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大和尚打眼一看,就知道自家师弟们这是似他昨夜里那般开始琢磨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了。真要放任了他们去,那怕不是得什么心思都没有了?
那可不行!
倘若这些师弟们无心正事,那要处理完那些卷宗得忙到什么时候去?
绝对不行!
清源大和尚这般想着,就笑了出声来,声音还不小,很快就把下首一众大和尚们的注意力抢了一部分来。
清笃大和尚到底比这里的其他大和尚们更熟悉净涪,方才一时没回过神来便罢了,如今见清源大和尚面色轻松,就想到了些什么。
他喉结上下滑动几回,才问出声来,“是净涪?”
其他大和尚们听见,也都心神一动,齐齐往清源大和尚看去。
清源大和尚微微阖首,“更多的,我也不好细问,所以现在也就不跟你们多说了。但我探问过净涪师侄的口风”
一众大和尚们的注意力又更集中了许多,耳朵更是支棱着竖起,就怕错过了清源大和尚的任何一个字。
“净涪师侄他心里是早有计较的,”清源大和尚先道,随后又叹了一声,接着又沉沉注视着下首各位大和尚,道,“如今是净涪师侄一力将天地之外的诸般纷扰拦下,只将这天地里的事情交付我等,我等该多多尽心,只盼着能让净涪师侄轻松一二才好。”
诸位大和尚也是感叹净涪师侄辛苦,此刻见清源大和尚沉眼看来,俱各应声。
“方丈师兄放心,我等做人长辈的,不能替晚辈支撑出一片空间来已是惭愧,又怎么能再厚着脸皮去拖了师侄后腿甚至给他招惹麻烦?必是不能的!”
“就是,方丈师兄且放心就是”
清源大和尚面上沉沉,目光也悄然察看过诸位大和尚神色,确定诸位大和尚此刻确实各各感念,才悄然松了口气。
清笃大和尚也料想到清源大和尚那无法直言的心思,先前就趁着这个机会仔细观察着,此刻见清源大和尚目光转过,便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那”清源大和尚唇抿得紧紧的,目光却是带着浓重暗示意味地不住瞥向他自己案头上那一份份卷宗。
再再纯正的痞赖,却也是妙音寺诸位大和尚们最熟悉的清源方丈。
好几位大和尚一口气没续上来,差点憋住了自己。
清笃大和尚横了清源大和尚一眼,沉脸上前,从那案头上抱了一叠卷宗出来拿到了自己的案头上。
清镇、清显两位大和尚对视一眼,默契地跟着清笃大和尚的步调,各各上前抱了一叠卷宗出来。
不过是三位大和尚出手,清源大和尚案头上的卷宗竟就已经消去了一个小山头。
清源大和尚满意地点点头,又拿目光去看其他大和尚们。
藏经阁的这些大和尚们都已经拿出了行动,其他大和尚们自然不会退缩。是以在清显大和尚之后,又有般若堂的几位镇守大和尚相继而出,也在清源大和尚的案头上分去了不少卷宗。
清源大和尚眼睛瞪得圆圆,确定般若堂的这三位镇守大和尚拿走的卷宗甚至还比清笃这三位藏经阁的镇守大和尚拿走的卷宗多,眼睛里就带上了点笑意。
而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在藏经阁、般若堂之后,菩提院、戒律院等妙音寺其他院堂的镇守大和尚也一一上前,在清源大和尚的案头上转过了一圈。
清源大和尚脸上都给笑开了花。
幸好他还有些分寸,知道不好招惹太过,那笑很快就给收了,板着一张脸正色看向清笃大和尚,叮嘱道,“师弟,给各寺的回信你斟酌着来,只一点,回信得尽快递送回去,明白吗?”
说起正事,清笃大和尚也收了表情,郑重点头,“方丈师兄放心,我晓得了,一定尽快将信送回去。”
“且去忙吧。”清源大和尚见清笃大和尚退了,又转了目光去看菩提院的清法大和尚,“清法师兄,稍后还需劳烦你往慧真祖师和可寿大德那里走一趟,探探他们对法会的看法,以确定他们对上台说法的态度”
清法大和尚应了这件事,又听清源大和尚嘱咐几句后,才离开了方丈禅室,一路往慧真罗汉暂居的禅房走去。
他的任务是确定这两位的意向,等他从慧真、可寿这里得到信号,才会由清源大和尚出面相邀。
这非是特意折腾,而是为了周全。不然直接便是清源大和尚这个妙音寺方丈上门相邀,可就突兀了些。
在清笃、清法两位陆续在清源大和尚这里领了差事以后,其他诸位大和尚也没能逃过去,被清源大和尚各各塞了一件要紧的事情过去,再加上他们前些时候从清源大和尚案头上抱走的卷宗以及他们自己堂院里负责的事情,一时忙得执笔的手都给拖出残影来。
而就在妙音寺这各位大和尚低头忙碌的时候,清笃大和尚拟定、清源大和尚最后盖章的几封回信也加急派发了出去。果然似清源大和尚所料,这几封书信就如几块巨石砸落在平静水面上一般,激起了好大一片水花。
妙音寺之外,天静寺、妙潭寺、妙理寺等等佛门法脉直接就躁动起来。
收到回信的各家主持与方丈更是久久不能平静。
“法相一脉、唯识一脉、三论一脉”
除了茫茫长夜忽见前方明灯的激动与雀跃之外,还有更深的防范与警觉。
都是一寺之主,支撑一道法脉的柱梁,清源大和尚心中惶恐,其他几位方丈、主持又何尝没有这样的顾虑?
而且他们寺里不似妙音寺那般有位净涪能让各方侧目,本身实力又有缺,比起妙音寺来,还更没有底气。
但大势如此,他们除了迎面而上,又哪里还有其他的选择?
诸位主持、方丈愁苦归愁苦,面上还得欢欢喜喜地点齐人手,急急赶往妙音寺去。
妙音寺的会上既有各处法脉的法师说法,他们自然不可错过。如今距离妙音寺会正式开始也没有多少时日了,他们再不加急出发,怕是都赶不上妙音寺的法会。
既然他们没法抗拒只能接受,那面上就得做得更漂亮些,说不得还能会有些好处呢?
就在各位主持、方丈抱着一点乐观猜测赶往妙音寺时候,净音这个先前被清源大和尚时时惦记、处处想念的人物终于是出关了。
他才刚拉开自家禅院院门,只迎着那天边斜斜照来的晨光微微闭眼,就被循着动静赶过来的清源大和尚拉住了手臂。紧接着他整个人都被那不大的力道带歪,身体向前倒下。
他双脚立定,腰间稍一用力,便站稳住了。只他才刚将头抬起,就对上了一张热切的笑脸。
“净音师侄,你可算是出关了?!来来来,跟师伯来,师伯这里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
净音就顺着清源大和尚的力道往外走。然而,他还是有个问题没想明白,“师伯,你现下不是该在方丈禅室里”处理内外事务的吗?
净音想问的其实是--师伯你一个妙音寺方丈,在这个时候居然能这般闲?
他可是非常、非常清楚这会儿总理妙音寺诸事的那个人到底都忙能到什么程度的。
清源大和尚听出了净音话里未尽的意思,不免就有些委屈,他瘪了瘪嘴,道,“我现在确实是在方丈禅室里啊,我正忙着呢。”
“那”净音意有所指地瞥向带着他往方丈禅院去的清源大和尚。
“哦,这个啊”清源大和尚漫不经心地解释道,“这个算是我初成的法身。一日里了只成这么一个,一个只能支撑住半刻钟时间,还排不上大用”
清源大和尚很有些可惜。
也是,但凡他这个法身能坚持得久一点,消耗少一些,负担少一些,不用别人说,清源大和尚都会拿出来帮自己分摊些事务去,问题是不行啊。
净音一听,上下打量了这个拉着他的清源大和尚一阵,笑着道,“恭喜师伯。”
“谢谢师侄。”清源大和尚应了一声,还想带着净音走得更快一些,可他身体却已经在开始淡化了。
“糟糕!时间到了。”
净音停下了脚步。
清源大和尚看着净音,察觉到了什么,面色快速变成惶恐,“净音师侄,你想干什么?”
那语气,哪怕是对自家这位师伯很熟悉了的净音都禁不住抽了抽脸皮。
但净音到底是久经风雨的人,他很快就稳住了。
“诸位师叔伯如今都在方丈禅室处忙碌,弟子想着还是稍后再过去的好,以免打扰了诸位师叔伯”
清源大和尚还想说些什么,但他这具法身已经支撑不住他的想法了,彻底奔溃开来。
这位方丈能留给净音的,也就只得一个幽怨的眼神。
净音对着清源大和尚法身散去的方向合掌稽首,端端正正拜了一拜。可随后,他却是毫不犹豫地转身,寻道往另一个地方去了。
看方向,也不是旁的地儿,却正是藏经阁。
妙音寺如今是真正的忙,所有妙音寺弟子,沙弥也好、比丘也罢,都忙得脚不沾地的。净音这一路走来,遇到的都是行色匆匆的弟子,竟没有几个是能凑到一处闲话的。
净音心里奇怪,但眼见各位师兄弟风驰电掣的模样,也没想要将人拦下细细询问,只暗自记在了心里。
从自家禅院到藏经阁的路净音简直是再熟悉不过了,很快他就站到了净涪在藏经阁里的禅房外。
他抬手敲门,门里立时就传来了声音。
“师兄么?自己进来吧。”
笑了笑,净音推门进去。
门里,净涪本尊正在调和墨汁。
想来是因为这些时日里抄经抄了许多,以致于先前备下的墨汁都被用尽了,如今得现调着用。
净音全不跟净涪本尊客气,自个就在案桌边上坐了,还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水。
“抄的经书还不够用么?”
饮下一口茶水后,净音才探头往净涪本尊那边看去。
净涪本尊的动作特别利索,且不知是不是这些日子里少不得净涪本尊自己来做这个事儿,净音居然还从净涪本尊的动作里看出一分意蕴来。
净涪本尊眼皮子都不抬,只问净音道,“你打下头上来的时候就没有看见下边的人?”
藏经阁阁楼下头人熙熙攘攘的,阁里的师弟得一天到晚奔来跑去着才堪堪将书柜里的藏书填补上去。都这样了,经书哪里就有够的时候?
净音一面咂舌,一面却是笑着摇头解释道,“我从另一边上来的,不从下头过,所以”
所以就是没看见了呗。
净涪本尊终于抬头看了净音一眼。
净音讨好地笑了笑。
净涪本尊这才低下头去,继续忙活。
堪堪放松下来的净音正想着喝口茶水缓一缓,就听见那边轻飘飘地传来一句话,“师兄,你这几日闭关,必是存了不少经典吧。你看我们这阁里上下都忙得不行,不如就”
净音险些被一口茶水呛着,好容易稳住却也乱了呼吸,一时间有些难受。
“应当的,应当的。”不敢等净涪本尊将话说完,净音立时放下茶盏,摸出一个随身褡裢来放在案桌上,“我也是阁里的弟子嘛。”
“诸位师兄弟为着我藏经阁诸般劳碌,我既出关了,自也该为阁里尽一份心力。”
净涪本尊递了目光过去在那随身褡裢上转了一圈。
净音不自觉就低了声音,“都在这里了。”
“嗯。”净涪本尊应了一声,淡道,“我替阁里诸位师兄弟多谢师兄援手。如果可以,稍后希望师兄还能再帮着分担些。”
对着自家这位师弟,净音还能再说什么,只能苦哈哈地应下了。
净涪本尊低头看了看手边墨汁,估摸了一回,确定够用上一段时间,便停下手来收拾。
净音才刚被净涪本尊拜托了一回,如今在净涪本尊眼皮子坐着,也不好干坐。想了想,他索性从那随身褡裢里取了笔墨来,沉心抄经。
等净音抄完一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后,净涪本尊已经在他对面坐下了。
见净音放下笔,净涪本尊伸手就将他刚刚抄好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拿过来,慢慢翻看。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素来以微言大义著称,流传极广。换句话说,就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够短,够顺口。
净音在这时见缝插针地挑这一部经文出来,也算是将时间利用到极致了。
不过《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虽短却也着实不凡,哪怕只是誊抄,也相当能够提现一位比丘的功底。
净涪本尊将这部经典拿在手里翻看的时候,净音心头竟有些紧张。
他自己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也是忍不住一阵笑。
净音果真就笑了出来。
净涪本尊将这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看完,又听见净音那边传来的笑声,便抬头看了他一眼。
笑过一回,净音自己就放松下来了,这会儿坦坦荡荡地问,“师弟,你且看我这一回进展如何?”
净涪本尊唇边也带了一丝笑意,“恭喜师兄。”
净音任净涪本尊将这部新誊抄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收入随身褡裢,顺道再去探看随身褡裢里的经典,自己只将这段时间闭关所得与净涪本尊说道了来。
“先前一直都在忙,闲了下来以后,才有机会好好想一想”
净涪本尊静静地听着,并不插话。
这是净音自己的修行。他这个师弟虽然往前走出了一段距离,但只要净音自己的修行没有太过偏倚,就不必他来多说些什么。
他只需要听着就好了。
净音也不在意净涪本尊的沉默。
他了解净涪,自然是知晓净涪本尊这副沉默后头的意味--那代表着他没有走岔了路。
待将这回闭关所得说尽之后,净音又想起先前察觉的妙音寺上下的异常,便直接对净涪本尊问了出来。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净音才知道法会上那不大不小的变故。
“真的不要紧么?”
净涪本尊笑着给净音递了茶水过去,“真的不要紧。”
净音闻言,细看了净涪本尊两眼,忽然问道,“师弟你是不是确定了些什么?”
净音到底是比清源大和尚了解净涪这个师弟。
清源大和尚只察觉到净涪本尊对如今妙音寺的局势早有计较,净音却是还看出了些别的东西来。
净涪本尊点点头,“是确定了点事。”
“这样啊”净音感叹着,却没有继续深问下去,只随意一点头,就转移了话题,“那现下,诸位有意在我妙音寺法会上的法师就都到齐了?”
净涪本尊点点头,“都到了,这两日陆陆续续到的。”
明日就是妙音寺会的正日子,他们要是还不到,就算是迟到了。
净音又问,“师弟你都见过他们了?”
净涪本尊应道,“自然。”
“如何呢?”净音问,“师弟可会担心法会?”
“为何需要担心?”净涪本尊反问道,“诸位法师俱是好意而来,又各各德行不差,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净音听着,细细品了一会,松了一口气,慢慢就也带出了一点真切的笑意来。
净涪本尊看他一眼,忽然问道,“师兄要不要去拜谒一回?”
“不了,”净音摇头,“明日就是法会了,总是能见着的,也不差这一回。先前我出关时候,方丈师伯可就在我禅院外守着,见了我还要拉我去方丈禅房,显然他们确实是忙得不行。我等会儿还得过去看看,也好帮着搭一把手。”
明日里就是法会了,真要是到了明日还没有将事情俱各安排妥当,他们妙音寺这次可就是丢人丢到天地之外去了。
那不成。
净涪本尊点点头,表示了解。但
看住净音,净涪本尊道,“师兄你该是知道,方才曾答应过我什么的吧?”
净音脸色一滞,手上的动作也一并僵住了。
他讨饶地看着净涪本尊,净涪本尊却只是直直地注视着他。
这就是没得商量了。
“我”
净涪目光往紧闭的门扉看过去。
净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顿了一顿,似乎也能看见楼下忙得满头大汗的师弟们。
--倘若不是猜到藏经阁里忙得不可开交,净音怎么会特地从另一边走上阁楼,而不是在楼下上来。
就这,还是他现下在这阁楼里能看见的。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还有许多妙音寺弟子,不独独是藏经阁弟子,正在尽力帮助够资格送自个笔墨入藏经阁的和尚、比丘誊抄诸般典藏,以求能快速填补上藏经阁的缺口。
见净音脸色松动,净涪本尊又适时地加了一句,“师兄,你确实是我妙音寺的佛子不假,但你别忘了,你现在还是藏经阁的弟子,还没有被挪移出去。”
妙音寺立寺这么多年,也只有当代方丈会被挪出昔日所在堂院,佛子是不会的。所以,尽管净音先前就已经全盘总·理妙音寺内外一应事务,但他还是藏经阁的弟子。
净音叹了一口气,无奈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尽力的,师弟放心。”
净涪本尊听净音这般说,才点点头,不再提起这事。
净音既已经明说了会尽力,自不用净涪本尊再来催促,又或是叮嘱些什么。
很不必要。
到底是挂念着清源大和尚那边,净音只在净涪本尊这里坐了坐,也不要净涪本尊送,自己起身就离开了。
净涪本尊自己坐在案桌边上,慢慢地收拾着茶盏。
识海世界里,佛身也在联络他。
‘这边似乎是有了动静。’
‘似乎?’净涪本尊淡淡问道。
‘对。’佛身应了一声,接着就将玄光界这边当前的情况跟净涪本尊说道了一遍,‘目前玄光界看着还是平静,但各大宗门的真传弟子纷纷出世行走,说是积攒外功,应对劫数,但我细看之下,却觉得这些真传弟子似乎在寻找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