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因为净涪,他们妙音寺法脉如今欣欣向荣,一派生机勃勃之势,但清源大和尚还是没能忘记那一双双充斥着哀戚、黯然甚至是绝望的眼睛。
但既是说到了这里,清源大和尚就有些想不明白了。
“这事如此难办,这位祖师又到底为的什么,要来我们妙音寺走这一趟?”
今日里,在将慧真祖师送入禅院之前,清源大和尚就没有离开过这位祖师的左右,自然是将这位祖师的尴尬与屈辱看得清清楚楚。对这位祖师的性格也有所耳闻的清源大和尚还以为他会爆发,没想到他竟是生生受了下来。
清源大和尚为这位祖师在这方面上的长进感慨的同时,也不禁提高了警惕。
说来,清源大和尚也不是第一次在妙音寺招待慧真罗汉了。上一次,这位慧真罗汉就顶着恒真僧人的身份跟着天静寺方丈清见大和尚来过妙音寺。不过那会儿清源大和尚虽然也知道他的身份,却没似现下这般警惕。
这位慧真祖师能按捺着性子忍下如此屈辱,必定图谋不小,也确实怨不得清源大和尚如此谨慎。可饶是清源大和尚想破了脑袋,也仍然想不明白个中缘由。
妙音寺这一场会有什么?
净涪,明棂这个沙弥尼一脉第一人,了章和尚。
清源大和尚看向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回望着他,笑着答道,“总不是我。”
清源大和尚配合地笑笑,却仍是盯紧了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就道,“他是为了明棂和了章和尚来的吧。”
清源大和尚皱了皱眉头,“沙弥尼一脉?”
“是了,这位祖师如今不正是忙着掰正我景浩界佛门根论,重新阐释三部根本经典么?好不容易终于见到沙弥尼一脉的冒头,自然要来做个见证。若有机会帮着搭把手,说不定解开这一部分的因果就有希望了呢。”
清源大和尚不无讽刺地说道,同时,他的目光也瞥向了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抬起视线看过去。
清源大和尚顿了一顿,还是问道,“净涪师侄,你确定真棂她能扎紧沙弥尼一脉的篱笆?”
净涪本尊就答道,“真棂她是有这个资质的。而且前一阵子她在净音师兄面前听用,净音师兄交到她手上的事情,方丈师伯你不也看见了,可都是顺顺当当的?师伯该信她才是。”
清源大和尚深深看了净涪本尊一眼,慢慢点头。
他其实也观察过真棂,知道她样样不俗,但说起来,与其说清源大和尚相信真棂,倒不如说他更信净涪。
真棂可是净涪师侄挑出来的。
但这话清源大和尚却是没有直接跟净涪本尊说,他揭过了这件事,问起另一个问题。
“师侄你先前说,除了真棂之外,了章和尚也是他的目的?可是这说不通啊”
慧真祖师自己就是从西天净土佛国胜境中归来的啊,特意为了了章和尚跑他们妙音寺来?难道!
清源大和尚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再度看向净涪本尊。
“难道这位了章和尚,还有别的身份?”
净涪本尊沉吟了片刻,摇摇头。
清源大和尚难得从净涪本尊这里得到这般模棱两可的答案,心情霎时竟好了不少。
他笑了笑,逗趣一般问道,“所以是有呢还是没有啊,净涪师侄?”
净涪本尊抬眼看了看清源大和尚,也不生气,诚实道,“我也不知道。”
“那净涪师侄你还是觉得那位祖师会来我们妙音寺,跟了章和尚有些关系?”清源大和尚适可而止。
净涪本尊点点头。
清源大和尚若有所思,“如此,我也知道了。”
净涪本尊又道,“师伯其实也不用太过担心,倘若了章和尚不愿意,就我们景浩界现下的这些人,可没办法勉强得了他。”
清源大和尚摇摇头,“我们作为地主,该尽力阻拦的还是得尽力阻拦,总不好让来帮忙的客人在我们这里落得个不舒坦不是?”
净涪本尊想了想,微微点头,也没有再说太多。
清源大和尚他们要在了章和尚面前尽些心意,那且由得他们去。反正现在的慧真罗汉他大概也习惯面对后辈的拒绝了。
说完正事,清源大和尚又在净涪本尊这里坐一坐,才起身告辞离去。
净涪本尊亲自将清源大和尚送到门外。
在清源大和尚跨过门槛,即将离开时候,净涪本尊还是出声叫住了清源大和尚,“师伯。”
清源大和尚回头,“嗯?”
净涪本尊就道,“如果可以的话,师伯还是再仔细安排几处清净、妥帖的禅院吧。”
清源大和尚浑没想到净涪本尊最后叫住他说的是这个,他仔细看了净涪本尊一眼,也没有细问,很干脆地点头,应道,“那行,我就让他们再准备几个。”
净涪本尊顿了一顿,又叮嘱道,“如果师伯不忙,还请尽快。”
这么急?
清源大和尚心下一惊,却还是点头,“行,我回去便亲自办。”
“可还有其他事?”他问道。
净涪本尊摇摇头,竟有些不确定,“应是没有的了。”
清源大和尚就道,“既然如此,那就先这样着,等你再想到些什么,便再跟我们说吧。”
净涪本尊点点头,目送着清源大和尚远去。
说起来,就连净涪本尊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清源大和尚离开之前,将先前他自己拿主意定下的事情又给推翻了。可他偏就是有一种隐隐的预感,说不定
说不定除了了章和尚之外,还会有旁的客人呢。
净涪本尊关上门时候,对于自己的这一种飘忽预感也觉出几分古怪。
‘是预知,还是因果?只是偶然,还是会成为常态?’
净涪本尊心下琢磨了一回,却到底没有太放在心上,很快就将它抛开了,只收拾了案桌后,重新拿着一部解注就着灯烛翻看。
他这一夜虽然算是忙碌,但等清源大和尚离去之后,他便就能够独享一份清净了,倒也不算太差。可哪怕是在同一座山寺里,旁人也少有能似他这般清闲安宁的。
尤其是慧真罗汉。
慧真罗汉其实就一直待在清源大和尚给他安排的禅室,并没有随意走动,也没有其他知道他身份又对他心存怨气始终耿耿于怀的人找上门来,便是连跟随他一道修行的那些凡僧,都没有太过打扰他,可谓是给足了他清净的空间,但他偏就是心如火熬,坐立难安。
看着慧真祖师面上挥之不去的郁色,因着跟随他一路修行、对他已有几分感情的一位弟子迟疑一阵,还是劝道,“老师,要实在是心烦气闷,不如不如我们还是走吧。”
趁着会还没有正式开始。
慧真祖师闻言一愣,目光就转到了那位弟子处,在他面上梭巡过几遍。
那位弟子不太能理解,狐疑地迎上慧真祖师的目光。
慧真祖师被他的眼神灼痛,腾地瞥开目光。
“我没事”他很快又补充道,“如今这般煎熬,应该是因果催发的缘故”
他声音渐渐压低,到最后几不可闻,“但我已经走到这里了,又怎么能够轻易放弃?”
那位弟子等了又等,过了好一会儿才试探性地唤道,“老师老师?”
慧真祖师被他唤回心神,抬头的同时下意识地笑了笑,安抚道,“我没事,别担心。”
那位弟子道,“那”
慧真祖师又道,“我不走,就等着,等会过了以后再说。”
那位弟子闻言,一面小心地用眼角余光打量过慧真祖师,一面恭顺应道,“是。”
慧真祖师勉力露出一个笑容,看了看屋舍里围绕着他的一众凡僧弟子,道,“你们一路奔波着实辛苦,也莫在我这里围着了,先去歇息吧,等补足了精神,你们再过来也不迟。”
一众凡僧恭声应答,又与慧真祖师合掌作礼,才依次退了。
过不得多时,这堂舍里就只剩下了慧真祖师自己。
慧真祖师在蒲团上又坐了好半响,到底坐不住,便坐到案桌边上,取出那些凡僧弟子放到他这里的那些佛经细看。
那些凡僧虽然跟着他走了一路,但也没有耽误了功课。路上但凡有一点空闲时间,哪怕条件再简陋,他们也还是会取了笔墨来誊抄经文。而现在,他们誊抄的那些佛经佛典,就都暂且收在慧真罗汉这里。
既是因为慧真祖师的要求,也是因为他们一行人只有慧真罗汉这一位修行僧拥有能收容大量物什的储物空间。
而现在,慧真罗汉就是将他们的笔墨拿出来翻看。
因为路上的条件实在太过简陋,再兼且这些跟随着他四处奔波的凡僧们本身条件就远远及不上被大寺供养的修行僧,他们的这些笔墨,在慧真祖师眼里,简直处处都是惨不忍睹。
墨,色泽太淡,且落在纸上都能泛开去,又没有什么香味,劣质;纸,质地粗糙,边沿处甚至还能看见些裂开的纹路,还不够白皙,劣品。
若是再早个几年十年,用这样的纸这样的墨抄写成的佛经佛典,别说被他收起来更甚至是拿在手里慢慢翻看了,连放到他眼前的资格都不会有。
但今时不同往日。
现在的慧真罗汉,就是捧着这样一本往日里他连眼神都不会分出一个去的佛经,认真且仔细地翻看着。
他看的是这部佛经,却又不是这部佛经。
他看见的,其实是那个抄经的人,看见的,是那双在昏黄烛火下也依旧烨烨生辉的眼眸。
而现在,那双眼眸里的火光,就仿佛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落在他身上。
又以他身上所有的一切作为燃料,熊熊燃烧起来。
且,还不单单只是抄写这部佛经的那个人,还包括每一个曾经誊抄过这部经文的人,逝去的,以及还活着的
那火焚烧着他,火苗舔·舐着他的身体,消融着他的神魂所以他才一直那般坐立难安。
慧真罗汉露出一个苦笑。
而这样的他,又要如何去计较今日里甚至是昔日的以及未来的那些对他指指点点的凡僧、善信?如何去和可寿针锋相对?
慧真罗汉这样想着,拿着纸张的手指抖了抖,不禁就松开了那张纸。他撑手支住额头,阴影快速遮去他的双眼以及他的脸庞,甚至是他的心神。
呵,慧真啊慧真,你现在居然是这样的一幅姿态?哈!可别笑死我了,慧真。
你是什么样子的,瞒得过别人,又能瞒得过我、瞒得过你自己?
简直是笑话!
我告诉你,慧真!你愿意折辱自己,将自己踩落到尘埃里,我不愿!
你现下也就是在妙音寺里,借妙音寺及诸多和尚气机,才有这一刻的自主。等你离开了妙音寺,你且给我再看。
更何况呵,你以为你悔过就行了?你以为你改就行了?做梦吧你!那些人残余的执念还纠缠在你身上,你绝对不会有机会挣脱出去!
与其挣扎,与其苦熬,倒不如就一条道走到底。
王座从来用血铺就,道途之上也处处都是白骨,相比起其他人来,我们做的那些事情压根就不算事
我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借着这样的功果踏入魔道去
那净涪不就是从天魔道转修过来的?
他都可以从魔入佛,我们自然也可以从佛入魔,不过就是重新再做一次道途上的选择而已。
我们如今这般苦熬着,还被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吱吱歪歪,如果给他们机会,他们怕不是能将我们踩到烂泥里去?
入魔?
没错,入魔。
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声音陡然就变得激昂起来,兴奋又雀跃,仿佛看到了无比光明的前景。
那净涪也是从魔入佛,如今眼看着,却是道途一片坦荡光明,他走到哪里,哪里就都是对他的溢美之词,还有谁去翻他在天魔宗时候的昔日?
你且再看看魔主波旬!
魔主波旬曾经阻挠世尊修行证道,又曾立誓要在佛门末法时代破灭诸佛传承,他做的事情不是比我们做过的事情严重多了?他现在又如何?不是还惬意地做着他的第六天魔主么?
更别提,等到那未来劫时,他还能成就果位。
净涪也好,魔主波旬也好,他们的日子都那般的逍遥,我们呢?我们就得在这里接受那些粗鄙愚蠢凡俗的指点控诉?!
他们是谁?!他们有什么资格?!
这世道到底凭依的是力量。
慧真,既然这佛门里已经容不下你,没有你的未来,你日子那样难过,为什么还要在这里苦熬?
慧真罗汉面前静静燃烧的烛火原本已经开始黯淡,甚至是将要熄灭了,却偏在这个时候,灯芯处猛地发出一声爆响,瞬息间亮了几分。
倘若是往常时候,这样的灯花完全不会对慧真罗汉有什么影响。但
或许是因为这里是妙音寺,又因为如今的妙音寺齐聚了景浩界佛门大半数的有德之人,气机非同一般,慧真罗汉竟是被那一声再寻常不过的爆响拉回了大半的心神。
他下意识地放下的手,更是让火光照在了他的面上。
烛火虽昏暗,却也照亮了他的眉眼。
慧真罗汉在昏暗的烛火里怔怔愣神,好半响后,他才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去摸灯座里收着的灯挑子。
也是等他好不容易找到灯挑子,拿着它去挑灯花却半天没成功时候,慧真罗汉才终于察觉到自己的手到底抖成了什么样子。
他想要笑一笑,却抽动了僵硬了脸皮,抖落下几滴豆大的汗珠。
慧真罗汉也就不勉强自己了,只拿着灯挑子抵着案桌,让自己一点点地缓过来。
昏黄的烛火下,那无力的手、纸白的脸、僵硬的皮以及恐慌茫然的眼
此刻的慧真罗汉说不出的狼狈与可怜,但远远收回目光的可寿金刚面上眼底,却俱是畅快与不屑。
他目光一低,就对上旁边昂着头好奇看他的小沙弥,于是就伸出手去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小沙弥格外干净的头颅,“看什么看,祖师我有什么好看的?做你的功课去!”
“今天功课没做完,不许休息。”他模样凶狠,声音沉沉,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
小沙弥眸光灵动,即便可寿金刚做出这般吓人的模样,也没能镇得住他。
“祖师,我没想要偷懒,也没想要赖掉功课,你可别冤枉我。”
可寿金刚眯起了眼睛,“你的意思是,我刚刚就是在冤枉你?”
小沙弥连忙摇头,尽力给自己申辩,“我没有这样说,也没有这样的意思,是祖师你多心了。”
“哦。”可寿金刚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又在小沙弥的脑袋上敲了敲,“那你现在停下来,是在干什么?”
小沙弥连忙低下头去,手里拿着的笔快速蘸满墨汁,在纸张上留下一行行字迹。
可寿金刚没有说话,只看着小沙弥抄经。
小沙弥到底资质不差,经了这么一遭后,就再没走神过,直到一部经文抄完。
可寿金刚沉默着将小沙弥面前写满字的纸张拿过来一页页翻看过去,从中挑出几张来,一一指给小沙弥看,非常的耐心细致。
看着小沙弥认真受教,可寿金刚才点点头,笑着轻摸小沙弥的脑袋,“你今日虽然有分神的时候,但比起往日来确实是长进了,不错。”
小沙弥得了祖师的赞,心里着实高兴,面上也就咧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也是这里”
小沙弥顿了顿,才给找到了合适的词,“特别的舒服。”
可寿金刚动作顿了顿。
小沙弥察觉到了什么,收了笑容奇怪地看他,“祖师?”
可寿金刚轻轻摇头,却问小沙弥,“你觉得这里特别的舒服那你喜欢这里吗?”
小沙弥就笑道,“喜欢啊。虽然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都还没有跟祖师一道到外边逛过,但我也觉得这里很好。不过”
“不过?”可寿金刚跟着小沙弥的话重复。
小沙弥接住话道,“不过这里再好,我也还是更喜欢我们的寺庙啊。”
可寿金刚怔怔发愣。
小沙弥却又是老气横秋地沉沉叹了一声,“我们的寺庙哪里都好,我也怎么都喜欢,但就是太空太静了”
“虽然太吵太闹了也不好,不利于修行,但像我们那里那样静那样空的,也不大好”
“祖师啊,我们寺里什么时候能够热闹些?”
才回过神来的可寿金刚看着苦大仇深的小沙弥,一时有些无言。
坐落在深山里不为世人所知的、只有一老一小两个僧人的寺庙,能不空能不静?
半响后,可寿金刚又伸手拍了拍小沙弥的脑袋。
这一回,他手上的力道却是稍稍加重了些,起码是让小沙弥体会到了。
小沙弥抬手护住了自己光溜溜的小脑袋,眼神哀怨。
可寿金刚禁不住笑出声来,“我们寺里什么时候能够热闹些这个问题,还真不该来问我。”
小沙弥一时没忍住,“哈?”
可寿金刚悠悠道,“你看,我是祖师吧?”
“对啊。”小沙弥答道,心下却是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可寿金刚就道,“你看哪家的祖师不是被高高供奉起来的?”
“所以?”小沙弥跟了一句。
“所以,让我们寺里热闹起来这个重任,还是得你担起来啊,小家伙”可寿金刚道。
小沙弥眼睛都瞪大了,完完全全不敢置信的模样。
“而且,小家伙你可别忘了,你还是我们静檀寺这一代的方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