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早该想到的,那可是净涪师兄!”
两位小沙弥自个儿乐呵半天,险些就将手上的事情给耽搁了,才想起来要去做事。
净涪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就又继续埋头在手中的经典之中。
即便是他,妙音寺藏经阁里收录的这些经典,也一样大有裨益。
等净涪正式入主藏经阁的消息被藏经阁诸弟子通过各种方式确认以后,这段时日以来因为忙碌而渐渐消减人迹的藏经阁又一次热闹了起来。
几乎每一个能腾出点时间来的妙音寺弟子,一时都纷纷往藏经阁的方向跑。
打自净涪离开后就时刻关注着藏经阁那边动静的净音看着这些匆匆走过的弟子们脸上、动作藏都藏不住的热切,偏头看了看边上垂首恭立的随侍沙弥,问道,“藏经阁那边情况如何?”
“诸事运转顺利,有条不紊,不见什么乱子。”那随侍沙弥恭敬答道。
净音先是点头,随即又问道,“净涪师弟那边呢?”
“净涪和尚一直都在藏经阁阁楼里,但听阁里两位值守师弟说,净涪和尚处事很是厉害,那些交付到他手上的事情,都处理得很是利落,基本就没有耽误的时候”
净音原本还在低头看卷宗,听得自家这位跟前随侍的沙弥的话,便又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那目光中带着的温和笑意,很快就让随侍沙弥红了脸,他快速地停住了话头。
片刻后,这位小沙弥才嘀咕着道,“净音师兄你分明也很担心净涪师兄的嘛。依我看,这还真是不必,净涪师兄厉害着呢,藏经阁里的事情可难不住他!至于寺里的师兄弟”
“不是我说,即便是寺里师兄弟将他们修行中的疑难全部掏出来跟净涪师兄请教,也同样为难不了净涪师兄,更别说现在寺里的师兄弟大半都不在寺里。”
净音叹了一声,“我不是担心这个。”
随侍沙弥尚且稚嫩的脸上浮上几分不解。
他抬头看了看净音,见净音难得的起了谈性,想了想,便问道,“那师兄你担心的是什么来着?”
“我担心什么”
净音面上有一瞬间的晃神,不过却是收得太快,竟没有被站在不远处的随侍沙弥看见。
他甚至没有回答随侍沙弥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师弟以为,当人还站在山脚上的时候就已经看过了山腰处的风景,是一件幸事吗?”
随侍沙弥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沉吟着答道,“应该算是吧。”
净音甚至都没有转头看他,只淡淡地说道,“是吗?”
那话语气太淡,便连跟在他身边颇久的随侍沙弥都听不出这话语中的悲喜来。所以即便净音其实很好说话,这会儿的随侍沙弥也不敢深问,只能在心里反问,难道不是吗?
是吗?不是吗?
净音自己也不太能够确定,但他是真的在为此担心着。
他出神了片刻,方才恍然回神。
“净音师兄你是在担心净涪师兄吗?”
见他回神,居然也一直等在旁边没有离开的随侍沙弥壮着胆子问道。
净音偏过头来,就对上了随侍沙弥明亮的眼眸。
他犹疑了一瞬,没有应话。
随侍沙弥得到了他的答案,便直接道,“依我看来,师兄你实不必在意这个。”
“别说只是看见山腰处的风景,便是看遍了山顶上的风光,净涪师兄一定也只会一步步的走得更稳更踏实而已,绝对不会浮急。”
“净音师兄你要相信净涪师兄啊。”
净音一怔,片刻后才回过神,他笑开来,“是啊,他可是净涪呢!”
放下他对净涪的那点子担心后,净音的工作效率总算是恢复了过来。妙音寺里的诸位沙弥及比丘或许察觉不到其中的差别,但净涪却是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
他看着自净音那边送回来的、已经被批复的卷宗,轻轻笑了笑,就将这些卷宗分发下去,令如今藏经阁中仅剩的两位留守沙弥依照批复的卷宗行事。
待到那弟子离开阁楼以后,净涪一整面上表情,同时收摄心神回归识海世界。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魔身。’
不过是眼睑一阖一开间,原本眉宇安宁的净涪平白就添了三分肆意。
他眼睑才只半开,唇齿便有一声嗤笑溢出。
‘真的都交给我?你就不怕我在这藏经阁里留下些什么东西来?’
心魔身托着下腮等了等,都没等到识海里佛身的动静。他眼波一转,张目往识海世界里看,却见佛身闭目静坐,脑后一圈一圈的光明云舒展铺叠。
竟是入了深定。
心魔身讨了个没趣,倒也不生气,轻哼着抬起手来。
一点璀璨星光在他掌心处亮起。
随即,这点星光轻轻一跳,又有第二点、第三点及至不可计数的星光展开,仅仅只是几个呼吸间,数百个星云就在净涪张开的手掌中错落有致展开。
整一个星海似乎都被净涪心魔身拿在手里。
‘都在这里了吧。’
心魔身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后便稍稍低头,轻轻吹出一口气。
气流平缓轻和地转过他的手掌空间,但那些浮在他掌心处的星海却如遭飓风裹夹,随着这股气流一起飘出藏经阁,乃至飘出妙音寺,散向景浩界。更有些星辰甚至离开了景浩界,向着整个诸天寰宇落去。
这些星辰其实不是别的,正是净涪从反无执童子联盟的诸位前辈手里得来的传承。
这些传承如今全部被散了出去,有些几乎是立刻就碰到了有缘人。当然,这只是极少极少的一部分,更多的传承却是自发隐匿了起来,留待日后。
净涪心魔身看着这些星辰模样的传承像蒲公英一样散向各方,也只是随意地瞥了两眼,便收回目光,并不太如何在意这些传承的下落。
但不得不说,这些传承的出现,还是在尚未平静下来的景浩界世界里又掀起了一圈圈激荡的涟漪。
有人敲开了大门,踏上了仙道;也有人增补了底蕴,拓宽了未来;更有人以此为凭,探索更高。
景浩界仙道由此又添了一脉。
这般,景浩界便又多了许多变数。自然,因着这绝大部分的传承还在隐匿,这些变数便也都暗自潜伏着,不现于人前。因此,景浩界中也只有寥寥几人察觉到了天机中稍纵即逝的变化。
才刚刚分别的左□□与留影老祖身形同时一顿,随即各自回过身来。
他们俩的目光不过一个碰撞,又各自转开,几乎同时落向妙音寺藏经阁的方向。
“是他吗?”
“除了他外,”左□□道,“还有谁能做得这般隐蔽?难不成你还真以为刚刚那就是错觉?”
留影老祖沉默了一瞬,才问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左□□沉吟半响,到底摇头,“我也不知道。但”
“对我景浩界来说,变数也是好东西,不是吗?”
浑水才能摸鱼。
想要应付那些趾高气昂的天外大修,景浩界的水越浑,他们才越好做动作。
留影老祖对此也很是赞同。
只是对比心里多少明白点的左□□、留影老祖这两位道魔魁首来,慧真罗汉和可寿罗汉两个却很有些莫名。
一时间,他们两个的行事不由得就都更收敛了些。
如此,景浩界那才刚卷起的那点激流又一并被镇入了水底,化作了暗流,只在水面下涌动。
而作为始作俑者的净涪心魔身只是随意往外瞥了一眼,便施施然从蒲团上站起,低头转脑地在这件静室里晃荡过一圈。
等到净涪心魔身重新回到蒲团上坐下的时候,他手里已经抱了足有十数之多的经卷。
这些能被安放到妙音寺藏经阁阁楼静室的经卷自然非同一般,可这会儿在净涪心魔身手上,却愣是半点享受不到往日它们在历代藏经阁镇守长老时候的待遇,只如最普通的卷宗经文,稀松平常地被人拿着,然后随意摆放在案桌上。
净涪心魔身拿了一卷经卷打开,看戏本子一般地翻看,全没有净涪佛身时候的郑重恭敬。
‘醒了?’
冷不丁地,心魔身往识海里递了一句。
净涪本尊在识海中显化出身形,他只往外看一眼,似乎就已经知道了心魔身早先时候的动作。
‘你将那些传承都散出去了?’
心魔身连目光都不带往上抬一抬,根本就是吃定了净涪本尊这次醒来根本就不是为了这些传承。
毕竟那些传承虽然很有些价值,但他们都已经翻看过了不说,手上还留了不止一份副本,那些正本散出去就散出去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刚刚都散出去了。怎么,你还准备收着?’
净涪本尊果然摇头,‘不是为的这件事。’
心魔身一顿,微微抬头,蹙眉望向净涪本尊,‘那是为着什么事?’
素来平淡的净涪本尊也难得地沉了脸。
他看向侧旁的位置,抬手招了招。
原本被收在净涪随身褡裢里的一枚铜镜便即飘荡而出,在心魔身面前悬定。
心魔身手指动了动,然后才拿住了那枚铜镜。
几乎是心魔身手指拿住铜镜的那一刻,原本混沌的铜镜表面升腾起一片血光。血光中,一道衰弱气机若隐若现。
“元和。”
心魔身眯着眼睛,从齿缝里漏出两个字节。
这道衰弱却依旧带着锋锐剑意的气机明明白白地昭示着它主人的身份。
心魔身到底也是净涪,在清楚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的下一刻,他便沉定了心神,手指快速变换印诀。
随着他的手印变化,那道独属于安元和的衰弱气机便即浮开,散入铜镜表面升腾的血光中。而那片血光则完全平铺在铜镜表面上,在铜镜那平滑的镜面里演化出一幕幕光影。
最先出现的是一道倒卧着的人影。他半个身体匍匐着,平日里端端正正扎在头顶的玉冠如今跌在了一旁,头发由此披散下来,其中几缕垂落的发丝□□涸的血迹紧贴在脸颊上,遮去了他的半张脸庞,更莫说他那裂出几条长且宽的衣袍了。
然而,即便狼狈成这般模样,心魔身还是很快就认出人来。
他抿了抿薄唇。
铜镜映照着的人影停顿了片刻,都没见他有什么反应,便悄然往侧旁左右转了转,尽量隐蔽地将周围的环境映照在镜面上。
不甚整齐、一看就是随意堆彻的暗黑色石块铺在地面上,可从那石块边沿处偶尔漏出的丁点玉白又无声地宣告着它原本的材质。
心魔身越看,眉头便皱得越紧。他悄然看过周遭,顿了一顿,试探着让铜镜往更远的地方查探。
可还没等铜镜将更远处的地方收摄入镜面中,便有一道微风平地生出。那道微风仅仅只是轻轻一旋,心魔身面前的铜镜镜面映照出来的光影便已经完全破碎。
心魔身当机立断,手中指印快速变化,甚至拖拽出几片残影来,才堪堪在那道微风完全摧毁铜镜之前断去了联络。
随着净涪心魔身切断联络,原本借着安元和身体遮挡虚虚浮起的铜镜跌落下去,砸在那暗黑色的石块上,发出一声不甚清晰的闷响。
可饶是如此,这点小动静还是引起了外间人的注意。
在铜镜跌落没一会儿,两道脚步声由远及近,到得跟前时候,这原本空茫茫的似乎只有这一块暗黑色石板的囚笼空间竟凭空拉出一扇窗户。
那两个人就站在窗户的后头,探头往里张望。
“怎么样?是醒了吗?”一个特意压低了的声音响起。
“没醒,还昏着呢。”另一个声音答道。
简单的对话结束后,拉出的窗户又重新合拢起来,那两道脚步声也渐渐消失在这处囚笼空间之中。
“哎,你说这个新来的,会有人帮着找上门来吗?”
“谁知道呢?反正我在这里守了这么久,都没见过几个能被赎出去的。关到死的倒是多得很。”
这片囚笼空间彻底恢复安静的时候,原本无力搭在冰冷地板上的手指却动了动。
先是一点空气被无声搅动,然后才是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
都还没有睁开眼睛来,那手指就先找到了跌落在旁边的铜镜。前所未有过的稀薄神识落在铜镜上,好半响后,才终于在那铜镜表面上掀起一丝涟漪。
本正紧急联络安元和师门那边的净涪心魔身察觉到铜镜另一面传来的异动,也不等一直没有回复的青山剑宗了,转手捞起铜镜,续接上铜镜间的联系。
“元和!”
铜镜受净涪心魔身掌控,又一次虚虚浮起,飘到安元和面前,将仍旧倒卧在那里的安元和映照在铜镜里。
可饶是如此,也是过了好半响后,安元和才凑足了一点力气,掀起半扇眼缝来看净涪。
“你现在怎么样?还能支撑得住吗?你知道你自己在哪里吗?”
安元和听见铜镜里传来的声音,无力地扯了扯唇角,才道,“我很好,还能支撑得住,你不必焦心。”
说是自己很好,但那铜镜中映照出来的人影、从铜镜中传过来的嘶哑声音,却全都在反驳着他的这个说法。
净涪心魔身同样不敢苟同,但不得不说,他听见安元和的话,也是着着实实地松了一口气。
不论如何,安元和此时心绪清明、思维清晰,起码证明了他那边的情况还没有糟糕到极致。
而且对外联络的铜镜也好,至强攻击手段的本命剑器也罢,都还在安元和手边,没有完全被人搜刮去,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安元和所享有的待遇。
“所以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听着净涪带了点凉意的声音,安元和也不禁打了个哆嗦,片刻后才答道,“玄光界的浮屠剑冢。”
净涪心魔身重重蹙起眉头。
“浮屠剑冢?我怎么看着,你像是被压入人家的囚牢里了?”
安元和苦笑了一下,张张嘴,正要跟净涪解释。
“你还是莫说话了。且直接告诉我吧,你是怎么找到那玄光界,怎么入那浮屠剑冢的?”
看着铜镜另一面映照出来的那张面庞,安元和乖乖闭嘴,只抬了手指,点落在铜镜镜面上。
一缕神识借由铜镜,将安元和这一路走过的路线与搜集到的信息递送到了净涪那一侧。
心魔身拿住那缕神识,快速翻阅过一遍,将许多要点牢牢记下,这才重新抬头望入铜镜。
定定看住铜镜里的安元和,他问,“你确定自己还能支撑得住吗?”
安元和理亏,此刻真是大气都不敢出的,“还能的。”
“你手上还有封存的底牌吗?”
“有的。”
心魔身本还低头想要从随身褡裢里扒拉出些保命的玩意儿先给安元和送过去的,这会儿听见安元和的回答,不由得抬起头来重新望入铜镜里。
“你手上既是还有底牌,怎么会闹到连铜镜都自发示警的地步?”
安元和支支吾吾了一阵,实在扛不住好友的目光,便只得垂眉低目地应,“这不是这不是打疯魔了么?”
“呵”心魔身冷笑一声,没甚好气道,“厮杀至疯魔以至于差点连命都给丢了,你倒是能耐啊!”
“也就是这浮屠剑冢不要你的命,否则”
安元和讨好地冲净涪笑笑,等净涪心头火气泄了些后,才壮着胆子道,“事实上,我倒觉得这浮屠剑冢不错”
净涪眯了眯眼睛。
安元和看得清楚,浑身一个哆嗦,那到了嘴边的最后半句话就这样没了。
净涪都懒得理会他,直接道,“你身上还有疗伤的药么?”
但还没等安元和答话,他手边已经堆了好些封得严密的玉盒和玉瓶了。
这些玉盒、玉瓶只在净涪手边停了一阵,就被他的手拿着,试探地递入铜镜中。
可净涪拿着玉瓶的手只往铜镜里探了半寸,就撞上了一股封堵得严实牢固的墙上。
净涪才刚松开的眉头又一次皱起。然而,即便他想尽了法子,他的手还是没能再往里一寸,更莫提将这些玉盒、玉瓶送到安元和那边了。
安元和在另一边看得清楚,便劝道,“我这是被关起来了呢。还是算了吧。”
净涪心魔身瞪了他一眼,收回手来,转而将神识探过去。
许是因着他的这缕神识里没有裹夹其他实物,他的这缕神识很是自然地顺着两面铜镜的联系,抵达安元和所在的那一边。
只是净涪的心魔身神识才刚刚离开铜镜,便被一股浩瀚锋锐的威压封锁在铜镜表面三寸空间,再不能往更远的地方探。
净涪这一缕神识的下场,安元和也看见了。
他叹了一口气,还劝净涪道,“净涪你还是算了吧,莫折腾了。”
净涪心魔身听见这话也不生气,他收回那缕神识的同时,也再一次看定安元和,“说说吧,你都发现了什么。”
杨元觉、安元和与他三人所以能成为至交,相投的脾性是极为关键的一点。而他们三人哪怕是最为疏懒的杨元觉,也都不是那种面对困境能轻言放弃的人。
因此,如今安元和所以会与他说“莫折腾”,绝对不是因为他想放弃,而一定是他发现了别的什么。
毕竟是刚刚才从濒危的状态中脱离,安元和稍稍歇息了一阵,才慢慢道,“这浮屠剑冢其实早已消亡,我如今在海市蜃楼一样的幻境里。”
净涪没有说话,安静地听着。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怎么进入这一处幻境的,但你看。”
安元和说着,抬手拿住了铜镜,将铜镜往地面上照。
暗黑色的地板无比清晰地映照在铜镜里,叫净涪看得更清楚细致。
心魔身细看一阵,“这地板上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