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良宵见他这样盯着自己,皱起了眉头,又环视了一下四周——月色正好,厉愁抱着一个人,身后是一棵一看就很有些年份,却不知何时被天雷劈过的、已成了枯木的桃树,四野里声声虫鸣——正是一个很平常、很普通的暮春晚上。“厉愁,你在看什么?”你傻了不成?孟良宵一句话只问出一半,就要在心里感慨自己如今真是长大了,言谈间也礼貌了不少,至少并未将真正的想法宣之于口。
乌北的目光幽幽望向厉愁,插话道:“我的少庄主诶,您没看厉大侠的朋友快要不行了吗?咱们还是先救人吧。”
厉愁与乌北只有过一面之缘,却莫名从他眼中读出了“不要乱说话”的警告。他并非害怕,只是联想到老人庄全庄都将孟良宵瞒在鼓里的决定,当即也不愿多言惹人不快。再加上叶孤城此刻情况实在危急,两相比较,孟良宵为何在见到如此一幕后却还仿若未觉的原因便不那么重要了。
于是厉愁也说道:“这位是白云城主叶孤城。”
“叶孤城?”这盛名远播的剑客果然引起了孟良宵的注意。他凑过去看了看剑客的脸,苍白憔悴却难掩俊朗的白云城主立刻叫很爱美色的孟小侯爷心生好感。
“伤得这么重,”孟良宵皱了皱眉,他看了看叶孤城肚子上那个巨大的创口,很是不解,“你不是剑客吗?何时改用火炮了?”
厉
愁有些心累,无论是在老人庄经历了那样一场惊心动魄的宴会,还是只身前往妖怪的幻境,在他看来都没有和孟小侯爷对话这么累——这种心累几乎能够与他和傅道长相处时持平,他忽而很想令他二人结识,比一比他们之间究竟谁更能惹人头疼。
“……总之,叶城主受了很重的伤。”遐想归遐想,厉愁却仍想不出该如何解释叶孤城身上这明显便不像人能造成的伤害,更无法解释为何这般重伤之下,叶孤城仍旧活着,于是只得糊弄过去,“乌前辈,这伤您能治吗?”
“这么重的伤,得我外祖父亲自……”孟良宵还没说完,便看到乌北点头,“能治。”
被手下拆台的恼怒也没有此刻的惊疑来得快,孟良宵拉住乌北的袖子仔细打量,又伸手拽了拽老者的胡须脸颊,“也不是易容啊,”孟良宵奇道:“乌北你不是不懂看病吗?什么时候有这种本事了?”
乌北眼珠一转,立刻摸出一个小瓷瓶,“是咱们临行前,太爷所赐的外伤秘药,不管多重的伤都能留一口气的。”说罢,又在孟良宵狐疑的眼神中硬着头皮解释,“只要留着一口气,再将叶城主送到太爷那儿就行。”
眼见孟良宵点头,乌北才舒了口气。他可没有忘记,在太爷引动天雷的那晚,少庄主将他推出劫雷范围时对他说过的话。少庄主感激他、体恤他,这般剖心之语令乌北在事后老泪纵横,躲着孟良宵哭了足有几个日夜。但他同样不会忘记,原来少庄主早已生疑。
太爷与朝堂气运连结一片,眼下时局动荡不可轻易离京,接到庄子里有得到高人造访的消息,太爷急不可耐,却也只好派少庄主去探个究竟——当然,这话在对孟良宵提及时,便成了太爷与江南花老爷有一面之缘,希望少庄主能够亲贺他的六十大寿。
动身之前,乌北更忖了心思,不叫少庄主赠出的灵桃桃核流落在外,更不愿叫少庄主平白添了这么多因果,于是改道山西,再下江南。歇在客栈后,少庄主便心血来潮,非要夜间出游,乌北拗不过他,只好跟来,谁知却恰巧遇见了这一幕。乌北心跳如擂鼓,生怕少庄主察觉蹊跷,发觉妖邪一事,但好在少庄主仍像往日一样,无法得见精怪原貌,才不至于被这不入流的腌臜妖邪脏了眼睛。
担惊受怕了一路的乌北却在顷刻间失了分寸,他纵使是不懂看病治伤的,但应对妖邪造成的伤害,却很在行。乌北再三偷看着孟良宵,见他确实未曾多想,才在心里松了口气。
给叶孤城简单治过伤后,一行人回到了孟良宵他们一行人下榻的客栈。
这客栈被财大气粗的长生侯府包了下来,除了地盘以外,他们一行未采用这客栈内的任何东西。及至此刻回返,几位娇俏侍女和白发老者也守在客栈的每一个角落,倒让厉愁恍然间以为自己回到了老人庄,亦或是来到了长生侯府中。
安顿好叶孤城,孟良宵尚无睡衣,便招呼厉愁在客栈大堂坐下。他们如今坐着的桌椅也是出行时自带的,饮茶的茶杯、茶叶,乃至烹茶的水也是从长生侯府带来的。孟良宵对此接受良好,正如他昔日里对冷血所说的那样,若行走江湖便要风餐露宿、以天为被地为席,那他宁可不去。
他喜好享受,很少独自出行不需要人伺候,在金风细雨楼中作为郑中神时,也已过足了独行侠的瘾,此时回归他原本身份,被众星捧月、倍加呵护着,更是乐在其中。
孟良宵目力极佳,眼尖地瞧见乌北将一个锦囊递给云雀,立时抬了抬下巴。乌北慌忙打开锦囊,露出一颗在厉愁与众人看来熠熠生光的金色桃核,“少庄主先前不是想吃桃子了吗?这桃子虽难吃,却胜在结果够早,我留了一颗桃核,回家后问问槐爷爷是否有法子改良改良,好叫您一年四季都能吃上香甜的桃子。”
孟良宵见那桃核皱巴巴的无甚稀奇,遂点了点头
,又觉得自己大惊小怪,颇有些害臊,“也不必这么大动干戈,庄里不是也有早熟的品种吗?槐爷爷年事已高,还是不要劳烦他了。”
云雀笑眯眯地替少庄主抚了抚衣襟上的一道褶皱,“槐爷爷最爱研究这些,再说了,能为您做事,槐爷爷心里也高兴呀。”
孟良宵被她哄得高兴,这才点了点头。
连日里的奔波和玄奇的遭遇,令厉愁也是身心俱疲。
他躺在床上,枕边放着自己和叶孤城的佩剑,纵使劳累,也无法闭上眼睛睡去。
桃妖客之事看似已经解决,其后种种谜团却犹似一团看不透、戳不破的迷雾。似独孤一鹤这般好手,在毫无防备之下,也折于妖邪之手,若往后岁月真的精怪辈出,武林中人又将何去何从?
厉愁并非爱管闲事、在乎旁人死活的人。
可他既是人,就也有朋友、也有感情。他又想起上官雪儿,若是他能早些日子赶到,是不是就能救下这个小姑娘呢?
但好在他虽然没能救得下她,却也令她得到了解脱,却也在最后关头,救下了叶孤城。
厉愁在想,即使天地间将有大变化、大震动,只要他仍活着,仍能出剑,那他便会尽最大努力,避免可能会遭遇的任何遗憾。
他这般想着,竟觉昏沉起来,在混睡前,他又看到一片迷雾——只是这迷雾并非透出不祥气息的黑雾,反倒虚无缥缈,像极了老人庄月宫中的那种雾。
……
乌北一手支在额上,坐在桌前,唉声叹气,十分自责。
在他身旁,云雀也正数落着他。
“乌北啊,你说万一要是少庄主起疑可怎么好?”云雀越想越急,“万一太爷生气了,你怎么担待得起啊!”
其余精怪虽未出声,却也俱拿谴责和害怕的目光望向他。乌北叹息一声,揪了揪自己的胡子,“这回是我的错,等回了庄子,我就自请受罚去。”他说:“只是咱们别耽误了太爷的正事,我觉得厉愁人正直,武功也高强,很适合太爷选人的标准。”
云雀点头附和,“我也觉得他符合咱们的人选,可问题是光咱们觉得没用,他本人又是怎么想的?太爷可是说了,不许咱们对凡人有丝毫为难的,况且他也不是寻常凡人,你没听爷爷们说,他是与那道长真修一同入庄的吗?”
针对云雀的疑问,乌北表示老神在在,“他怎么想的,咱们问问他不就行了?”
他说罢,手指一勾,厉愁只觉迷雾中忽然多出了一条小道,他踩了上去,顺着小道,很快便来到了一处小院。
“果有灵根!”云雀与另一位少女相视一眼,惊喜地欢呼一声,虽有乌北辅助,但若来者无灵根,也无法找到这梦中世界的道路。眼见厉愁入内,云雀喜不自胜,急忙去迎接他。
乌北与厉愁讲明了自己一行人找他的用意,厉愁听了,不免问道:“这是郑三太爷的意思?”
乌北急忙摇头,他如何敢冒称是主人之意,只说道:“太爷有感人世多艰,不愿叫妖邪轻入人间,所以有意组建一个机构,护卫人间。只是这人选,却要多方举荐,更要您本人同意才行。”
厉愁点了点头——他虽对修行之事一窍不通,也不懂得他们究竟有多少同道,可老人庄势力庞大,能够约束庄内众妖却是他亲眼所见的不争事实。若是这样强大的老人庄愿意出头,给妖邪精怪们制定律法,好叫他们不至肆虐人间,也是一桩善事。
只是厉愁也知道自己的情况,他身体孱弱,不知哪天就会死去,若是他死之前,也有桃妖客这般的妖邪想要占据他的躯体,岂非会带来更大浩劫?在交谈中厉愁已经知道,叶孤城之所以七天不死,便是因为桃妖客觊觎叶孤城肉身,并非只想从他身上汲取七情和内力,更想要吸收他的记忆、得
到他的武艺,以白云城主的身份行走天下。
得知他的这层担忧,云雀反而笑出了声。她模样娇俏,个子矮小,看上去正处在勉强可以被称作“少女”,实则是刚脱离了女孩范围的年龄。但她既出自老人庄,厉愁便不会用人类的年龄来界定她。可她说出口的话却又像极了这个年龄段的人类小孩,口无遮拦。
“死了岂不更好?”云雀满眼期待地看向厉愁,“说起来,您这身病的确棘手,就连太爷也说不好治呢。若是您死了,这病岂不是就不在了?”
病是不在了,我不是也不在了吗?饶是以厉愁的心智也难免腹诽,大概是他一贯面无表情的脸上此刻无语的表情太明显,叫云雀“哎呀”一声,慌忙红着脸解释:“我没有恶意的,我是说您这般人杰却困于病躯,若是死了当鬼,没了约束,岂不是更自在?这么想来,您还是早点死更好。”
她信口说着,厉愁却越发觉得眼前发黑。
是了,既然有妖,又怎会无鬼?
十分替人间担忧的厉愁问道:“鬼是人死而生,那鬼岂不是也有势力宗族?”
乌北见他变了脸色,连连摇头,“哪有那么容易啊。”
“世间草木鸟兽繁多,您可曾见过几只成了精,化了形的?”乌北脸上满是狂热与自傲,“若非太爷恩德,咱们也不过是生活在林子里池塘中的畜生罢了。妖尚且如此,鬼就更难了。”
“人死想要诞生出鬼物并不难,可这般小鬼,混混沌沌没有记忆,既怕太阳,又怕人气,了不起存在个一两日,也要消散的。”乌北说:“纵使受了天大委屈,有惊天怨气的,左不过是存在个十日八日,还不待找人寻仇,自己反倒要受到反噬,迟早也是神魂俱散的下场。”
“那为何云雀姑娘却认为,我成了鬼就不会消散呢?”厉愁仍然不解。
云雀却挺起胸膛,很是自豪,“那当然便是因为我们太爷!”她掷地有声,任谁都能听出她对主人的崇敬,“你在庄子时也听傅前辈说过吧?太爷连接王朝气运,王朝既能封赏官员,阴司自然也能寻官。”
她的话落在厉愁耳中,只觉震耳欲聋。厉愁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她口中的傅前辈是何人,又想到傅道长对于郑三太爷的敬佩——若一切真如云雀所说,老人庄的郑三太爷岂非已成了朝堂与修行界的无冕之王?
郑三太爷所图甚大,究竟是好是坏,谁也说不准。
云雀面色不善地瞪了厉愁一眼,“你不许胡思乱想!”她人如其名,叽叽喳喳地像是一只无忧无虑的小云雀,“太爷才不稀罕这些权势名利呢,他老人家只是践行自己的理念,行自己的道而已!”
“云雀!”乌北喝止住她,不叫她再胡言乱语。太爷光明磊落,他所行事也无需对外人分说。乌北只是问道:“厉大侠大可以考虑考虑,无论您是否答应,您都是我们少庄主的朋友,都是老人庄的贵客。”
厉愁问道:“我有多少时间考虑?”
“一晚。”乌北说:“若您答应了,自然一切都好,若您不愿意,咱们也只让您遗忘了今夜之事,此后再不提及。”
厉愁并非担忧自己眼下处境,他又问:“小侯爷为何不知道这些事?”
乌北与云雀脸色微变,其余精怪们也立时低下了头,不敢再听。
最终还是乌北摇了摇头,“这是太爷吩咐,我们也不知其中原因。厉大侠方才应该瞧见了,少庄主并非是定力超然,而是在他眼中,那满地尸体和桃树妖俱不存在,或许在他看来,那只是一棵最普通的桃树罢了。”
“你们不会伤害他?”厉愁这话问得好笑。作为外人,甚至不久之前还是敌人,他却向孟小侯爷的家人问出了这样的话。乌北和云雀看向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多了一丝温度,乌北甚至笑了起来,“少
庄主和太爷都是咱们的主人,咱们怎么会伤害他呢?”
一向不多话的厉愁今夜的话格外地多,他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云雀睁大了眼睛,好奇道:“什么问题?”
“我若答应下来,我需要做些什么?”
……
第二日,孟良宵起了个大早。
少年人总爱贪睡,他也不例外,只是他心中惦记着厉愁,想要磨着他比剑,谁料他起了个大早,却听闻了厉愁天不亮便已离去的消息。
孟小侯爷生着闷气,恶狠狠咬下一口糖糕,开始鸡蛋里面挑骨头,“太甜了,我不爱吃。”云雀接过他咬过的那块尝了一口,味道与他平时吃的毫无区别,但云雀还是点头道:“是有点甜了。”
她拍拍手,另有婢女端上了一盘,云雀夹住一个送到他嘴边,“十二种甜度,还有咸口的辣口的,少庄主想吃哪种都行,切莫因为生气不吃早饭,坏了身体。”
孟良宵见她准备得这样妥帖,也觉得自己不该迁怒这顿令她们劳心劳力的早餐,闷闷不乐道:“怎么就没拦住他呢?”
“厉大侠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云雀见他愿意继续吃,一边伺候他,一边像哄孩子似的说道:“少庄主长大了,也会想做一些太爷不愿意叫您做的事,更何况是厉大侠这样的成年人,他与咱们不一样,他有自己的生活的。”
“你呢?”孟良宵听了却抬头望向云雀,“你们的生活就是照顾我吗?”
云雀点了点头,爱怜地用手帕替他擦了擦沾在唇边的糖粉,“我知道少庄主离开家后接触了许多外人,有了许多新想法,可是您想想,像您这样好的主人,能做您的下人,能照顾您,是不是咱们的福气?”
孟良宵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明媚笑容,“说的也是。”他笑嘻嘻的,“我这才不是对自己没自信胡思乱想,也不是有人教了我什么,我这叫,嗯……试探!”他斩钉截铁道:“我就是试探一下,你们对我到底忠不忠诚!”
“当然忠诚啦!”云雀一把从背后搂住他,“云雀可是最忠诚的,乌北他们也比不上云雀呢!”说罢,又朝一脸复杂望向他们的乌北做了个大大的鬼脸,“少庄主快吃,吃完了您想去哪儿玩,咱们都一起去!”
……
无情从医馆中出来,仍旧绷着脸。
他身边的四剑童却没有他这般养气的功夫,围在他身边吵嚷不停。最年幼的铜剑甚至抹起了眼泪,“公子,太好了!公子。”
无情当然也激动——任是谁残疾了十余年,寻遍了天下名医也未能医好双腿,却在某一日里原本残疾的双腿忽而有了知觉,再经由医师诊断,双腿有极大可能恢复——他都是要激动的。
只是无情尚未表现出来,便在街角见到了一个分外眼熟的人。
是厉愁。
无情见过对方的情报画像,却不记得自己亲眼见过他。只是这明明是初遇,他竟然对对方充满了熟悉——就仿佛他们一起,曾共同经历过什么事似的。
“大捕头。”厉愁也看见了无情,他当然也不会忽略无情脸上疑惑的情绪,再联想到乌北口中的“黄粱一梦”,顿时明白了过来。
厉愁解释起自己的来意,“大捕头是否已得到神侯传讯?我正是受郑三太爷所托,前来辅佐大捕头办案的。”
无情皱起眉头,他昨日里的确收到了世叔传讯,只是那信中内容却太过匪夷所思,叫他不敢置信。世叔竟在信中言称,要他与郑三太爷的使者一同对付“妖邪”——且好似生怕他不信,还特意言明了,妖邪就是妖邪,并非某个武林人士的绰号。
无情想起世叔在信中所提及的一些晦涩难明之语。
“掌生死,断阴阳。遵律法,守令行,凡此之外妖邪者,尽
皆可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