体内的毒素,才会陡然吐血。
所以,她不仅不是下毒之人,还是功臣。毕竟魏太医说,如果再晚半个月发现,药石无医。
“父皇没事就好。”
越长溪摇头,坐在床边,握住申帝的一只手,指尖触及对方手背时,动作顿了顿。
申帝今年五十,若是现代,正当壮年。但放在平均年龄不到五十的古代,他已不再年轻。只是平时保养好,看不出老态。此时握着他的手,才发现申帝真的老了。
手背沟壑纵横,斑痕点点,哪怕再多的人高呼陛下万岁,岁月也没能宽容他。
申帝看出她片刻的怔忪,微微笑道,“父皇老了,是不是?”
越长溪没开口,俯身靠在他的腿上。孝静皇后还在时,申帝常来坤宁宫,她就靠在申帝的腿边玩,那时候,她还不如申帝腿长,如今……
很多事都不一样了。
小女儿乖巧地依偎在旁边,长发如瀑,申帝摸着她的头发,竟也有几分脉脉温情的感觉,也许是气氛太好,许久后,他突然开口,“宝宁,你还怪朕么?”
他没说什么事,但两人都知道。
当年孝静皇后去世,越长溪才五岁,申帝说他思念孝静皇后,不敢看见她那张与孝静皇后极为相似的脸。看似情深,实则转头就册封新皇后,将她扔在永和宫,自生自灭数年。
怪么?越长溪问自己,当然是怪的,她那时才五岁,骤然失去母亲,还没回过神,又被父亲抛弃。申帝是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她却要为三餐发愁,怎么能不恨、不怪。
但漫长的时间过去,恨意消减,爱意也消减。
她不再把申帝当做亲人,而是当做普通的亲戚。你会期待或者怨恨一个普通亲戚么?越长溪不会,她要把时间与精力花费在更重要的人身上。
正好卫良端来药,越长溪伸手接药,接着袖子的遮掩,轻轻捏了下卫良的手指,他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又恢复如常。
越长溪眼神蓦地柔软,这才是那个更重要的人。
她垂眸,将诸多情绪藏在眼底,云淡风轻道,“都过去了,儿臣当时年纪太小,很多事都忘了。”
申帝顿了顿,似乎听出她的话语中的深意,又似乎没有,只是端着药,苦涩开口,“宝宁,朕作为一名父亲,是不是很失败?”
越长溪敏锐地察觉,申帝井非单纯指当年的事,她不动声色望向卫良,他却微微对她摇头。
卫良也不知道?越长溪有几分诧异,她没有掩饰,故意露出惊讶的表情,“父皇为何这样说?”
申帝定定看着她,眼神不明,就当越长溪以为对方察觉出什么时,申帝温和地摸摸她的头发,“回去吧,你最近受苦了,朕会补偿你的。”
“儿臣告退。”
越长溪若有所思离开,她走时,恰好遇见三皇子,对方行色匆匆,眼中有明显的焦急,却未必因为申帝的病情。
这里是乾清宫,不能放肆,两人擦肩而过,都没开口。走到宫门口时,越长溪忽然站住,她回望冰冷的宫墙,轻嗤,“当然是失败的。”
申帝的诸多子女中,未曾有一个人对他真心,因果轮回,申帝的报应不是没到,而是早就来了。
申帝的话意味不明,越长溪不明白,罕见的是,卫良也不明白。
没人知道申帝在想什么,而且迄今为止,他都没有提过下毒之事,仿佛故意放任。
申帝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越长溪直觉认为有大事发生,每天早中晚各去一次乾清宫,希望能打探出什么。
申帝清醒的第四天,她照例来乾清宫探望,回去时,遇见一个不算熟悉也不算陌生的人,正是和小太监关系不正当的康嫔。
发现那件事之后,可能因为怜悯,可能因为感同身受,越长溪没有告发对方。可她一时好心,放过康嫔,康嫔却没放过她。
康嫔拦住她,第一句话就不怀好意,她压低嗓音,“公主,我知道你和卫厂公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