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幕
临京城。日。
终于走进临京城门口,雪也停了。
寂寥的街道上没有什么人影,只有城门边有些守卫。按理说,临京城里在鸢雪之后存活下来的人应该比城郊多不少才对,可是看街上的样子,除了建筑华丽一些,和城郊并没有什么区别。
偶尔有腐尸的咆哮传进耳朵,一响起,便立刻被斩杀倒地。
城门口甚至还挂着一颗人脑袋,也不知道是谁的,反正不是很适合游客参观。
这是自己第一次下山进城,看到这样的景象,尹双赤有些失望。
江湖既存在于市井之间,本应该更热闹些。
被少掌门那句“离我远点!”一吼,尹双赤决定说到做到,他也懒得跟那种动不动性情大变的人一起走,惹得一身不痛快。
不过尴尬的是,再怎么离他远点,从临京城门口这条路走进去,再从另一个城门口出来,向沸雪山山脚走去,路线又不能变出花来。
所以他总能看到少掌门的影子在前面转悠。
这种霸道的说辞,怎么跟乌家庄那帮小兵似的,好像只要他们待过的地方,就能擅自圈地一样。
想到门派的师兄弟姐妹们现在应该不是在临京城,就在出发前往临京城的路上,并且大家还能在城内这么荒芜的情况下做到互不碰面,说明还是有可能做到的。
尹双赤决定在街边小摊上坐一会儿,等陆暮南走远,正好昨天整日整夜走下来,他现在几乎趴桌就能睡。
如果特意绕路走的话,说不定花费的时间更多。
事实证明,并不是“几乎”,而是确实趴桌就能睡。
看着面前晃晃悠悠的桌椅茶水,还有店小二由于自己没有消费就占座而散发出的些许怒火,尹双赤拼命眨了眨眼睛,最后还是往下一倒。
“扑通”一声。
等再抬起头的时候,夕阳西斜。
一摸行囊,钱财没丢,干粮没丢,刀也没丢。
看来街上不仅人少了,连治安都变好了。
摸完之后,他缓缓抬起头,才发现对面坐了个人。
“?!”尹双赤睁大眼睛,“纪纪师兄?”
“不是吧。”被叫做纪师兄的男子不可置信道,“掌门让我上临京城找你,确保你能平安抵达沸雪山脚,结果我一路到临京城里来,找到你是找到你了,结果你就在大街上趴着不动,还睡了一天??”
尹双赤挠挠头:“我昨天可是整整十二个时辰都没睡啊。”
“”于是纪师兄思量了一下,“好吧,那样还能接受。”
“慢。”他又抬手,“你的马呢?”
“被偷了。”尹双赤回答。
“行啊好师弟,真有你的。”
“”
随后,两人共同陷入了沉默。
果然这种史诗级别的征程途中,出现睡一觉马就被贼匪偷了的事情会显得很突兀,让人无法理解。
“刀呢?”纪师兄又问,“刀总不能丢了吧?”
“那怎么可能?”尹双赤伸手向后往刀柄上摸了一把,“我自己人丢了都不可能把这玩意弄丢的!”
“怎么样?路上使了没?祖师门的遗物好用吗?是不是和普通的刀天差地别?”于是他接连好奇问道。
想了想,尹双赤放小声音,犹豫道:“说实话,其实我没感觉到什么特殊之处。”
“是吗?”纪师兄不解,“算了,反正你小子对这些东西也不了解,□□让我看看。”
唰的一声,尹双赤便把那把无名刀□□,放在桌上。
寒光闪烁。
但是寒光闪烁,只能证明这是一把非常新的刀。
两人又研究了一番。
“嗯,果然”纪师兄点头。
“怎么样怎么样?你看出玄机来了?”
“完全没看出来。”他得出结论。
尹双赤:“”
不过,祖师门那一代的东西流传到今天,理念有差别也正常。
这是把很好用的刀,虽然暂时没发现什么特殊之处,也很普通,但是它很好用,这就足够了。
再说了,真要挑选个砍树方便的工具,那也应该是斧头才对,天底下哪有用刀砍树的。
要是祖师门想把这档大事打造得有趣味一些,那也应该是用这把刀在山顶上杀头山猪,然后山猪肚子里掉出钥匙,再用钥匙开石头门,最后到手的是一把砍树斧头。这才合理。
这么一想,尹双赤瞬间释然了。
“这一夜过去,再过十二个时辰,元春日可就到了。”纪师兄说,“掌门是跟我说千万不要插手,只在远处看着保你性命就行,不过,你打算继续慢慢走过去?”
“我倒是想有匹马呀。”尹双赤收起刀,回答道,“可是别说我的了,连少掌门的马都死在城郊半路上了。”
纪师兄刚要嘲笑两声,随后眉头一蹙:“少掌门?”
“嗯。”尹双赤点头,“昨晚就在城郊外面遇见的。凶得要命,还让我离他远点,现在这会儿,都不知道走到哪儿了。”
听罢,纪师兄站起身来:“少掌门?嗯,少掌门”
“虽然我们少掌门在门派里存在感确实不高,还经常偷偷下山往外跑玩失踪,但是纪师兄你也不用摆出一副想不起来他是谁的样子吧?”
“不是。”他双手往桌子上一拍,看向尹双赤,“掌门根本没让他来啊。”
“?”尹双赤不自觉张开了嘴巴,“那他是怎么下来的?”
“不不不,不对不对,我下山的时候掌门还在”纪师兄原地转悠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陆暮南我得回去一趟。”
“那我呢?”
“我的马就栓在后面的驿站。”纪师兄说,“骑上它,越早到沸雪山脚越好!”
第八幕
临京城。夜。
一路骑马,终于在圆月当空之前追上了陆暮南的踪迹。
果然四条腿的跑得还是要比两条腿的快。
至此,已经到了临京城的北面边缘。
吸取了在乌家庄的教训,这回尹双赤决定离前面的尚书府远远的。
尚书府灯影摇曳,窗内不断走过人影,门口的守卫昏昏欲睡。
结果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陆暮南从大门走了进去。
“?”尹双赤低下头蹙眉,“你小子什么时候结识的尚书啊。”
陆暮南走进去之后,便再没有出来的迹象。
以自己的头脑不,准确的说是以绝大部分的人的头脑,都不会想到通向沸雪山的道路,正藏在眼前刚刚被抄家的尚书府中。
这样进去,有多大可能不被发现?
而少掌门这个时候跑过来,就算他想先于自己抢过祖师门的遗愿,由他来斩断巨树的根系,可是他连刀都没有,上去了能干嘛?倒把垂杨柳吗?
尹双赤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于是他决定绕路走。
这个想法闪现完之后,他便立刻快马加鞭从背面出城,向山脚跑去。
夜幕中,山脚乱石堆积,未融的大雪覆盖在其上,反射着淡淡月光。
第九幕
沸雪池。夜。
转过身看见来人,郁沉了然地笑了一声。
其中包含的情感,比了然更多的是轻蔑。
“我给你带来了。”陆暮南说。
他抬臂,一把将手中的刀扔了过去。
郁沉稳稳接住,握住刀柄,猛然抽出。
垂目,眼神在刀刃上细细描摹了片刻后,他抬起双眼。
“你在骗我。”郁沉眼角微微抽搐,“这可不是什么你们祖师门应该流传下来的刀。”
“信不信由你。”陆暮南瞥了一眼不断翻腾着白气的沸雪池和其中的少女,仰脸看向郁沉,
“兵器谱此类云云,整个临京城你也只能相信我。斩断巨树根系的用材,并非以寻常宝刀的标准可以类比。这就是那一把刀。”
看着他的神色,郁沉收起刀,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走进。
“这么说来,这是你从那个废物身上狸猫换太子得来的?”郁沉走到他的身侧,笑了笑,“他没追上你?”
“后来追上了,不过那个时候已经无济于事,他怀疑不了我。”陆暮南说,“可惜城郊风雪过大,那匹快马已经死在半路上了。”
“将掌门关在山上,毒死同门的马匹,将腐尸引到半路,盗取祖师门的刀,再献给我这个逆臣贼子”
郁沉像用夸奖般的口吻缓缓开口,眉眼含笑,“少掌门,你可真是个小人啊,下贱又卑劣,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看着他,陆暮南眼神微微躲闪。
“我知道。”他说。
少女趴在池边,目光若有所思地在两人身上流转。
“但是你答应了我的,会让我去山顶。”陆暮南说,“而且会比他先去。”
“嗯,我答应过。”郁沉点头,突然转脸看向沸雪池,“你看,这池中的血水,丝丝缕缕,点点滴滴,都是供奉给巨树的。”
视野瞬间被赤红填满。
陆暮南怔怔道:“巨树,理应是靠根系汲取才对。”
“我寻找巨树根系的时候,就看见了这个溶洞。”郁沉抬起头,四面环顾,“腐尸的血水在她身下汇聚成一个水潭,四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腐烂根系。”
在使用代词“她”的时候,郁沉的神情完全不像在提一个近在咫尺的人,而像是在说一个遥远的存在。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池中的血水,会直接被带上山顶的巨树?”陆暮南几乎是逼迫自己把目光从沸雪池中移开。
郁沉没回答。
“还有一日便是元春。”他说,“如果你执意想从那个废物的手中抢下你们祖师门的遗愿的话,那也要启程了。山顶的情况谁都不清楚,你应该提前去查明一番。”
“密道在哪儿?”陆暮南问。
郁沉转过身,看向他:“沸雪池下。”
“你要把其中的血水给放干?”
“嗯,这是其中一环,要留到临近元春日时才能动作。”郁沉轻轻咬字,“可惜,你现在就得去。”
陆暮南蹙眉:“那我要怎么”
话音未落,寒光闪过,刀刃穿胸。
他瞳孔一颤,费解地低头向自己的胸膛看了一眼。
撕心裂肺的疼痛还没来得及散布全身,郁沉突然紧握刀柄,手腕发力,将他举到半空。
陆暮南微微张开嘴,蹙起眉头,仍旧盯着自己的胸膛。脸庞上的神情只有费解。
他感觉血液正在从自己的五脏六腑流出,从嘴角、眼眶奔涌,直到视野之内除了赤红一片,别无他物。
扑通。
郁沉凌空将刀刃抽出。
随后
,他像块石头一样,直直栽进沸雪池中。
第十幕
沸雪池外溶洞。夜。
“!!!”
尹双赤拼命捂住嘴。
他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顺着山脚爬上半山腰,再从一个巨大的灌木丛包围的雪洞中很不体面地滚进这个溶洞,最后顺着水流的声音一路摸到了这里。
这里位于溶洞的顶上,是通往这个洞穴的另一条通道。
刚刚蹲下,就看到了这一幕。
少掌门死了。
随后,他说出了一句并不太合时宜的话:“那是谁啊?”
“那是宰相啊。”一个声音从耳侧传来,“这你都不认识?”
“?!”
像是有先见之明,这个声音的主人非常及时地捂住了他的嘴。
在确认了他头脑清醒之后,便松开手。
脑中,刚刚陆暮南被刀尖挑起又跑进沸雪池中的画面并未淡去。
尹双赤不太明白自己究竟被卷进了一个怎样的事端中。
所以,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他只是愣愣地再次抛出第二个问题:“那你又是谁啊?”
“我?”那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下方沸雪池的动静,随口道,“沈薇,当朝君主苏木辛麾下派遣军小队长天下第一密探是也!”
“哦。”尹双赤点点头,对于这个过长的名号不是很有想法,“那我叫”
“都说了我是第一密探,要是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我跟你趴在这个洞上面跟你一起贼头贼脑的,我有毛病?”
虽然人生的前半段都是在山上跟同门混的,但是沉刀派好歹也是江湖第一大门派,外界的消息还是非常灵通,不过尹双赤不怎么愿意听就是了。
所以这些名词他都知道,只是对不上人。
话糙理不糙,尹双赤觉得这个沈薇说得很对。
“那是你少掌门啊?”她问。
“嗯。”尹双赤轻声道。
石缝的视野中,陆暮南的身体还在随着池水的水波飘摇。
“他这样被弄死,你一点反应都没有?”沈薇又问。
“就是因为太多了,所以反而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尹双赤回答,“我觉得好奇怪啊。”
“哪里奇怪?”
“人心啊,天下啊,江湖之类的。”
“”沈薇皱眉,“仁兄啊,大厦将倾了,逆臣贼子谋划已久的野心就要在元春日得逞了,你搁这儿吟诗呢?”
尹双赤恹恹道:“抱歉。”
这句话倒不是假话。他从来没有想过山下的世界是这般模样。
至少
至少不会有这种看一眼就令人胆寒的,诡谲妖异至极的血色池水。
“不过你说的事情,他究竟准备怎么做?”他问。
“算了,我就知道像你这样的人肯定理解不了。”沈薇不满地摆摆手。
下方,郁沉和侍女都离开了,估计是要顺着密道一路回到尚书府。
偌大的溶洞只剩水滴的滴答声。
“简而言之,鸢雪会在元春日某个不确定的时间第二次降下,而宰相他又故意向吾君露出马脚,逼迫朝军出城,届时沸雪山的山脚,免不了一战。”
沈薇说,“用突如其来的鸢雪把朝中剩余的兵士官员变成腐尸,再一网打尽,到时候,他想在吾君的主座上倒立都行。这是我刚刚得出的结论。”
于是尹双赤思考了一下倒立的事情。
不知怎的,他心情悲痛又沉重,这种事情就更容易占据高地。
“所以,我现在就要上
去?”这回是尹双赤自己对自己的提问。
“该怎么做,你就算再傻,肯定也比我清楚。”沈薇回答,“事不宜迟,我先回朝了,你就抓紧时间去山顶吧。”
说完,她纵身从洞口攀着藤条一闪而过。
“怎么像个临时跑过来的人一样?”尹双赤看着她的背影不解道。
难道说山外的江湖都这样?
先不去思考这些问题,外面的太阳就要升起,距离元春日越来越近了。
他得上山砍树。
踩着溶洞上方的石块,尹双赤伸手拽过刚刚沈薇顺着爬上去的藤条。
尚且不知道去往山顶的方法,按照爬上半山腰的经验,努努力说不定还有希望。
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时至今日都没有人成功登顶过这座雪山。
“咔嚓。”
随着清脆的声响,藤条断裂。
尹双赤心中一惊,连忙踩住脚下的石块。
“砰。”石块碎裂。
“?”
他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手心。
好吧。
脊背朝下,他丝毫没有挣扎之力地向着沸雪池栽了下去。
扑通一声,溅起巨大的水花。
温热从四面八方环绕而来,血腥气瞬间充斥进鼻腔。
在下坠的过程中,尹双赤的脑中闪过了很多东西。对不起爹娘,对不起祖师门,对不起掌门,对不起纪师兄,对不起天下,对不起刀对不起破庙里面的陈落桐和思思小狗,以后他们连贡品都没得吃了。
沸雪池比想象的要深。
先是下沉之后,触底,又缓慢浮起。
然后——出水!
竟然站住脚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