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那个时间节点里,身处净涪识海诸天寰宇世界里的心魔身眸光一时颇有些复杂。
但看着这样平静又坦然的佛身,他确确实实也在隐约间,有了些改变。
净涪本尊仍在旁边看着,只是微不可查地放松了些。
‘我本心不易,也没有想过要去随便度化众生,但我觉得,道路与本心之间的矛盾冲突,仿佛已经可以找到解决的方向了。’
心魔身和净涪本尊都听出佛身话语中带着的一点兴奋。
心魔身无声缓和面上表情,又问道,‘听你这般说法,佛身,你似乎还找到了其他的解决方向?’
佛身点头,全不吝惜,明明白白地与心魔身及净涪本尊分说。
‘当我不急着去解决本心与道路的问题,不急着催逼着自己去践行那众生无边誓愿度的宏愿以后,我发现遵循本心重要,践行道路也重要,但自本心出发到践行道路,中间还有另一个关键。’
心魔身神色一怔,仿佛想到了什么。
佛身看他微动的神色,又是笑开。
‘你也想到了吧。’他道,‘不错,在本心与道路之间存在着的关键,是手段。’
‘也叫方法和法门。’
‘无边众生,若有让我不喜、厌弃之人,我可度亦可不度。度之,必有手段;不度,待他在地府中清算一切因果,再入人世往生,难道还是不能度么?若仍不可度,而我必得度之,难道’
‘我就真的没有办法叫他将我不喜、厌弃之处给改了么?’
心魔身听得佛身这个说法,一时眯了眯眼睛。
净涪本尊却一点也没有紧张,他只是平淡地看着这两个净涪,看他们在这平和的交谈中进行一场尖锐的交锋。
佛身也是平静地凝望着心魔身,似乎全没有看见他面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如此,倒确实是有许多法子’心魔身道。
佛身也点头道,‘是啊,当人愿意稍稍放过自己,不再死逼着自己不放的时候,他也便能发现此间天地,其实是那么的广阔。’
心魔身轻哼了一声。
佛身并不在意,他将目光落在了净涪本尊上。
净涪本尊对他点头,应道,‘可。’
这便是肯定佛身选定的道路了。
佛身又一次笑开。
那笑意太过明朗耀眼,一时照亮了他整个人,叫人不敢逼视。
他脚下的金色莲座,连同贝叶《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与光明佛塔一道,亦是光芒大盛。
湛湛明光涤荡过偌大识海诸天寰宇世界,将这识海诸天寰宇世界冲刷得更加的清爽干净,也更叫人觉得畅快自适。
但心魔身的目光只停在了佛身的眉心印堂之处。
佛身察觉到心魔身的目光,下意识抬手摸上自家眉心所在。
却原来是那先前隐在眉心印堂的金婆罗花,如今隐隐有盛开之势。
佛身的脸色一时就黑了。
心魔身看得清楚,不由得畅笑出声。
便连一边厢始终平淡的净涪本尊,唇角也悄然扬起。
佛身淡淡扫过这两个净涪,却没有说些什么。
他脸色一整,合掌低头,唱响一声佛号,‘南无清静智慧如来。’
清静光、智慧光亮起。但也只停留了一瞬,便即在他的眉心印堂处隐去。
佛身放下手,满意地感觉着眉心印堂处的平稳。
心魔身却不受影响,他甚至笑得更为开怀,似乎很是可乐。
‘佛佛身,我说,你你需要做到这种程度么?不过就是一道印记而已,还是你们禅宗一脉的印记呢。’
这回却是轮到佛身轻哼一声,‘你既是乐意,何不将你眉心的印记明白显露出来?’
心魔身没有任何反应,就像压根没听到佛身的话一样。
心魔身的这应对手段,佛身也太熟悉不过了。他只瞥了他一眼,便道,‘说来,我也没有问过你,心魔身。先前我归来识海诸天寰宇世界的时候,为什么就没有看见你?’
他问道,‘你去哪里了?’
事实上,三个净涪都知道,佛身真正问的问题,分明就是“你去干什么了”。
虽则被佛身近乎逼迫一般地提问,心魔身却半点不惧。
‘我去修行了啊。’他理直气壮地回答了一句,然后居然就转了身去,饱含委屈地冲净涪本尊道,‘本尊,你看看佛身的态度!’
佛身深深看他一眼,也转了目光去看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微微点头,‘不错,他确实修行去了。’
顿了一顿后,他迎着佛身的目光道,‘你行佛道,要见众生。心魔身行劫道,也要见天地、见众生、见人心。’
‘他有他的修行。’
心魔身挺了挺背梁。
佛身静默得一瞬,缓慢点头。
看着佛身和心魔身,净涪本尊说道,‘虽则如此,但我仍然以为,你等分开修行,不若同参。’
佛身和心魔身陡然静默。
他们自然知晓净涪本尊他此刻所说的同参,到底是个什么同参法。
不是要让他们两个合而为一,而是要让他们两个时刻保持交流,将自己所见与对方所见相互交流,更在碰撞间观照其中种种演化与变幻。
‘如何?’净涪本尊问道。
佛身与心魔身对视得一眼,尽皆点头应下。
‘可。’
净涪本尊点头,笑道,‘如此,你等就去吧。’
既是将一切分说个清楚明白,更达成了相互之间的修行互补,净涪三身也都没有平白浪费时间的想法,他们果真就径直散去了。
一时间,净涪偌大的识海诸天寰宇世界连同净涪肉身,便只剩下了净涪本尊一个。
净涪本尊立在空茫的识海诸天寰宇之中,混似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主宰。
他先是往玄光界天地里递去一眼,看见那收敛了所有气机在人间中行走的心魔身;他又往景浩界天地所在瞥去一眼,看见那仍在菩提树下静坐却已分化出许多心念随风飘向人世的佛身。
他笑了笑。
如光似水的纯净紫光照出,最终汇聚在净涪本尊的掌上,浮在他的身前。
净涪本尊凝望着这一道纯净紫光半响,默然将这紫光收起,又自闭目观照自身。
佛身和心魔身的交流一直在持续。在每一次交流中,佛身与心魔身固然能得到借由双方目光所见种种,梳理诸般信息,但净涪本尊却也不亏。
事实上,他仍是那个收获最大的。
因为佛身与心魔身每一次交流与碰撞,都会拭去净涪本尊灵台上的一点迷雾,叫他更清晰也更靠近地照见自己。
修行常使人沉醉,不论是净涪本尊,还是佛身和心魔身,都是如此。
若是可以,他们愿意一直这样下去。说来,心魔身和净涪本尊在短时间内也确实没有人打扰,但佛身就不能了。
尤其,他这一次还是数十年后第一回踏足景浩界妙音寺地界。
佛身自己也明白,若不然他也不可能留守自家禅院,只让万千心念散化,随风流转人间。
他很自然地拉开院门,将净音请了进来。
‘师兄今日里倒是清闲。’他道,顺手给净音递去了一杯茶水。
净音将茶水接过,却没有饮用,而是仔细地打量着净涪佛身。
他越是打量,眼睛越是明亮。
“看来师弟你闭关一段时日,又有所精进了啊。”他喜道。
净涪佛身笑了笑,“也就是能放开些而已。”
净涪佛身一点都奇怪为什么净音能够轻易看出来,哪怕他们之间的修为差距已经被拉得太远,也不奇怪。
因为净音熟悉他,亦因为净涪佛身的变化而源自心境与认知,而不是他的修为。
“不论是人还是事,能想开就好。”净音慨叹道。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净音心头余留的最后一点隐忧方才完全散去。
于是在净涪佛身面前,再提起程家庄事情的净音,便轻松了许多,也同样简单了许多。
“这几日,程家庄的日子着实不好过。”他道。
净涪佛身沉默地听着,只在手头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着一株细小的菩提树。
净音觑了他一眼,目光也被净涪佛身的动作吸引过去。
“师弟,这是?”
净涪佛身也不瞒他,就道,“这是菩提树幼苗幼苗,它消耗有些大,如今正在借沉睡恢复元气。”
净音点了点头,却担心地看净涪佛身。
佛身抬头,对他笑,“师兄放心,早先时候不过是一时入了迷障,如今已经破出了,我没什么事情。”
“师兄不是也看见了么?我好着呢!日后修行还能更踏实些。”
净音怔了一瞬,先是点了点头,又是失笑摇头。
净涪佛身见他这般情状,也看定了他。
净音便对净涪佛身摇头,“师弟你倒不必担心我,你师兄我早早就想明白了,可不会自讨苦吃地跟你作比。”
前头才有一个程家庄的程家主做例子呢,他做什么不好,非得揪着自家师弟跟自己过不去!
那他岂不是比那程家主还要来得愚蠢?
毕竟那位程家主也没有想要拿自己跟自家这位净涪师弟作比,他是被人硬拽出来的。
从这一方面来看,那位程家主着实太过可怜。可怜到他们这些原本更心疼自家师弟的妙音寺上下子弟,看到他都时常摇头。
想到那位程家主、又想到那位沈老夫人,再想一想现如今程家乃至程氏一族的境况,尤其是再有半个月那位沈老夫人真正殁去以后程家和程氏一族还会越渐艰难的处境,净音不由得放下手上杯盏,合掌为他低唱一声佛号。
净涪佛身平静地看着。
净音放下手掌,重新抬眼看净涪佛身时候,眼底仍然清亮柔和,不见一点阴霾。
净涪佛身也就笑了笑,然后唤得一声,“师兄。”
净音抬起杯盏的手不停,抬眼看他,“嗯?”
“谢谢。”净涪佛身道。
净音弯了弯眼睛,他将口中茶水饮尽,放下杯盏。
“其实寺里也没有做什么。”提到这个,饶是净音,也不禁有些气闷。
而程家、程氏一族呢?
他们作为修士,到底知晓其中种种内情,又明白形势,并不轻易招惹妙音寺,尤其是净涪。所以即便流言传开,他们也曾尝试过帮着净涪辩解。
可和他们这边的效果差不多,都没有多少作用。
所以后来,程家、程氏一族那边,就不再挣扎了,保持沉默甚至是收敛。
然而,这般情状传出去,也只更叫人认定了净涪的无情与跋扈
饶是见得净涪佛身出关,且修行颇有些进益而心情很是不错的净音,心头也激起了几分阴霾。
他端起茶盏,缓慢将杯盏中的茶水饮尽,借着茶水的清凉洗去心头的晦涩。
净涪佛身微微摇头,虽则没有再与净音说些什么,但他全然没有要改变说法的意思。
因为包括佛身在内的净涪三身都知道,净音也好,妙音寺也好,站在他身边、不曾对他的应对处理而提出任何意见的他们,确确实实地为他支撑出一片空间。
因为面对弱者,还是处境凄惨的弱者,哪怕是寻常人,都总会存有许多宽容。更莫提妙音寺是佛寺,他们更会被人要求慈悲。
而在世人眼中,净涪和妙音寺都是强者,且很有越渐兴旺之势,但程家庄和程沛、沈安茹却是弱者,还是在快速衰落的弱者,更遑论程家庄那边厢还有一个沈安茹。
沈安茹她寿元将尽,日子所剩无多,还是净涪的生身母亲
尤其沈安茹还是一个凡俗女子。
她天然便会得到旁人的怜惜。
于是,程家庄、程氏一族和程沛,也同样能分去一点同情。
这一段时日,程家庄、程氏一族、程沛与沈安茹日子固然不会好过,但妙音寺也必不会好到哪里去。
或许妙音寺和净涪太过强大,远非他们所能非议指责,但这不妨碍世人心中的偏颇。
至于净涪以及妙音寺当年在景浩界天地劫难中立下的功劳
一来,那已是百数十年以前的旧事了。而百数十年的时间,对于修士,尤其是高阶修士而言,或许只是平常。可对于凡俗百姓而言,这百数十年的时间,已是三代乃至四代的交替。
时间,可以洗去太多太多了,哪怕确实还会有许多痕迹存留天地。
二来,即便有人仍旧记得这些百数十年以前的旧事,也同样会猜疑妙音寺,猜疑净涪。
毕竟在他们的认知里,百数十年人世变幻,可以改变太多太多。焉知这会儿的净涪法师乃至整个妙音寺上下,会不会因为长年的赞赏与夸喻,改变了心性?
人心,便是如斯复杂。
尤其在几乎一生都困守在一地的凡俗百姓眼中,天地乃至王朝兴亡,都距离他们着实太远太远,他们需要计较的是他们脚下的几亩天地,是他们的一日三餐,是他们的生老病死
而恰恰好,作为凡俗女子的沈安茹,如今就占据了凡俗生老病死中极为重要的最后一环。
她与净涪的母子关系,更关乎了世俗父辈子辈之间的养老关系。
在程沛日夜看顾的对比下,同为人子,尤其是长子的净涪,更会招致旁人的恶感。
他们不会去计较净涪与沈安茹的情分,不会去细究净涪与沈安茹乃至程家、程氏一族的因果关系,更不想知道净涪对程家、程氏一族已经仁至义尽,他们只看到了净涪的冷漠。
妙音寺甚至不能用过于频繁的手段来为净涪辩解。
因为没有人会听,也没有人想去理解。
妙音寺越是做得多,就越是招致凡俗的恶感。
这说来也是,凡俗与修士之间的不同。
净涪与程家、程氏一族的诸般因缘纠葛,或许因为净涪的缘故,各方修士不能尽知,但他们的见识和眼界,足够支撑起他们的某些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