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是还有些什么话要说的。
净涪本尊于是就又道,“为着我妙音寺法脉传承缘故,我想在我妙音寺里开一部小册?”
“小册?”净音不明所以,却隐隐意识到什么,便喃喃着重复道。
“小册。”净涪本尊点了点头,然后他才又道,“寺里既然已经准备收拢诸位大和尚的心得与各经典的注解,那么诸位师兄弟呢?难道就因为他们现如今的修为尚且不足,就能将他们视而不见了么?”
净音没有太多反对的意思,但这不代表他现在就已经完全明了净涪本尊的用意了,而且现在面对的是自家师弟,他也没有太过犹豫,直接就问净涪本尊道,“寺里这些师兄弟或许会在某些经典上有些别出机杼的见解,但大多应当只是雏形,太过模糊也太过浅薄,又要如何支撑起一部小册?”
小册就算是再“小”,也不能只有一两页纸张吧,真要是这样的话,那算是哪门子的册子啊?
净涪本尊就道,“一个师兄弟或许支撑不起一部小册,但几个呢,几十个呢?”
他看定了净音,淡道,“师兄,既是想要寺里的各位师兄弟也一同真正思考我佛门各部经典,我等作为先走出一步的人,就该有所指引,也该做出些支持。”
净音还真不奇怪净涪本尊了然寺里各位师叔师伯的心思,他仔细想了想,慢慢点头,“你说得有理。而且,若是这一次寺里能有所收获,那再来一次或者几次几十次也可以,而若是没什么效果到时候停了也就是了。”
净涪本尊也跟着点了点头。
净音就道,“那我等再来将这件事合计一下,回头也好说服诸位师叔师伯。”
净涪本尊笑着应是。
于是这两人就一部小册的名义、内容、奖励以及最后的安排都商量过,确定色色尽皆圆满,没有什么纰漏后,这师兄弟两人方才停了下来。
净音看着面前的这些写了许多字迹的纸张,停顿片刻,才伸手去将它们整理了。
净涪本尊却是将净音和他自己面前那两盏已经彻底冷却的茶水倒去,另斟了热茶来。
净音刚好将纸张堆叠整齐,见得那热茶,很自然就伸手接了过来,抵到唇边饮去了半盏。
净涪本尊也将手中的茶壶放下,端了茶水来喝。
净音重新将杯盏放下,拿眼去觑那案几上的纸张,问道,“这事儿,是你来还是我来?”
净涪本尊笑了笑,却是道,“师兄近来难得休息”
听到这里,净音几乎都要笑出来了。
嗯,他家师弟果真是体贴他这个师兄,知道他的休假难得,便想着自己将事情担起来。
“就交给师兄你吧。”
嗯?
净音几乎以为自己听岔了,还浮在眼角的笑意顿时僵住,他愣愣怔怔地看着净涪本尊,“师弟,你你说什么?”
净涪本尊看他模样,就知道他先前心里是怎么计较的,难得的也在心里琢磨起来。
所以,我是不是有一些过分了?
但这样的念头不过一闪,就轻易散去。
他眨了眨眼睛,道,“如果师兄实在想要休息的话,便我来吧。”
净涪本尊将话说完,却是无声叹了叹气。
净音听见净涪本尊这话,心里原是很觉得安慰的,但他细看净涪本尊脸色,却又觉得自家师弟眼下隐隐透出一丝青黑。
他心里不禁有些不是滋味。
说起来,净涪师弟他也已经很久没有休息过了吧?好像上一次,也是他闭关,由净涪师弟他和各位从暗土世界里归来的师叔师伯们联手处理妙音寺杂务的样子?
修士的记忆都很好,净音很快就想起来了。
他不免顿了一顿。
自净涪师弟接掌藏经阁以来,就也将他们妙音寺法脉传承给收拢了过去,而且基本上都是净涪师弟自己在处理,几乎就没有哪位师叔、师伯帮忙,就是藏经阁里各位师弟,也都只是帮着净涪师弟他打打下手,处理些琐事而已
而他呢?在诸位师叔师伯从暗土世界里出来以后,他身上的担子就松了很多,哪怕依旧忙得很,也不至于再有那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比起自家师弟来,他这些日子确实要轻松了许多。
而且,这样的日子好像已经持续有超过半年时间甚至将近一年了吧?
净音心里这样反省着,暗自叹了一口气,就抬起目光来看着净涪本尊笑,“算了,这件事还是我来吧。”
净涪本尊抬眼疑惑地看向净音。
面对净涪本尊的这个眼神,净音又更心疼了,他笑了开来。
“虽说你师兄我现在是能清清闲闲的什么事都不用做,但你忙着,各位师叔师伯也忙着,我真要是那么过分,回头各位师叔师伯可不会让我好过。倒不如就拿一些我自己觉得有趣的事情忙着,一来放松心神,二来也能给诸位师叔师伯一个交代呢。”
净涪本尊沉默了一下,却又道,“师兄若是为了我,倒也不必如此,师弟我现在还能忙得过来。而且”
净音仍自笑着看他,等着他的劝说。
净涪本尊觑了他一眼,继续道,“而且师兄先前不也是说了么?寺里各位师叔师伯此后陆续的也会将他们的主修经典抄本、一应心得、注解等整理了送过来,以充实我妙音寺藏经阁阁中藏书。”
“有了寺里各位师叔师伯的帮忙,我手里的事情能够轻松许多。所以这一点时间,应也是能够腾出时间来的。”
“师兄实在不必太过担心我。”他最后道。
净音摇摇头,只问净涪本尊一个问题,“师弟你已经有多久没有给自己腾出时间来歇一歇了?”
净涪本尊沉默了下来。
净音以为净涪本尊还待要说些什么,正要开口,却听见坐在对面的自家师弟说道,“不能歇。”
简单的三个字,不轻不重,却压在了净音的心头上,叫他一时呼吸困难。
他猛地抬起目光,定定地看住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仍自平静地坐在案几那一侧的蒲团上,看着他手中的那叠纸张,还在思索着什么,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更不知道净音在他的那三个字里体察到了什么。
净涪本尊抬起目光来,那视线里似乎还带了一点疑惑。
净音下意识地避了开去,拉出一个笑容来,与净涪本尊道,“反正便就这般说定了,这件事,师弟你只管交给我就好。”
顿了一顿,他说道,“我可是师兄呢!”
事实上,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净音很是心虚。
他是师兄?
他是师兄不假,但也只是有这样的一个名头而已,他什么时候真的做了些身为人家师兄应该做的事情了?!
没有!
很多时候,他家师弟都是自己一个人忙活。更何况,就算师弟真的在外头遇到了什么麻烦事,他又什么时候能帮得上忙了?
连小天地都没有走出去的他,有什么能耐可以帮得上师弟的忙?
净涪本尊看他一眼,忽然点头,“好吧,既然师兄你不嫌麻烦,那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
净音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声音却有些闷。
净涪本尊又取了那水壶过来,给净音将那半盏茶水续满,说道,“师兄,喝茶。”
净音缓慢地将杯盏端了起来,愣愣地啜饮着茶水。
暖热适中的茶水充盈了口腔,又从口腔自然地流入他的四肢百骸去。
他回过神来,低下目光去看杯盏中的茶水。
净涪本尊笑了笑,道,“师兄可曾看出来了?”
净音就问道,“嗯?”
净涪本尊道,“如今坐在这里的,可是我本尊呢。”
净音闻言,怔了一怔,终于领会到净涪本尊的意思。
坐在妙音寺藏经阁这里的,才是净涪的本尊。
如今即便也有净涪在景浩界天地之外行走,那也是他的法身,是可以随时回转,损失了也不会对他有太多损伤的法身,而现在作为本体的净涪还能安安稳稳地坐在妙音寺藏经阁里,为妙音寺的法脉传承费心,所以
身在景浩界天地之外的净涪法身或许会遇到一些麻烦,但却不会轻易遇上危险。
所有的事情,都还在净涪师弟的掌控之中。
净音笑了笑,这笑容虽然没有早先从外间进入静室时候的轻松惬意,但也已经没有方才那样的僵硬了。
净涪本尊任由净音误解他话中那“本尊”的含义,又道,“而且师兄也该是知道我,若真让我安安稳稳地坐在妙音寺里静修”
说到这里,净涪本尊对着净音笑了笑,“却只怕师弟我的修行,还未必能有今日迅捷呢。”
净音细想一阵,发现果真就是似净涪本尊说的那样。
就似他的道是承负,承负着这一座妙音寺,承负着这寺里上下老小,净涪师弟也有他自己的道。而他的道,不能仅仅局限在这小小的妙音寺里,甚至不在这景浩界天地里。
更何况,遍数如今景浩界天地,应已是没有哪一个,可以成为他家这位师弟的对手了。
净音暗自叹了口气,面色却也缓和下来。
他端着茶盏的手动了动,又动了动,才终于开口来问净涪本尊,“师弟如今在天地之外,可还安好?”
“还好。”净涪本尊点头先应了一句,然后又笑道,“外间很有些趣味,师弟我过得还算开心。”
他说到最后时候,到底是顿了顿,找了这么一句形容词。
净涪本尊也没有说错,这会儿身在玄光界魔门六重天之一白玉天、主要负责温养那枚白玉玉佩中的法师残魂的佛身暂且不提,现在在玄光界人间里负责总理浮屠剑宗那一场棋局的心魔身,心情确实很是愉悦。
作为净涪心魔身,与天斗、与人斗,都是他的乐趣。
净音听了净涪本尊的话,又细看过他的脸色,确定他所言不虚,才算是放下心来。但饶是如此,他还是再三叮嘱着净涪本尊,让他行事再谨慎些,若有需要,便即求助。
净音道,“我看了章、济案等一众法师都很是了得,且都有意与你结交,若真遇到了什么麻烦,师弟你不妨考虑一下他们。”
净涪本尊笑着应声,“我会斟酌的,师兄。”
净音见他明白,也就不多说什么。
毕竟他只在这景浩界天地里,并不知道身在景浩界天地之外的净涪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在这里指指点点没甚用处不说,说不得还会误导了他家师弟去。更何况,现在遇事的是他家师弟,不是他,他家师弟有他自己的主意,也有他自己的计较,他便是担心,也不用他来絮叨这些个。
净涪本尊见净音面色,想了想,伸手往袖袋里一探,却是摸出了一篮子的灵果来。
“师兄,我先前时候又得了些灵果,味道还不错,来尝一尝吧。”
净音闻声看过去,见得那篮子里灵气盎然、水润饱满、香气扑鼻的灵果,顿了一顿,倒也不跟净涪本尊客气,伸手去取了一个来。
反正这也不是净涪第一次取出这种品相的灵果来给他们,净音都有些习惯了。
“又是那位张道友给你送来的?”
净涪本尊笑了笑,不点头也不摇头,只伸手给自己拿了一个,咬了一口慢慢吃着。
净音也不多说什么,陪着净涪本尊吃了一两个灵果后,就扒拉了那些写满了字迹的纸张,并一些空白的纸张、笔墨,就要离开。
毕竟既然寺里清源和清笃等一众大和尚都要往藏经阁里送入自己的主修经典誊本、心得、注解了,净音作为妙音寺当代佛子,除了净涪之外这一代最强的那一个,自然而言逃不了了。
不过净音的禅院已经空置很久,里间要用的物什早早就被他带出来用完了,似上好笔墨、纸张这一类的东西,净音的禅院里现在还真是没有。偏这些东西,遍数整个妙音寺上下,就要数净涪本尊这里的够好,够多。
净音既然都已经来了,又怎么会愿意空手而归?
这不,就从净涪本尊这里带了些走。
净涪本尊只由着他去,随他带走多少是多少。临到最后,净涪本尊还亲自将净音送到了静室门外。
净音跨出静室大门,正准备离开,忽然就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净涪本尊,叫了他一声,“净涪师弟。”
净涪本尊就立在门扉边上,听见净音的声音,就应了一声,抬眼看去,“嗯。”
净音定定看他,似乎是想要跟他说些什么,但他嘴唇嗫嚅片刻,却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于是到最后,净音也只是对他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
净涪本尊其实知道净音想说的什么。
他平静地将门扉合上,重新回到案几侧旁,在那蒲团上坐下,闭目观照肉身。
照遍肉身后,他的意志复又转入识海世界。
识海世界里,佛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他掌控的那三分之一界域里了。
见得净涪本尊的意志也在识海世界中显化,佛身合掌与净涪本尊遥遥一礼,‘多谢本尊。’
净涪本尊淡道,‘无须如此。’
尽管他修的不是佛门一脉法门,但他也是净涪,更是净涪本尊,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妙音寺与他的关系也并不比佛身来得松散多少。
如今不过就是为了妙音寺的法脉传承稍微花费一些心思而已,实在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