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虽无人烟,种种美景却引人入胜。人生有涯,或困于案牍,或囚于琐碎,能够于几个时辰间赏遍天下奇景,无情只觉得豪气激升,以他这般冷僻清高的性子,也觉心胸开阔,起先还困扰他的凡尘俗事,在这一刻竟也释怀了。
“公子心情好些了吗?”阿鹄莞尔一笑,“您还年轻,便该有年轻人的模样,不要总皱眉神伤,对身体不好的。”被更加年轻的少女这般宽慰,无情脸上一红,随即好笑道:“你说我是年轻人,姑娘如今又几岁呢?”
阿鹄用十分纵容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总之比您大得多,我孙……我女儿也就比您小上几岁,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一天到晚总是爱胡思乱想的。”她这般絮叨起来,倒真更符合她口中“老年人”身份了。无情在江湖上闯荡多年,见惯了爱故作老成的少年少女,但如阿鹄姑娘这般给自己加辈分的,却还是头一回见。
知道无情不信,阿鹄叹了口气,“晚些时辰星星升起,才更好看呢。不过现在,还是请您随我去见一见我们管事吧。”无情点了点头,反而是金剑好奇,促狭地叫道:“阿鹄奶奶,你们庄子里的管事,是姓郑还是姓乌啊?”
女人最不爱被人喊“老”,但金剑这样称呼阿鹄,阿鹄非但不恼,反而眼睛亮晶晶的,从怀里摸出一大把糖果零食递给金剑,在他头上摸了又摸,露出一副慈爱模样,“以前是姓乌,但两位乌管事都跟着主人们进了京,如今咱们庄里做主的,是狄管事。”
姓狄?这姓氏并不多见,提及这个姓,无情不免想到六分半堂的狄大堂主,那位他亦未见过的低首神龙狄飞惊。他远赴边关,却也听过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身死、大堂主狄飞惊不知所踪的传闻,更为此很是感慨了一番。谁又能想到,他离京不过短短时日,一直互相掣肘的京城两大黑/道势力便垮了一方,独留下一方独大了?
无情思索间,已是又行至一处月亮门前,迈入这道门,熟悉的景象唤回了无情的神智。小桥流水、假山壁画,这道门后,赫然便是最普通不过的富贵人家。
一位白衣青年垂首坐在湖边的藤椅上,那藤椅放置得离湖面极近,他随手捏起一把鱼食丢进湖中,静谧的湖面便漾开点点涟漪,随后便有鱼群争先恐后地抢起食来。一只黑白相间的小喜鹊追逐着他的手指,在他抛洒鱼食时时不时吞吃几粒,待他不再投喂了,才扑扇着翅膀,十分惬意地边梳理翅羽,边蹭着他的脸颊。
青年伸出食指逗弄了几下小喜鹊,披在肩头的斗篷随着他的动作向下滑落,很快便被小喜鹊衔住一角,又扯回了原地。这青年容貌极盛,周身气场温和,比先前少了许多孤寞之感,他抬起头,与月亮门前的无情相视而笑,复又懒洋洋地瘫在藤椅里,浮生偷闲起来。
他当然就是狄飞惊。
即使他能抬头,自见到他的第一眼,无情便认定,他一看就能让人知道他就是狄飞惊。
狄飞惊又怎会出现在老人庄里?
老人庄里的人烟几乎全部聚集在了这处院落,无情他们前脚刚到,便有多位妍丽少女从旁的屋子里跑出来,似乎在看无情,又好像在瞧狄飞惊。
无情和金剑尚有些不自在,狄飞惊却已经见怪不怪,他挥挥手,声音中透出由衷的疲惫,“今日轮到喜鹊了,你们且回去,改天再来。”他望着这一院的美丽少女,若是在外界,她们中任何一个均可掀起关于“美丽”的波澜,可放在老人庄里,这般的姿容便随处可见。
狄飞惊并非在意容颜之辈,可比起与丑人为邻,身边的人若是能生得好上一些,自然更叫人舒服。不过似这些姑娘们这样貌美且时而“口出狂言”的,即使是狄飞惊,也有些吃不消。现今他只希望,姑娘们能快些离去,莫要叫他在“故人”面前丢脸。
故人。纵然无情并未见过狄飞惊,狄飞惊却见过大捕头数面。明明是不久之前的事,但狄飞惊此时想来竟觉得恍如隔世。他这边觉得怀念,姑娘们那边却仿佛要故意逗他,雨燕姑娘黑溜溜的眼珠一转,建议道:“阿路只有一个人,咱们得轮多少天才能轮到呀?这位公子也俊俏非常,不如阿路一声令下,咱们把他也留下来吧。”
金剑听到这儿,不由瞠目结舌,他随无情走南闯北,见识自比寻常孩童广博,开窍也早,听闻姑娘这话,一方面替公子担忧,一方面又忍不住想,公子不愧是公子,便连老人庄这整庄的女妖精都喜欢他。
狄飞惊无奈笑笑,向无情抱拳问好,“大捕头,久仰。”无情见他周旋在女子丛中,即使并不觉得狄飞惊是贪图美色之人,也难免要生出一种“狄飞惊乐不思蜀,背弃六分半堂”的荒谬之感。无情斟酌片刻,竟不知如何开口,他也只好学狄飞惊模样,抱拳回礼,“狄大堂主,久仰。”
狄飞惊摇摇头,却并非否认自己的身份,而是道:“我如今已不是狄大堂主,大捕头称我狄管事便好。”他忽而露出一个极轻松、极好看的笑容,他一笑,周遭的女孩子和他肩头的喜鹊一道叽叽喳喳起来,在这样的嘈杂声中,他悠然地眯了眯眼,“庄子里的大家都这么叫我。”
只是今日似乎总有人要拆他的台。
狄飞惊话音才落,便有一个雨雪可爱的穿着花衣的小姑娘从远处一路奔来。她一边跑,一边还唤着狄飞惊的名字,“阿路!”小姑娘一头栽进狄飞惊怀中,狄飞惊熟练地搂住她,替她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发髻,才后知后觉地看了一眼神色莫名的无情大捕头和金剑,叹息起来,“喜鹊是庄子里的孩子,我拿她当亲妹子一样。”
“阿路前几日才乖乖喊我姨母的,怎么今日又变成妹妹了?”喜鹊的声音钻入狄飞惊耳中,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看,确定无情与金剑并未发觉异样,才又说道:“你们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这次缉凶,便由我出庄与你们一道。”
无情瞥他一眼,“由你同行,这是你的意思,还是郑三太爷的意思?”
他这句话刚说完,便发觉现场的气氛忽而一转,俏丽的姑娘们俱目光不善地看向他,就仿佛他正在她们的眼皮子底下,欺负了狄飞惊一样。
狄飞惊低着头似乎陷入了思考。他习惯了低头,以至于此时他颈骨的伤势已经恢复,却仍不经常抬头。或许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世上不乏不爱抬头、不爱出头的人,而他恰恰便是那样的人。
一声咳嗽突然响起,拐杖重重捣在地面上,苍老的嗓音同步传来,“既是阿路的意思,也是太爷的意思,大捕头远道而来,不如入内一叙,何必与孩子计较?”话音落下,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便颤巍巍行来。两位姑娘急忙上前搀扶住他,行到了无情的面前。
“槐爷爷。”狄飞惊恭敬行礼,浑然不在意无情方才的话,更不介意自己成为郑槐口中的“孩子”,哪怕他这个孩子,比无情大捕头还要年长上两岁,反倒主动向无情介绍,“槐爷爷是太爷的亲传,太爷和少庄主不在,庄内一切事务,皆由槐爷爷说了算。”
见他这般谦恭,且庄内真正当家的另有其人,原先还以为他手段了得,将老人庄内一众婢女唬得团团转的无情放下心来,才觉自己多心,当下歉然道:“见过槐前辈,狄管事。”
郑槐双目浑浊,肢体无力,被搀扶着身躯仍旧摇摇晃晃,实在符合极了老人的形象。但无情自不会如此善忘,更不会以为他真就是一个无害、虚弱的老者。
有老者带路,老人庄方现其风采。起先空无一人,而后莺燕众多的老人庄内此时倒可瞧见众多老人了。金剑年岁小,好奇地打量着诸多老者,他们中有坐在树下下棋的,有懒洋洋晒太阳的,有遛鸟斗蛐蛐儿的。金剑更是发现,还有两位老者坐在湖边一处大石头上,相对而坐,一动不动。
比金剑还要矮上一些的喜鹊人如其名,是个爱说话的小姑娘,她一眼瞧出了金剑的困惑,体贴地替他答疑,“石爷爷和桩爷爷在玩谁也不许动的游戏,他们两个都是这游戏的高手,往往能坐上一整天,入了夜才肯回房中休息呢。”
金剑听了啧啧称奇,原先觉得他随公子走遍了大江南北,已是难得的有见识的小少年,如今在老人庄待了不到半日,惊叹的次数竟比十数年间还要多上一些。他原本的自满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又是在最初习武时所拥有的,想要探究、却又心怀敬畏的情绪。
见他若有所悟的样子,无情暗自点了点头。他破了不少案子,但破案、惩治凶手并不意味着受害者便能回到最初的生活中去。他救助了许多被拐卖的孩子或是江湖情仇之下的遗孤,请人教他们习武、读书,而随侍在他身边的四位剑童,便是其中的佼佼者。无情对待剑童们,如兄似父,此时见到金剑心境向好的地方发展,自然为他发自内心地喜悦。
狄飞惊瞧见他们二人情谊深厚,也不免思及故人。不过正如这路始终要向前方走一样,他也已经慢慢地适应了崭新的生活。
他艰难地放下了雷损、放下了雷纯,本以为只是为了偿还恩情,再兼之自觉反正无处可去之下的自暴自弃的情绪,才进入了老人庄。但进入老人庄后,虽真正做到了不与“人”往来,“离群索居”,却一点也不曾孤独。
这段时间以来,狄飞惊过得难得的充实。
每日清晨里要去给尚且不能化形的鸟儿喂食,再到池塘和湖边喂鱼,还要操场庄中俗务——他一来庄里,庄中原本掌管钱务的乌财便叫苦不迭,嫌弃俗市耽搁了修行,急忙将一切事务丢给狄飞惊后,便钻进湖底,至今不见出现。除了这些,狄飞惊更多的精力要耗费在照顾一群年龄足以当他祖母的小姑娘们。除了给树木浇水外,还要变着花样准备点心、首饰来满足小姑娘们的癖好——若是狄飞惊做得不够好,她们便会用谴责的目光盯着他,且一直嘟囔些要狠狠欺负他的虎狼之词。
虽然她们口中的“欺负”,也只是强迫他换上各种各样的漂亮衣服,当一个乖巧听话的玩偶任由她们捉弄罢了。
狄飞惊好像天然便是为其他人而活,为爱而活。他因为敬爱,投效于救他性命的雷损手下,出谋划策。他因为年少时的绮思,总是守护在雷纯身侧,即便心生妄念,亦从未奢望过有朝一日对方能有所回应。
他总在爱着别人。似乎因为爱,他才能够活下去。
但这段时日里,他还是头一次体会到被这样浓烈的爱意包围。
这世上有很多人需要狄飞惊。怀才不遇的人渴望狄大堂主能够给他机会,让他出人头地;形单影只的人渴望狄飞惊了解他、给予他最真诚的友情;怀春的少女渴望与好看得不可思议的狄公子缔结良缘,从此与他琴瑟和鸣,做一对神仙眷侣;胸怀大志的霸主更渴望狄飞惊——这样一位既能建言献策,又不会生出反心的下属,又有哪个人能够拒绝呢?
狄飞惊不怎么需要别人,却唯独需要爱。爱别人也好,被别人爱着也罢。这个沉重的字眼能够让他真切地感知到,他仍活着。
郑三太爷、孟小侯爷信任他,庄子里的老人们支持他,这帮不谙世事、被庄子里娇养长大的小精怪们依赖着他。狄飞惊有些恍惚,究竟是她们依赖着他,还是他依赖着她们呢?
他总是忙碌的人生似乎慢了下来,疾行的步伐也变得缓慢,他终于有机会欣赏沿途的风景,有时间弯下腰去,去嗅一嗅一朵花是否如他所想的那般幽香。
狄飞惊倏然抬起头来,脖颈间顺畅如常的感受令他无比肯定,他的确已经拥有了在梦中也不敢想象的人生。
眼前是郑槐弯腰驼背的背影,身侧是汴京城中的故人与吵闹不停的喜鹊姑娘,道路两旁,有许多鸟雀好奇的目光在向这处张望。静谧,热闹,一切很好地结合在了一起。
或许正是在热闹中,才能得到真正的宁静。狄飞惊不由微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