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是一道女声。
居然是一个比丘尼。
慧真罗汉想了想, 还是掩下那点犹疑, 答道, “我是住在隔壁的慧真和尚, 今日将远行, 特来与邻居告别。”
邻居?告别?
那比丘尼似乎也有些迟疑, 过得半响后, 寺庙里才有回应传来, “麻烦稍等一下。”
慧真罗汉只得等了。
好一会儿之后,才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而一直到得脚步声来到门边的时候,门被从里面打开了。
出来的是一位老尼。
看着眉目也是慈和,但不知怎的偏就是浑身透着一股凛冽的煞气。
慧真罗汉也是有些诧异。
虽然他也已经在这处地界上居住修行很久了,但一直没见过这位邻居, 只知道这里有人住着。
就是平日, 他也没能见到这比丘尼出来活动, 只偶尔时候, 听说到这边的动静。
他当日入住的时候其实也想拜访这位邻居,可几次递了拜帖都不曾得到回应。原来是因为这是一位比丘尼。
难怪他不受待见。
慧真罗汉这般想着, 却不曾失礼,合掌与比丘尼见得一礼,“小僧即将远行,故来与邻居告别,打扰之处,还望原谅则个。”
比丘尼回了一礼,却不应话, 只打量了他一阵,忽然问道,“远行?是要归去景浩界?”
慧真罗汉沉默一瞬,点头应道,“是。”
比丘尼嗤笑了一下,又问,“是景浩界那边有什么大功德不成,居然劳动这许多年未亲自降临凡尘的慧真罗汉屡屡归去?”
慧真罗汉心底很是难堪,但到底还是为自己勉力解释了一句,“只是想要回去化解身上的大因果而已。”
比丘尼就沉默了。
都是住在这一片荒僻之地的佛弟子,谁身上没有阻挠他们继续修行精进的大因果在。慧真罗汉身上有,她自然也有,谁都莫笑谁。
不过她所以排斥慧真罗汉,也不是为的什么,只是听说景浩界自佛门现世到目前为止都未曾出过一位比丘尼甚至是沙弥尼而已。
比丘尼长叹一声,唱了一声佛号,“恭喜同参,还是踏出了这一步。”
慧真罗汉并不觉得如何高兴,但对于这位明显不太喜欢自己的沙弥尼,他也不想多说什么,就道了声谢,然后又道,“我还要去往各处辞行,就不再多打扰同参了,希望日后还能再回来与同参一叙。”
比丘尼点点头。
慧真罗汉合掌与她一礼,转身就走。
比丘尼在身后看着慧真罗汉的背影,心中一动,忽然叫住了他,“慧真同参,请留步。”
慧真罗汉疑惑地转过身来。
比丘尼向他递出的手掌上托着一片锋锐如刀煞气无边的金色佛光。
“同参即将远行,我身上别无长物,就赠同参玄光一道,希望能对同参你有所助益。”
慧真罗汉简直惊喜。
他建立佛门天静寺之前是一位国王,本就少有力战的机会,后来到了这极乐净土,也只待在这净土佛国里一意修行,更是不曾与人死争过。所以
虽然说来很有些愧疚,但他的杀敌手段真的不够。
而这位比丘尼,她明明比他还要更早登临极乐净土,却到了现在都还未曾散去的满身煞气已经说明了一切。
慧真罗汉急走两步,双手接过比丘尼的金色佛光,“多谢同参赠礼,我我无以为报”
他的全幅身家已经带上了,却是准备全数投入景浩界那里的。而且他不觉得自己身上的这些东西能入得了这位比丘尼的眼。
果然比丘尼只是一笑,“无妨”
但她仿佛想起了什么,话风一转,忽然跟慧真罗汉道,“我听闻景浩界佛门里似乎出了一位佛法高深的大德,叫净涪?”
慧真罗汉动作停顿了一瞬。
比丘尼完全不在意,仍笑眯眯地道,“待慧真同参从景浩界归来,可否替老尼向净涪和尚请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慧真罗汉望入比丘尼的眼睛。
提到净涪的时候,这比丘尼的眼神可比提起他的时候软和多了,虽然眼看着都是一样的煞气满满。
久未等到慧真罗汉的回答,比丘尼不免唤了他一声,“慧真同参?”
慧真罗汉能如何?
“是,我记下了。”
如果他真能重归极乐净土,就算他没能从净涪那里再求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来,大不了他就将恒真僧人手里的那一部送过来。而若是他不能
他既都不能重归极乐净土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比丘尼脸上笑意更盛,向着慧真罗汉行礼拜谢。
慧真罗汉沉默无言地回得一礼,转身就走了。
他才走出两步远,后头就传来了门扉碰撞的声音。
都不必回头再去看,慧真罗汉也知道这是那比丘尼关门了。
他心里默默叹了一声。
但想到刚刚被收入随身褡裢里的那一片如刀似芒、煞气逼人的金色佛光,他心里还是很有些安慰的。
好歹也是拿到了一样得用的宝贝。
站在路口边上的慧真罗汉看了看随身褡裢里的那道金色佛光,禁不住抬头看了看道旁那些笼罩在层层禁制中的道场,有些心动。
不如再去辞别几位?
可是站了好半日之后,慧真罗汉到底还是放弃了。
虽然去辞行确实很有可能得到些临别赠礼,但回礼会很麻烦的啊。
是的,慧真罗汉没全惦记着人家的赠礼,他还是想到了自己归来时候需要回赠的土仪的。
他还想着自己会重归极乐净土佛国的一日,他也希望自己能有重归极乐净土佛国的那一日。
叹了一声,慧真罗汉直接加快了脚步,去寻同样出身景浩界的各位罗汉、金刚。
他曾答应净涪与景浩界佛门,会在踏入景浩界世界之前,先往他们这些前辈那里走一趟的。
不过慧真罗汉先去见的,还是天静寺出身的那些个罗汉、金刚。
其中一位罗汉是他的徒孙,见他来访,不仅亲自迎了他入内,更是细细询问过前因后果。
慧真罗汉本还想瞒着,但后来看着他徒孙面上的忧色,他还是将景浩界当前的情况与清见、净涪对他的提醒简单说了一遍。
那罗汉想了想,又打量过慧真罗汉的面色,权衡再三,到底还是低声问道,“师祖你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呢?”
如果是旁人,慧真罗汉大概还是会虚言搪塞过去。
但这位他素来宠爱,也敬重他的徒孙来问,他还是诚实答道,“自然是以正法为主。”
那罗汉悄悄松了一口气。
慧真罗汉看得分明,笑指着他道,“你真当我老糊涂了不成?”
那罗汉连连摇头,“怎么可能?师祖明见且心里自有成算,怎么能说老糊涂?师祖哪里老了?”
慧真罗汉笑够了,却就收了脸上笑意,“我知你担心我。且放心吧,我自有打算。”
那罗汉见慧真罗汉确是没想钻牛角尖,就挨近了稍许,低声问慧真罗汉道,“师祖,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罗汉也是有些怕了。从恒真僧人投入景浩界以来,自家这位师祖的行事已经转了好几个弯了,若他亲身到了景浩界上再转圜念头,到时候他这师祖怎么办?景浩界佛门要怎么办?天静寺又要怎么办?
还是让他想明白一点为好。
慧真罗汉似乎看出了这位徒孙心里的顾忌,他自己在心里颠来覆去地想了又想,到底还是选择与这位徒孙说过明白。
尽管他自己很少有这样与人剖白心理的经验,说话间难免磕磕碰碰,非常的不利索。
“我确实是想过自度化景浩界暗土世界的沉积入手也确实取得了那些后辈的同意但是”
他是真的想定了,回头等恒真僧人出了妙音寺,还该专心于传道布道一事。而他
他确实还是想在度化景浩界暗土世界里的沉积这件事情上插上一手,但这已经不是他主要的目的了。他此行最主要最重视的目的,还是护持住恒真僧人,不让景浩界那几乎无处不在的魔韵再继续影响到他。
当然,如果景浩界之外的那些魔头招惹到他的话,他也不是不介意送一两尊魔头入灭。同样,如果他能够抽出身来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为度化景浩界暗土世界的沉积出几分力,从景浩界那里得到几分好处,也拉扯景浩界一把。
他想要的有些多,但主要的目的却是非常明确了的。
那罗汉知道慧真罗汉的不易,所以他只是垂着眼听着,不曾紧盯着慧真罗汉看。
慧真罗汉开始的时候非常的尴尬难堪,但后来就全当这徒孙不在场,他只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
那罗汉也没打断他。
一直等到慧真罗汉自己说完,又重新想起他的存在之后,那罗汉才恰到好处地出声赞道,“师祖还能转圜回来,可见师祖福缘也是不浅,恭喜师祖。”
慧真罗汉想了想,也是笑了。
但他其实心里也很清楚,清见愿意提醒他,是因为他是天静寺祖师,而净涪愿意提醒他,却多是因为他还有用处。
不过也罢,他自己的性格比净涪也好不到哪里,又非亲非故的,哪儿就能强求净涪全心为他?
那罗汉这时候笑着问他,“师祖,景浩界现在的情况不怎么好,你要回去的话,可要多带上些东西。”
慧真罗汉笑着点点头,“放心,我自知道的。”
那罗汉想了想,目光又在慧真罗汉的面上转过两圈,再次压低了声音问道,“师祖还记不记得塔林那里?”
塔林?
慧真罗汉不意自己这个徒孙居然会忽然问他这个问题。
可既然他真的问到了,那必定不会是他所知道的那些个塔林。所以,是指景浩界天静寺那边的塔林吗?
慧真罗汉点点头,犹疑着问,“你说的是那个法号圆微的弟子?”
那罗汉点点头,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沉默。
慧真罗汉也是一下沉默了。
圆微,天静寺第八代主持,修行严谨且颇有功果,本来也是能够在卸下天静寺中诸多事务后登临极乐净土佛国修行的佛弟子。
但为了天静寺,或者说为了替他这位祖师堵住景浩界中的悠悠众口,他以自身一生功果为引,送了可寿那位凡僧踏入极乐净土。可寿入了佛国顺利成就金刚果位,称可寿金刚,而他却只剩一道幽魂禁锢在天静寺塔林,甚至都未能得以往生。
慧真罗汉身上的大因果中,其中一道小因果就牵系在这位圆微身上。可自恒真僧人投落景浩界乃至破开胎中之谜以来,他还没有去见过这位圆微。
是他连累了这位后辈。
那罗汉又低声道,“塔林里不是只有一个圆微在还有其他人”
是的,以幽魂之身被禁锢在天静寺那塔林里的,并不是只有圆微和尚一人。有这般遭遇的,同样也不是只有他一个。
不过目前而言,那处塔林里寄居的幽魂也就只有圆微和尚一个保持清醒,甚至还可以时常在塔林中走动。其他的那些弟子,却是因为岁月久远和那无执童子一番动作的原因,已经彻底地陷入了沉睡。
也不是就醒不过来,只是需要填补些资粮。
慧真罗汉沉默地点点头,半响后,他说道,“我会想办法的。”
仅仅只是“会想办法”这么一个答复实在不能让那罗汉满意,更不可能让罗汉的徒子徒孙、圆微和尚的师父师祖满意。
“师祖”
慧真罗汉转眼看去。
那罗汉就又说道,“师祖,那些弟子都是为我们所累他们已经煎熬了这么多年,再这样继续下去,怕情况更不好”
所谓更不好的情况能不好到什么地步,罗汉没有明说,慧真自己也是知道的。
他不免滞了滞。
那罗汉细看慧真的面色,道,“如果真是那个最坏的情况,他们到最后连一线生机也没有,只剩一点真灵重入轮回的话师祖,这因果更不好偿还啊”
慧真罗汉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是刚刚那反应的。
他化解身上的大因果本就艰难,如果这份大因果上联接的小因果成了死结,那就必定会为他化解身上因果再添上几分难度。
还是得想个办法安置塔林里的那些弟子
恰在这个时候,那罗汉又道,“圆微他们都是好孩子,为了我天静寺的法脉传承委屈了这么多年,却未曾生出怨怼,也是很难得的了。既然祖师已经下定决心,那我们更不好再委屈了他们去”
慧真罗汉点点头,他听出了自家这徒孙背后隐藏的用意,便笑指着他问道,“行了,说说吧,你是个什么想法?”
那罗汉就笑,“师祖智慧深广,自然有安置他们这些弟子的好法子,弟子又需要有个什么想法?”
慧真罗汉摇摇头,面色却又更好看了几分。
那罗汉悄悄地松了口气。
慧真罗汉想了一回又一回,最后只叹道,“净涪手上拿着的‘小地府’其实也是一个好去处,可惜已经允了他了。”
那罗汉听得慧真罗汉这么一说,非但不惊,反而更安稳了几分。
虽然他自己功果、修为都不差,也已成就了罗汉果位,但若不是不得已,他实不太想去招惹这位,幸好慧真师祖似乎也有同样的顾虑。
果然,慧真罗汉顿了一顿之后,却是提出了另一个方法。
“你觉得暗土世界那件事,如何?”
就当前景浩界那边的情况,能够让人动心的,除了净涪手头上的那个‘小地府’之外,就只剩下度化景浩界暗土世界沉积这一桩事了。
那罗汉状似思考地琢磨了一下,叹道,“确实是个好差使。”
可说是这般说,他面上还是露出了几分忌惮,“但圆微这些弟子现在都仅只是魂体之身,没有肉身作宝舟护持,只怕他们在暗土世界里很难受啊。”
暗土世界是个什么地方?
世界上无量众生阴暗沉积之地,在那里,满满充斥着的全都是再激烈最尖锐不过的恶意。
活人有肉身护持,若没有特定的护身手段根本不能在那样的地方久留,更何况是圆微这些连肉身都没有了只剩下魂体的修行者?
只怕他们一旦踏入暗土世界,就先会被暗土世界里的那些恶意恶念催逼坠落,这结局比圆微这些弟子只剩一点真灵转世投胎都还要凄惨。
慧真罗汉道,“这不是还有我等么?”
那罗汉当即就问,“师祖你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