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
净涪佛身的拒绝太过清晰确定,绝对不会让人误会,可那位太乙圆满境界的大修士,却是面色不变,含笑看定净涪佛身,他手上捧着的那部书典更是压根就没有收回的意思。
“可是我觉得,净涪法师既是要在这玄光界天地中做一个‘蒙师’的话,这部书典净涪法师你就一定要好好看看的呢。”
净涪佛身听得,清亮的眸光赫然沾染了一分暗色。
那位太乙圆满境界的大修士仍然稳稳当当地托着手中的书典,仿佛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那话语其实近乎威胁。
心魔身气极之际,反倒更冷静。
他借着净涪佛身的眼睛,遥遥往那部书典封页看过去。
那书典很厚,厚到足有成人一掌高。但厚沉的,绝对不仅仅只有书典本身,还有书典周遭萦绕不去的意。
心魔身细看得一阵,心底隐隐有了答案。
他闭上眼睛,再不说话。
却是将此间诸事的决定权,都交给了佛身。
心魔身所见的,佛身自也看得清楚,他神色一顿,取是真正沉默了下来。
那位太乙圆满境界的大修士全不介意净涪佛身的态度,他只托着那部书典在原地站定。
倒是那位金仙境界的儒家修士,看看净涪佛身,又看看他老师,低了头去。
净涪佛身倒也没有失神太久,他很快回过神来。
合掌一礼,净涪佛身上前几步,双手接过那部书典,“多谢指教。”
那位甚至连名号都没有跟净涪三身通报的太乙仙笑着阖首,与净涪佛身道,“如此,那我便等净涪法师你的回音。料想”
“我等日后总还会有相见之时的。”
净涪佛身没有说话。
那位太乙仙并不在意净涪佛身的态度,只对他阖首一礼,便带着弟子径直离开,将这一片山脉留给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看着那两位儒家修士的背影远去,才再次收回目光,沉沉看着手上这部书典的封页。
这部书典的封页甚是简洁,只在正中央处虚虚勾勒出一道身影。
这道身影没有清晰明确的五官,没有确定的形体,甚至都没有稳定的气机,所以净涪三身只看着这一道身影,眼前便已经闪过了他们所眼见过的每一张人面。
而在这道亦虚亦实的身影正上方的,则是丹红色的,仿佛是血又仿佛是火凝炼而成的四个文字。
——《人族演史》。
净涪佛身捧着这一部书典,却仿佛捧着整个人族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沉得叫他险些拿不住。
直到日轮从天中转过,往西方坠落,净涪佛身才仿佛醒了过来。
他再看得手中书典一眼,身上褡裢便即有一个精美木匣飞出。
木匣自然在净涪佛身面前打开。
净涪佛身将那部《人族演史》放入木匣里,又将木匣封好,才将木匣收回随身褡裢之中。
他抬眼看了看前方山脉中还在灵地中孕育的山灵,问识海诸天寰宇世界里的心魔身,‘这事情,是你来还是我来?’
仿佛闭目休憩的心魔身睁开眼睛看他一眼,想了想,难得好心地道,‘便我来吧。’
他站起身,向佛身所在走来。
佛身没有意见,只回望他一眼,便将这具化身的掌控权让了出来,自己回转识海诸天寰宇世界之中。
净涪心魔身目光扫过身上挂着的随身褡裢,手指动了动。
“还是先处理了正事再说。”
反正佛身都已经默认了,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净涪心魔身便自抬脚,继续往前走。
灵地的所在很是隐秘,又因内中孕育着得玄光界天地造化的生灵,更不易叫寻常人发现。
净涪心魔身却不在这那些“寻常人”之中。
他很轻松地走入了灵地,看见了那个还在孕育中的天地生灵。
那天地生灵比净涪心魔身先前所见的各位天地生灵还要来得稚嫩,应该是近一年来才得天地造化开始孕育的。
净涪心魔身并不靠近,只远远地观察了一阵,又仔细检查过半日,确定这一方灵地没有那些漆黑`道气的影子,他才寻了个干净的地方,遥遥参悟着这天地造化生灵时候自然而然弥漫开去的灵机。
佛身和净涪本尊也同样没有错过这个机会,也抓紧了时间,忘我地参悟着。
这一片灵地彻底安静了下来,浓郁的天地力量环护四周,将它完完整整地保护起来。
其实根本就没有走出太远的两个儒家修士遥遥看得,也都各自沉默,许久没有作声。
大日彻底落去,换作月兔巡行天穹。月兔不似大日霸道,于是天穹上便有繁星显现,自顾自挥洒星光。
待到月兔攀到中天,蒙蒙月光弥漫之际,这寂静的夜里才有声音响起。
“老师。”却是那个儒家金仙。
站在他前方的太乙仙平淡应了一声,“嗯。”
那个儒家金仙被自家老师这副态度一压,原本胸中翻涌的情绪却是冷却了大半。
他说不出话了。
那位太乙仙静默了许久,才忽然道,“你在不甘?”
儒家金仙想要摇头,想要剖白,可是他到底什么都没做。
他是儒家的金仙,尊奉天、地、君、亲、师。面前站在他面前的,既是他的老师,也是他的亲长
他不敢。
太乙仙暗自叹得一声,却半仰起面,看着天穹上方的月轮。
“你知道为什么的。”他道,“纵有儒家各脉支持,你也不可能强压过那净涪和尚,将‘蒙师’从他手上抢过来。”
那儒家金仙嘴唇几番开阖,到最后却仍是一个字都没能出口。
他很想说话的。
说,火云洞天里的人族贤者绝大多数都不喜欢道、佛法脉,他只要愿意争取,是有希望的。
说,他很多地方或许是及不上那净涪和尚,可单单说蒙师,他却绝对要胜过那净涪和尚的。
说,玄光界天地这里的机缘对他很重要,如果他能抓住,他未来的道路或许会顺遂许多。
说,就算因为这件事,他必定会与净涪和尚结下因果,日后很有可能需要付出莫大代价去偿还,他也不后悔。
说
但那么多的话,却都全积压在他的肚腹之中,半个字都没能吐出去。
太乙仙没有回头,蒙蒙月光洒在他面上,在他面上敷了一片薄淡的白,遮去了他面上的许多神色。
尽管对于他们这些修士来说,这其实影响不了什么,可谁叫儒家金仙他不敢,也不曾去做呢?
“净涪是佛门的和尚只这一层身份,确实是先就让火云洞天里的诸位贤者不喜,但净涪和尚也是我人族,从根本而论,他与你没有什么区别。”
太乙仙仍是没有回头,却有声音随着夜风传了过来。
“更甚至,因为你与净涪和尚各自的天资与未来的差距,你在火云洞天诸位贤者眼里的份量,是远及不上他的。”
一个未来顶天了太乙境界的儒家门人,怎么和一尊未来的大罗仙比?
比不了的。
越是清楚地明白大罗仙与寻常修士之间的差距,就越是清楚这一点。
“可是!”儒家金仙却还不太服气,“即便那净涪和尚未来能成就大罗仙又如何?他的道乃是佛道,他修的是清静道”
“清静道,又如何?”太乙仙不顾自家弟子那激动的语气,淡淡问道。
那儒家金仙却被自家老师的话语刺激,再压制不住胸中喷薄的情绪,脱口而出道,“佛门清静道是怎么修行的,我人族各位都很是清楚。”
“他们放下了自己为人、为人子的责任,放下了血脉传承的责任,放下诸位为后人呕心沥血的先祖”
“他们放下种种过往,躲在山寺庙林里,落发宣誓皈依,敬奉所谓的三宝而忘弃祖先;他们日夜翻阅、誊抄所谓真经,却将祖先教诲、祖先家业抛在脑后”
“他们枉为人子,枉为人族!”
太乙仙静默着,没有阻止,也没有呵斥。
儒家金仙仿佛得到了激励,继续说道,“净涪和尚悟性、天资样样不差,若他修的不是佛门法脉,他必是一位人杰,他甚至有很大的可能被迎入火云洞天,受我整个人族供奉。”
毕竟是能在未来成就大罗仙的人物,儒家金仙心里或许对净涪和尚有许多意见,这一点却是不会怀疑更不会否定的。
“可他偏偏是个佛门和尚!”
“他皈依佛门三宝,守诸般戒律他的智慧、他的能力,都被他空耗,而不是真正着落到我人族身上。”
“没能派上用场的智慧与能力,根本就什么都不是。”
“而我不同!”
儒家金仙低吼,手更是握成了拳头重重地叩在胸口上。
“我不同!”
“我修身养性,立志治理天下,为我人族贡献所有力量。”
“更应该得到机缘,好能往前方走得更远更高的,应该是我!”
太乙仙静默许久,仍是没有言语。
他
也是不知道应该要再说些什么。
太乙仙没有话说,他的弟子却还有许多话。
“净涪是和尚,是佛门弟子,他的道路越走得顺畅,越走得高远,就越能引得我人族后辈效仿”
“这般一来,我人族气运必会更多地向佛门倾斜。”
“这倒还罢了,老师,你也知道,我人族里,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净涪和尚一般,与佛门法脉如此契合的。”
“我人族之人更多地皈依三宝,静守清规戒律,日日念诵佛号、誊抄诸佛经典”
“他们真的能似净涪和尚这般修行顺遂吗?空守佛像,待寿元终老却是一无所成,他的这一生到底算什么?”
“更何况,老师你也很清楚,不是每一个选择皈依三宝的人族,都能一丝不苟地持守戒律的。这些人心本就是不诚,只凭因着种种缘故落发皈依,逃避人世种种,在皈依以后却又不能静心修行,反仰仗佛门生威,在我人族之中搜刮种种财富,声色犬马,乃至惑乱一地”
“老师,此等事情真的就少了吗?!”
儒家金仙情绪激动太过,以至于即便有着金仙修为,说完这些话后他胸膛急速起伏,仿佛要喘不过气来一般。
夜里的山林并不真的安静,可儒家金仙的喘气声还是压过了其他声音,镇在这一方地界。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仰面看着天上月兔的太乙仙才转过头,看向他那个弟子。
“我愿意,也可以,取净涪和尚而代之。”
明明是晴空月洁、星漫天穹,却忽然有一道惊雷骤然响起,劈落向那位儒家金仙。
儒家金仙不躲不闪,直挺挺站在原地,倔强地瞪着那道惊雷。
他头顶虚空,却自有一片青云冲出。
青云之中,有一行字浮现,迎上惊雷。
“为万世开太平。”
明明只得六个字,却仿佛有时光流转,有一幅幅盛世画面浮现,无尽瑰丽,无尽璀璨。
那是文明的华彩,也是众生的祈愿。
惊雷与那一句话正面相撞,却轻易被吞没去,连一点水花都没能激起。
惊雷湮灭,那青云与青云上的文字便悄然隐去,似乎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夜空又恢复了它的平静,儒家金仙却半步不退地与太乙仙对视着。
太乙仙看见了他弟子眼中的火光,沉默许久,才道,“我居然不知道,你也有如此志向”
儒家金仙闻得,却摇头,“是弟子先前不敢叫老师知晓,每常总作遮掩,不是老师的错。”
他说完,却是抬起手来,整理过顶上进贤冠,又顺势落下,整理过身上的衣袍,确定一切无差,方才端端正正躬身与太乙仙一拜,“请老师助我。”
太乙仙定定看他许久,抬手拂袖。
一道凉风吹过,轻易将他扶了起来。
“是我的错。”他道。
儒家金仙一怔。
太乙仙却直直地望入他的眼底,不让他有一丝躲闪。
“是我这个做老师的,没有与你分说明白。”
儒家金仙低低唤道,“老师”
太乙仙面上浸出几分苦涩,“你的想法很好,我儒家许多先辈,也都有过你这样的想法。”
“不独独是一个净涪和尚,而是整个佛门”
“哦,对,其实还包括道门、魔门,更甚至是同为我人族支系的其他各法脉,都让我儒家先辈生出了许多的想法。”
儒家金仙仿佛想到了什么,猛地闭紧了嘴唇。
他的身体开始颤抖,不知道是怕的,还是兴奋的。
太乙仙并不想去深究。
他头顶进贤冠冲出一片青云,青云翻滚片刻,凝出几个大字来。
“子不语,怪力乱神。”
只是一句话,却镇压住了此间四野,不叫任何神异力量浸入此间,为他们师徒两人开辟出一片单独的隐秘空间。
儒家金仙强行稳住自己的身体,目光却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老师。
太乙仙低低说出一句话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这一句话落下,整片空间都安静了下来,却是没有人说话。
最后,还是太乙仙自己打破了这种沉默。
“可惜”他道,说出来的话让儒家金仙脸色很有些不甘,“这注定只能似虚妄。”
儒家金仙面上神色几番汹涌,才终于稳定下来。
“是因为诸天圣人?”儒家金仙道。
他倒是不怕自己直接提到诸天圣人,会让他们师徒两人引来各位圣人的目光。
因为他自己心里就很清楚,这事情,不是怕就能避免的。
只要诸天圣人愿意,不论他们拿出些什么手段来遮挡,也都是无用功。
既然如此,还遮挡个什么劲儿?
太乙仙笑了一声,“却原来,你也是知道的?”
儒家金仙嘴唇张合,到底是没能说出话来。
“在这诸天寰宇之中,诸天圣人才是真正能一言论定天下事的人物,除了他们以外,即便是我儒家的各位先辈,乃至是整个火云洞天里的人族贤者,都还不够格”
儒家金仙沉默了一瞬,唤道,“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