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和陈群不约而同地一愣。
“将军……”陈群张了张嘴,“这、这可是个不小的工程……”
“总不会比再修一条水渠还大了。”吕昭不是很在意地摆摆手,“是我疏忽了,开工前就该说明的,这样就能顺手做了。”
这不是顺手的问题吧!陈群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他已经逐渐习惯了吕昭语出惊人,但有时还会被她忽然冒出来的想法震惊到。
“以后再有什么工程,修堤坝建水渠造城池之类的,都要这么做。”吕昭最后十分认真地强调。
荀彧和陈群都能看出来,她绝非一时兴起。
荀彧暂且不知道,那些修建水渠的百姓们得知自己的名字被刻在石碑上,有机会流传下去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想法。那天之后,他就没再跟陈群见过面了。
至少他的内心被触动到了。
天下大同,多么美好的理想啊,哪怕目前实现它的可能性十分微弱,弱得好似风中烛火,稍不注意就会熄灭,需要花费漫长的时光精心呵护,才有机会形成燎天之势,也比举目四眺,唯有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强。
希望,从无到有的希望,从来都是最难的,一旦有人鼓起勇气迈出了这一步,总会有后来者循着她来过的足迹,一点点向上攀登。
……要不要与她一起,守护这盏幽微的烛火呢?
念头升起的一瞬间,荀彧便已意识到自己的内心产生了动摇,但他一直选择回避,从来没有直视过。
因为这涉及了某些被镌刻在“荀彧”这个人底层的、本该坚不可摧的信念。
荀家世食汉禄,为汉臣,国家有难,理当匡扶社稷。
可如果错误的根源……就是汉廷呢?
自高祖斩白蛇起义,创立汉王朝至今,国祚绵延四百余年,对普通人而言,四百年的时光太漫长了,长得足够大家认为这个王朝能一直持续下去。
当年王莽篡权,天下大乱,最终还是被光武复兴了。
但祸根也由此悄悄埋下。
光武帝借助土地豪强起家,著名的云台二十八将大多是地方上呼风唤雨的人物,他们在光武帝登基后获得了更大的权力,有效地维护了自身阶级的利益,使得西汉时就已初现端倪的土地兼并问题不仅没得到解决,反而越来越严重。
随着豪强一代代坚持不懈的积累,他们中的有些家族终于质变成了能影响皇权,甚至能一定程度上与皇权抗衡的士族。
当年的光武帝没法解决大地主大豪强对土地的兼并,如今即使汉室天降猛男猛女,三兴炎汉,难道就能对付比豪强地主更有权势和影响力、即将成长为完全体的士族门阀吗?
这种情况下建立起来的王朝,即使能获得一时的安稳,被隐藏的问题也总有暴露出来的一天,那时局势会再度走向动荡。
对破烂的房子修修补补,和造一座全新的房子,就算是三岁幼童,也知道后者更为稳固,更能经受风吹雨打。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那毕竟是荀彧从小就坚定的信念,或许其他人会很容易就说服自己转变了思想,但他不行。
理智和感性,理想和节操,像一双双手用力抓着他,把他往不同的方向拉扯。
国家,百姓,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某个寻常的春日午后,端坐在马车里眺望农田的荀彧,终于忍不住在心中悄悄地问了自己这个要命的问题。
吕昭在济阴郡稍微停留了一段时间,除了与本地豪族搞好关系,补充军队必要的物资外,还为了处理那几十万青州兵的事。
在陈登的强烈要求下,吕昭还是把这帮人分散打乱,重新编队,然后连带着他们的家属,分批次给陈登和国渊送了过去。
虽然春耕已经结束了,但只要他们路上走快点,抵达彭城和北海的时候,还是能赶上收割冬麦的。
赶不上也没关系,吕昭治下正在搞基建,有的城市加固城池,修建防御工事,有的城市修水渠水坝,反正到处都缺人手,不愁没活干,总有能用得上的地方。
至于那些跟随曹操在外出征的青州兵的家属们,吕昭也给一起打包送回去干活了,待遇跟其他俘虏相同。
拆散人家家庭挺不道德的,但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不把这些家属送走,难道还要还给青州兵吗?
外界对吕昭的形象认知中,确实存在仁慈这一标签,尤其是很多百姓都这样认为,他们打心眼里尊敬爱戴她,觉得她可爱可亲。
但这不代表吕昭会无脑散发善心,她这两年佛了一点,只是因为暂时没有势力赶在她的地盘上明着搞大事,别忘了她当初也曾果决狠辣地屠过湖阳虞氏等公然跳出来跟袁术里应外合、反叛她的豪强,并借此震慑其余南阳士族。
菩萨尚且有忿怒相,过于仁慈会被看成是软弱,执掌兵权时则难以服众,刘虞就是其中典型,明明恩厚得众心,又有足够的兵力,优势在我,却因为不懂打仗,不善于指挥士兵作战,又过度爱惜百姓,人也不能多伤,房屋也不许焚毁,硬生生束缚住自己的手脚,被公孙瓒抓住机会,扭转战局,自己也落得个闹市身死的下场。
留守的青州兵以及家眷被俘虏的消息只要传到曹操那儿,他的部队必然军心涣散,再无斗志。这对吕昭势力来说,可是天大的好事。
彭城离得近,盼星星盼月亮的陈登可算等到了目标,他喜上眉梢地领走了被分配给他的、神色惶惶的俘虏们,将他们分别安置在提前造好的一个个靠近施工现场的俘虏营中。
说是俘虏营,但比起其他势力的俘虏,这帮青州人的待遇已经非常好了,没有小吏对他们随意打骂,也不会分派过重的徭役,靠着劳动来换取每日的食物,多劳多得,只是不能随意外出走动,被一定程度地限制了人身自由。这帮人提心吊胆地待了几天,竟然感觉日子过得比在兖州还要舒坦,也算是某种地狱笑话了。
剩下的俘虏被继续送往北海,其中就包含跟随曹操出征的青州兵的家属们。这是陈登和国渊的共同建议,把这帮人留在徐州,他们的安全很成问题,肯定会有家人被青州兵屠戮的幸存者忘不掉刻骨的悲痛,摸过来报仇泄愤的。
虽说屠徐州的是青州兵,而不是青州兵的妻儿父母,有什么仇怨也该朝着当事人去,但除了在屠杀中失去亲人的幸存者,没人能轻飘飘地对这种行为做出评价。
青州兵屠戮徐州百姓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的家人有朝一日会因此被报复?
这种事一旦处理不好,容易导致民心动荡,局势混乱。徐州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恢复生产,不宜再节外生枝了,能避开就尽量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