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玉致吸了吸鼻子,骤然回身,一巴掌甩在那“登徒子”脸上。
“没完没了了是吗?是不是要本座剁了你的狗爪……”
叱骂声戛然而止,她呆呆地看着眼前清贵秀雅的少年,连眼泪都忘了掉。
少年白净的右脸浮起五根红指印,无奈一叹:“玉致妹妹,是我。”
容玉致哭成了花脸猫,此刻根本不想碰到任何熟人,甩下一句“我不认得你”,转身就走。
少年也不拦着她,好脾性地跟在她身后,陪她逛遍了坊市,直到她走不动道,气呼呼地在一座寺庙门前坐下,少年才走上前来,和她并肩而坐。
一只白瓷药瓶递到少年眼皮子底下。
“喏。”
“这是?”
“我做过蛊人,掌力含毒。再不拿药搽搽伤处,明儿你这张俊脸便要肿成猪头。”
少年接过药瓶,抠出药膏在脸上抹开,闲话家常般道:“你归家已有半载,大宗师仍未将你体内的蛊毒拔除么?”
“哪有那么容易,你以为是拔草啊。”
少年被逗得唇角微翘:“为什么哭了?又被大宗师罚了?”
“才没有。你才天天挨人罚呢。”
“那……又和阿英打架了?”
少年喊她“玉致妹妹”,唤容素英“阿英”。两个称呼亲疏有别,远近立见。容玉致忍不住怒目而视,冷冷道:“怎么,你要为她出头吗?”
少年轻叹:“看来不是被阿英打哭的。”
容玉致气得站起来就要走,被他轻轻拽住一条裙带。身后飘来少年春风化雨般的嗓音:“看来是周夫子又为难你了,念书识字也没有那般辛苦吧?”
容玉致顺着拉扯裙带的力道,重新坐下,白了少年一眼。
“我从小野惯了,哪比得上裴少主你家学渊博。你那么爱念书,你怎么不去考状元?还修什么仙?”
“若非大魏不许修士参加科考,我还真想下场试试文才如何。”
“口气真不小,说得跟你真能考上似的。”少女气鼓鼓脸颊让人不禁想捏上一把。
少年移开目光:“位列榜首或有难度,但凭我这张脸,点一个探花郎总还是绰绰有余吧?”
容玉致瞥了少年一眼,见他那张俊脸,不知何时肿得如发面馒头一般,再配上他方才那番大言不惭的言辞,滑稽之感油然而生。
她“噗嗤”一声笑得弯下腰,连连点头:“对对对,哈哈哈,你这么……这么俊的一张脸,是该当探花郎!”
少年注视着她,目光温和:“你可算笑了。”
容玉致怔住,缓缓抬起头。
“既然容家的先生你都不喜欢,学不下去,不如来给我当个研墨添香的书童,我来教你,定比容家的那些先生教得都好。”
少女微微睁大眼睛:“那我学得慢,你不会骂我?”
少年摇头。
“我犯懒不肯用功,你不会罚我?”
少年轻声道:“不罚。我会晓之以理,动之以利。”
少女眉尖微蹙,又慢慢平展,眼波流转,几多娇嗔。“不要说得那么文绉绉的,故意叫我听不懂。”
“唉,好罢,”少年叹道,“我的意思是,你若学得好,我便嘉奖你;你若肯有一点点上进,我绝不会吝啬于夸赞你。如此这般,你还好意思不用功吗?”
容玉致像一只被摸顺了毛的小猫,耳垂染上红霞,垂眸想了许久,忽然将脸低下去,唤了一声“裴承芳”。
“嗯?”
少女秀颈低垂,粉面半掩。少年瞧不清她的神情,只能听到她如沙沙春雨的声音。
“裴承芳,我脾气这般坏,你就不讨厌我吗?”
少年银白的鹤氅在月下发出清润柔光。他微微笑了,轻声道:“玉致,你很好。作为朋友,我喜爱你尚且来不及,怎会厌你?”
仿佛一记雷击,击中少女高筑的心防,瞬间便令敏感自卑的少女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她只听到“我喜爱你尚且来不及”,完全忽略了那句“作为朋友”。
……
睡梦外的容玉致感到心口一阵绞痛,猛然睁开双眼。
鼻端是浓重的血腥味。
少年背部骨骼微突,硌得她的脸有些难受。
抬眼但见暮色苍茫,迎面刮来的风已失去白日间的炎热,变得寒凉渗骨。
容玉致扭了扭僵硬的脖颈,便听得前方飘来一道柔和的声音:“九娘醒了?”
她扶着鞍鞯中间的铁环坐直身子,透过幕篱的白纱,看到少年的衣裳已经被血液黏住,紧紧地贴在背上。
眼前的少年温润文雅,心思细腻,神似她梦中那位年少的仙督府少主。
容玉致心头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窒闷,沉默了会,不阴不阳地说道:“我方才靠着你的背睡着,你不痛吗?看不出来,你还挺能扛。”
李玄同大抵是没弄懂她为何莫名其妙发怒,不敢贸然答话,过了半晌,才将手一划,指向远处天幕下的石窟。
“对了,石护法说,今夜便在那石窟中歇脚过夜,待天明再继续赶路。”
“问你话呢,”容玉致故意用手戳他伤处,“你不知道痛啊?”
“嘶……”李玄同终于忍不住出声,身子微晃,忽地朝旁侧一歪,竟然险些一个倒栽葱从骆驼上摔下去。
幸好容玉致反应迅速,双手一捞,箍住少年腰身将他捞上来,这才幸免于难。
李玄同身体后倾,半靠在少女身上,只觉面上一凉,幕篱的轻纱猛地被人掀开。
少女轻拍他的脸:“喂,你倒是给本座撑住啊。我朝石冉把你讨过来,是要你照顾我。你这会子晕过去,是想叫我伺候你吗?”
“你……你要再被丹朱讨回去,本座可保不住你这条狗命。快给我清醒一点!”少女拍打他脸的力气越来越大。
金红色的霞光铺满沙丘,骆驼踏过,留下一串脚印。那浅浅的沙坑中,一只只墨砚大小的毒蝎,伴随驼铃的韵律破土而出,窸窸窣窣,逐渐将骆驼包围。
容玉致并未留意到脚下发生的一切,只顾推搡少年身体,想将他拍醒。
“唉……你就算要倒下,也等捱到进了石窟,避开旁人的眼睛再倒嘛……喂!”
毒蝎子高举毒刺,就要刺进骆驼后腿——
少年忽然睁眼,一双眸子冷浸浸,黑得瘆人,分明没有任何情绪,却无端摄人心魄。
潜藏于黄沙下的毒蝎,似乎感受到什么不敢抗逆的威压,霎时间消退得干干净净。
容玉致呼吸微滞,讶异于少年与白日间迥然不同的状态。可等她眨了眨眼,再看时,少年又恢复那副身娇体弱,文秀可欺的模样。
他轻轻拽住容玉致衣袖,气息虚弱:“主人的鞭子好像……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