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元和本身也是出类拔萃之人,很快就缓过神来,他转头看向三位大剑修,“诸位祖师,这是”
孙姓大剑修与他解说道,“这就是我浮屠剑宗的真传弟子金册。若是昔日剑宗传承时候,弟子录名金册之上还需要诸多考核,现在诸事从简,便都暂且罢了。”
他顿了一顿,才又道,“历代真传弟子录名,都是由他们自己亲自动手,只是你的情况又有所不同。”
“以你如今正在酝酿的剑势,也确实是能在金册上录名,但怕是坚持不了多久。”
却原来,这一块寻常山石模样的真传弟子金册大有玄妙。
非剑势不能在它身上留下痕迹不说,就是凭借剑势在这真传弟子金册上刻下自己的名号,倘若自身的剑势不够坚韧强硬,那痕迹还会被金册一点点洗去。
也就是说,现下安元和在这块山石上看到的那一道道人影,每一个都是昔日浮屠剑宗里能够经得起岁月洗练的人杰。
是真正的金沙,绝非砂砾。
安元和定睛看了那块山石一眼,又自转身,端正与三位大剑修一礼,问道,“敢问诸位祖师,倘若弟子的名号被金册洗去,是否还能重新腾刻?”
境界最高的那位大剑修答道,“自然,只要你还活着。”
孙姓大剑修连忙回圜,“不说我浮屠剑宗,便是诸天寰宇里,哪一位强者不是从弱小时候走过来的?你如今修为确实是低了些,但只要你振奋,焉知日后不是我辈中人?”
他很快将话题重新转了回来。
“真传弟子金册上的录名,向来可以有两种选择。第一,弟子亲自录名,第二,由剑宗师长摄取气机,替你动手。”
“这两种方法效果相差不大,只在中间有些差异。元和,你是自己来,还是由我等相助?”
安元和一直安静听着,没有插话,但他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些什么。略一沉吟后,他与三位大剑修道,“弟子自己来吧。”
三位大剑修都没有异议,只站在旁边给安元和做一个见证。
安元和转身直面那块山石,先是端端正正敬了一个剑礼,才大步往前,走到山石正前方,对着那平坦的石面并出剑指。
指尖处,一道虽然稚嫩但立意颇有几分玄奇的剑势吞吐张扬。
三位大剑修立在左近,看着安元和剑指上显出的那道剑势,心中很有些安慰。
虽然还很稚嫩生涩,但起码有点新意,若能沿着这一点痕迹攀爬,说不定还真能让他趟出一条道路来。而若换了旁人,哪怕是那位尚且还是净涪的清静智慧比丘,也不一定就比安元和来得合适。
罢了罢了,就这样吧。
安元和此时完全分不出心神去关注旁的,他所有心念在这一刻尽数与他那初生的剑势合在一处,汇入那无尽剑海之中,既受剑海中的无数剑器磨砺,也在不断地打磨着自身
待到安元和心神衰歇被剑海踢出,他才发现时间赫然已经过去了五日余。
稍稍歇息片刻后,安元和就又被三位大剑修引领着去往浮屠剑宗的典藏所在。
那浩如云烟一般数之不尽的书典与玉简几乎晃花了安元和的眼睛。
看着发愣的安元和,三位大剑修面上也禁不住露出几分得意来。
孙姓大剑修更是与安元和解说道,“我浮屠剑宗原就传承久远,更兼这许多年来,我等也时常收录各方秘传,是以便有了这许多典藏。”
“论及宗门典藏来,我浮屠剑宗轻易不会输了人去。”
而这些典藏,也只是他们浮屠剑宗底蕴的一部分而已,还远没能到完全代表浮屠剑宗底蕴的地步,由此可见浮屠剑宗底蕴之深厚。拥有这么深厚底蕴的浮屠剑宗,又如何能不让他们这些剑宗修士为之得意骄傲呢?
安元和对着那些书典、玉简愣怔许久,忽然转过身来,郑重问三位大剑修道,“三位祖师,这些典藏,是否能够出借?”
安元和作为如今浮屠剑宗传承者,若单是他自己,只要他修为足够,这里的诸多典藏,就没有哪一本是他不能看的。是以他根本就不需要问这样的问题,可他偏就问了。
三位大剑修闻言,细看了安元和一阵。而还没等自家师兄师弟开口,先前大多时候都在沉默的那位大剑修就忍不住了。
“你打算将这些典藏出借?你真的想好了吗?!”
安元和表情异常平静,“弟子已经想好了。”
那位大剑修看着安元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诸天寰宇中,生灵无可计量,且仙门大开,广济众生,这么许多年来,得以踏上道途者,更是数不胜数。追寻大道及长生的生灵有那么多,而机缘却是有数,是以大道惟争。
道途之上,白骨累累,每一具都是道争中输了的人物。他们有的亏输是因为差距太大,这自然没什么好说的,但也有许多人,是差了那么一线。
只因差了那么一线,就被人取走了性命,取走一切,不得不沦为他人的踏脚石,为别人的道途添砖加瓦,这样的人,大剑修一路走过来,是真的见到了很多很多。
而那些人只差的一线,差得可能是机缘,可能是资源,可能是力量,也可能是信息。但归根结底,他们差的,其实也就是底蕴。
一样的天才地宝摆在面前,学识渊博的人能用最正确的方式将它完美带走,见识浅薄一点的人就只能带走一部分,更甚至还可能随随便便将它换出去,生生成了别人的资粮
如此天差地别的处理机缘,如何能不给同样气运的两个人造成差距?更莫提还有气运上的差别呢。
安元和至今未能在命运长河的下游成就大罗,显然就是差了些什么,他却还不上心,面对他们浮屠剑宗的诸多典藏,不想着如何能更好地消化吸纳,让它们成为自己的修行资粮,竟就先问起能不能将它们出借?!
这位大剑修怔怔看着安元和半响,自己都以为自己会被这个新晋的真传弟子激出心中怒火,但谁承想,自他胸腔中生发的,竟是赞赏更多一些。
还没等自家师弟来打圆场,他就先开口道,“我浮屠剑宗如今的境遇你也是亲见的,为了保护剑宗传承,也为了保护你自身,这些典藏出借可以,但人数需得有所限制。”
孙姓大剑修看看自家这位师兄,再看看侧旁面色不变的大师兄,顿了一顿,到底没有说话。
安元和听得,微微点头,问道,“那”
“三人。”那位大剑修答道,“最多只能出借给三人。”
“三人”
净涪一个,杨元觉一个,再算上杨继师兄,正正好三个。
安元和再点头,“足够了。”
那位大剑修见他点头,也很是干脆地往边上一招,取来三枚剑令,一把塞给安元和,“给你。”
安元和将这三枚剑令仔细收起。
安元和这边形势仿佛大好,同样收起了铜镜的净涪本尊却是难得地对着面前摊开的经典发了一回愣。
待他回过神来后,他便联络上了心魔身与佛身。
不久才刚各自散去的净涪心魔身与佛身不意这么快又接到净涪本尊那边的联络,出现在识海世界时候就不免有些摸不着头绪。
‘发生什么事了吗,本尊?’心魔身先问道。
净涪本尊毫不拖沓,直接将浮屠剑宗选定安元和的事情与他们说了,连带着的还有安元和先前告诉他的那些内·幕。
心魔身一时也不禁沉默。
‘元和他接下来走的路,可不太平’佛身叹了一声,道。
净涪本尊微微阖首,‘所以我联络上你们。’
心魔身轻啧一声,‘行了,我会看着接应的。’
大不了,就将这一具傀儡身和化身丢在这里。反正有净涪本尊在,倒也不怕没有日后。
佛身也道,‘既是浮屠剑宗与阿难祖师联络上了,又是元和接下浮屠剑宗传承,我自不会袖手旁观。’
早在将事情告知心魔身与佛身时候,净涪本尊就已经预想到他们两个人的反应了,这会儿半点不奇怪,只道,‘如若发生战斗,记得在战斗开始之前先知会过我,我好在最后关头将你们带回来。’
当然,倘若带不回来,那也没办法,只能再重新蕴养了。
心魔身与佛身都听出了本尊的话下之意,各自点头。
联络彻底断去之前,心魔身与佛身都听到了净涪本尊的叮嘱,‘万事小心些。’
心魔身嗤笑一声,利索抽回心神。
佛身端端正正回了一礼,应声道,‘会的。’
净涪本尊彻底收敛心神,认真翻阅面前的佛经,仔细品味过一遍以后,他似有所得,便也很顺手地取过一旁的纸张,在面前摊放整齐,又取了笔来,蘸墨运笔。
很快,那空白的纸张上就留下了一行行隽永干净的字迹。
净涪本尊在妙音寺藏经阁里的修行,就是以这样一篇心得开始的。不过净涪本尊既是为了帮净音支撑起妙音寺,自然不会真这么清闲,他还需要总理藏经阁的诸般杂事。
而他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找两个副手。
是的,副手。
别忘了,昔日清笃大和尚担任藏经阁镇守长老时候,可还有清镇大和尚与清显大和尚帮忙呢。
净涪本尊原就更乐意将心思放在自家的修行上,不太愿意打理这些琐事,自然就更不可能放过这样名正言顺给自己找人手的机会。
是以,很快妙音寺藏经阁两个镇守大和尚席位空缺的消息便自藏经阁传遍了整个妙音寺。而同时,这个消息还以相当惊人的速度从妙音寺向着景浩界各方传扬出去。
所以会传到妙音寺之外的原因其实也简单--藏经阁镇守大和尚的人选,并不局限于妙音寺之内。
也就是说,但凡能够过得了妙音寺的关卡,得到净音及净涪认同的,不论是谁,都能成为妙音寺藏经阁的镇守大和尚。
这样的用人完全打破了藩篱,又如何不引人瞩目?
何况,如今镇守妙音寺藏经阁的首席大和尚,还是妙音寺净涪。这就更让人心动了。
话又说回来,倘若如今镇守妙音寺藏经阁的首席大和尚不是净涪,这样完全打破用人藩篱的决定,也不能得到妙音寺上下的认可啊。怕是早在刚刚露出一分意思的时候,就得被人打回去,哪能哄传四方,还可以叫人信服且为之心动啊?
也就是净涪了。
是净涪镇守在藏经阁,所以妙音寺上下才有底气确信不论谁人成为那两位镇守大和尚,都能恪守妙音寺规矩,保证妙音寺藏经阁中诸多经典的周全与运作,不致生出事端。
哪怕是妙音寺里刚刚入门的小沙弥,也都是这样确信着的。
这样的消息哄传出去以后,本来就在往妙音寺方向赶的诸多凡僧及各分寺大和尚,更是加快了速度。就连那些原本也心动,但就是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前往妙音寺的那些凡僧、善信亦迅速打点行装,启程奔赴妙音寺。
也因此,倘若有人这个时候自景浩界天地之外俯瞰这个世界,他便会发现一行行行人如蚂蚁一般向某个所在汇聚。
净音也早有准备。
以妙音寺各处分寺为据点,特意派出沙弥护送这些没有修为在身的凡僧与善信,护着这些肉身孱弱的凡人走过一段段险峻之地。
有了妙音寺分寺沙弥弟子的护送,越来越多的凡俗成功穿越了那些险地,抵达妙音寺山门。
这些凡僧、善信抵达妙音寺山门时候,那热泪盈眶的激动模样,连妙音寺新入门的小沙弥们都备受感染,在心底扎下一根念想来。
仿佛一夕之间生长起来的小弟子们看得净音满意。
“只凭这一点,就不枉你我一番心思了。”
立在钟楼上远远眺望着山门那边的净音转了头回来,对旁边的净涪本尊道。
被净音特意从藏经阁里拉出来的净涪本尊点头,也问净音道,“诸事都准备好了?”
净音答道,“都准备妥当了,只待时日。”
他说完,顿了一顿,又问净涪道,“倒是师弟你,真的不打算在法会正式开始之前,先见一见这些同参?”
是的,法会。
净音与净涪虽然有意在妙音寺之外吸纳合适的僧众、善信加入妙音寺,补足妙音寺空缺的力量,也确实打算不拘一格挑选人手担任妙音寺藏经阁镇守大和尚,但在明面上,他们还是用的法会的名号。
一个齐聚修行僧、凡僧及男女善信的法会。
净涪本尊摇摇头,“不必了。师兄你去见一见他们就好。”
净音很有些无奈,但净涪本尊既都这般说了,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点头。
“行吧。”不过他还是提醒道,“藏经阁镇守长老的人选,可还得你决定的,别总推给我。”
净涪本尊露出了一丝笑意,“师兄放心,这个不用你,白凌会先将人选过一遍的。”
净音听得,一时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最后只得一句没甚好气的话,“你倒是会使唤人。”
净涪本尊只是笑。
净音看得,叹了口气。但很快,他就道,“说起来,师弟,等白凌将你这边的事情料理妥当,能不能让他到我那边走一趟?”
净涪本尊偏头去看净音。
迎着净涪本尊的目光,净音理直气壮地道,“师弟,你可别忘了,在你离开妙音寺时候,到底是谁帮你看顾的弟子?”
“白凌他好歹也叫我一声师伯不是?他既然在理事上有这般能耐,就帮着他师伯我分理一二又怎么了?”
净涪本尊一时竟无法反驳。
于是他道,“我会让他去拜见你的,但师兄,他会不会帮忙,那还得看他自己,我不干涉的。”
有净涪这样一句话,净音就很满意了。
反正他也不是没有跟白凌相处过,等白凌到了他那边,他有的是办法说服他。
净音想着想着,竟难得松快地笑了笑。
净涪本尊看了净音一眼,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此刻正在妙音寺各处院落奔走,拜会各位凡僧善信好为自家师尊挑选出合适帮手的白凌,还真不知道自家师尊三言两语间就将他卖了,也并不知道只要他不直言相拒,日后等着他的就会是一堆接着堆的卷宗。
但要走了白凌的净音似乎还不怎么知足,他想了想,还问净涪道,“白凌善于料理诸般事务,那么景瑜呢?明棂呢?他们是不是也都有所长?”
净涪本尊听得净音这样的问题,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净音却是看定了净涪本尊,正色道,“师弟,景瑜与明棂也是你的弟子,就算是比白凌差了些,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的吧?难道说”
“师弟你也不知道?”净音一脸狐疑地看着净涪本尊,随后又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捶胸顿足道,“师弟,你也太偏爱白凌这个大弟子了吧?”
净涪本尊就静静地看着净音作态。
没有人配合,净音也不尴尬,自个儿慢慢收场。
“既如此,那便由我这个做师伯的来!我会”
“师兄。”净涪本尊唤道。
“咳,”净音清咳一声,觑着净涪本尊的脸色道,“师弟放心,我定会好好帮你教导他们的。”
他往日里还真是想岔了,像弟子这样的,确实还得有,而且越多越好!弟子越多,越能帮着分摊身上的事情,而分出去的事情越多,留在他手上需要他处理的自然就少了
所以他的弟子还是少了。
不过这个急不来的。
弟子确实越多越好,但那是得用的弟子,若是那等不服教的,反倒就是添乱了,所以需得慢慢挑着。但不打紧,哪怕自家弟子目前不够用,不还是有三个师侄么?
想来能入得他这个师弟眼的,都不会等闲。他帮着调·教调·教,很快就该能用得上的。
净音心里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净涪本尊从他略略游离的神色中看出了几分,于是又唤了他一声,“净音师兄。”
净音被拉回心神,又因心虚,底气有些不足,不免站直了身体,端端正正应声,“师弟。”
净涪本尊看了他一眼,说道,“景瑜出身谢家,虽然因着旧事,不好经学,但在杂学及风俗处却很有些见识;明棂出身皇家,在调理人事上颇有些手段,更何况,如今这个时机,正是沙弥尼出世的时候”
净音听着,心里就有谱了。
“多谢师弟,我知道了。”
净涪本尊微微阖首,停住了话头,只看向前方山门,看那一行行风尘仆仆的凡俗在山门外立定,尽力将自己打理出个人样,才在迎客沙弥的陪伴下走过山门,往寺里去。
净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梳理了心绪,这会儿也在旁边安静看着。好半日后,他忽然笑道,“师弟,我妙音寺之大兴,自今日始矣。”
净涪本尊回身,看见的就是净音在夕阳下也被野心点缀得烨烨生辉的双眸。
野心,不是坏事,但倘若因为野心而耽误了修行
沉默一瞬,净涪本尊还是道,“恭喜师兄。”
净涪本尊的声音有些淡了,听得净音顿了一顿,转了头来定睛看着净涪本尊,“师弟你”
不需要净涪本尊多说些什么,看见他面上表情的净音就沉默了下来。
净涪本尊不说话,只直直看着他。
半响后,净音才有了动作。可他也不说什么,只是合掌躬身,与净涪本尊郑重一礼,“多谢师弟提点,我会留心的。”
妙音寺的大兴,靠的是络绎不绝的人杰,靠的是层出不穷的高僧,靠的是一代代清净自守的弟子。
而这些,作为妙音寺当代佛子的他,都可以尽心帮着妙音寺收拢、调·教。但同时,他还是一个修行者。
作为修行者,他有他的道。
他需要托起妙音寺不假,但他的道,并不完全等同于妙音寺。
他的道与妙音寺是有差别的,他需要明晰这一点。
净涪本尊坦然受了净音的这一礼。
师兄弟两人在钟楼上又站了一会儿,直到今日里值守钟楼的弟子来敲鼓,他们才下了钟楼。
两人下得钟楼时候,鼓声就响起来了。
在这遍传整个妙音寺的鼓声里,净音看向侧旁的净涪本尊,微微笑着邀请道,“师弟,一道去堂如何?”
净涪本尊自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