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在这里进行你的‘研究’吗?”
小孩收拾着营地里的试验器具,将他们放进背包中,边道:“闭门造车无法完成任何研究,这里只是我修整的地方,我需要实地调查。”
她想到小孩刚刚和她说的“研究课题”。
“调查?调查‘死亡’?”
小孩:“冰封的大雪是最接近死亡的地方,而且……”这里刚刚死了一个新鲜热乎的生物。
他犹豫了一下,面前这个白发少女虽然是从山上走下来的,但是她不一定知道杜林的事,对于陌生人,它还是保留三分得好。
他没有说出杜林的事,只是含糊道:“这里很适合我的研究。”
司露叹了口气:“……那你想怎么研究‘死亡’呢?这又不像那些切实存在的生物,可以给你观察研究,这只是个虚无缥缈的‘概念’。”
这句话似乎戳中了他的心事,小孩沉默一会儿:“嗯,这也是我第一次对母亲给的‘课题’感到棘手——因为我没有思路。”
她叹了口气,知道这个犟小
孩不是自己能轻易劝退的。
“还有点时间……我给你做点吃的吧。”
她环顾一圈,这个地方说是“修整的营地”,但里面几乎全是冰冷的试验器具,还有几幅司露看不懂的画作,架子上除了书就是论文纸张……
没有任何生气。
比起一个用来补给的“营地”,这更像是一个野外实验室。
总之不是用来“生存”的,只是用来“研究”的。
她在火堆上架起器具,开始给他煮汤。
“你再休息会儿,我给你做点食物,你随身带着,一会儿出门就不怕冷了。”
小孩看着她做菜的样子,停止了手中的动作,搬着椅子坐到了她身旁。
“你这是在……”他思考了一会儿,似乎意识到脑内没有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司露的行为,于是道,“用水煮法测试生物材料混合后的沸点?”
司露:?
她无语了一下,“有没有可能,在人类社会,这个行为我们称之为‘烹饪’。”
说着她看了那孩子一眼:“……你明明能对那些高深的研究课题头头是道,却不知道做菜和烹饪?”
这孩子难道是传说中学术点满,但自理能力为零的坡脚天才吗?
但看他也不像啊?至少该有的生活常识都有,而且从刚刚同行的一段路上能看出来,野外生存的技能也不缺,营地也被整理得井井有条……
“母亲不会在我面前烹饪,也不会在我面前吃饭。”他的语气很平淡,“原来这就是‘烹饪’。”
他看着锅中的沸水:“唔……有气味出来了。这就是胡萝卜和薄荷混合后煮沸会产生的气味吗?”
司露看着他认真研究的劲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严格来说,这不是,或者说不单单是,因为我还加了调料。”
“调料?”
她回忆了一下自己高考后就还给老师的贫瘠的化学知识。
“你可以把它理解成催化剂——当然,它和寻常催化剂不同,它不是增加反应速率,而是调味……而且它本身的质量和性质会跟着反应的发生而变化。”
她拿着勺子舀起一小勺汤料,放到碗中:“这里面我加了盐,调料的一种,你尝尝?”
小孩凑了过来,先用眼睛观察了一会儿,又伸手在汤碗上轻轻扇了两下,用扇闻法嗅了嗅汤的气味。
司露:……太诡异了,这种被人用对待化学实验的方式对待菜品的感觉,实在是太诡异了。
“……很奇特的味道。”最后,他尝了一口,评价道。
司露挑眉:“因为加了盐,和你平常吃的胡萝卜和薄荷的味道不一样吧?”
小孩诚实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吃过‘平常’的胡萝卜和薄荷,没有实验数据,无法产生论断。”
司露有些奇怪道:“你没吃过胡萝卜?不爱吃吗?那我换个菜给你?”
小孩垂眸:“我不需要食物,我是说……我有其他补充能量的方法。”
他答得很轻巧:“而且,母亲说我来到世上的时日太短,而时间是一种不可再生的稀缺资源——它需要被合理分配,大部分情况下我都将它们用来摄取知识和必要的技能,剩下的时间,我会通过睡觉与常规手段补充能量。”
司露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把‘我妈不给我吃饭光让我学习’的虐待行为形容得这么清新脱俗的……”
而且她一点都不想知道这孩子用来补充能量的“常规手段”是什么,总觉得又会是超出她常理认知的东西。
……比如在现实世界她就见过每天以能量饮料和代餐为生的人类,问就是自制食物不卫生,营养摄取不均匀。
……这么一想,很符合这孩子和他家长的性格呢。
司露叹了口气:“……不如你和我回蒙德吧,唔……但是这里有什么未成年人保护协会之类的机构吗?”
小孩的语调中透着一丝疑惑:“这不是虐待。”
司露:……完了,这孩子已经被他母亲的pua腌入味儿了。
他看向她,很严肃道:“给不需要食物的人强塞食物是虐待,不给不需要食物的人食物,是顺应生物成长的发展规律。”
司露挑眉,放下手中的勺子:“既然如此,那我不‘虐待’你了。”
这孩子的歪理讲得头头是道,他也不觉得自己母亲的做法有什么问题,既然如此,那她一个外人瞎操心什么劲儿?
小孩愣了一下,敏锐地感知到了司露的情绪。
他伸了伸手,抓住了司露的衣角,制止住了她往外走的动作。
“……但是,食物很……香。”
说着他顿了顿,似乎是在绞尽脑汁地去形容他不曾体会过的情感。
“顺着人类食道滑落至胃中的感觉,香,热。”
他紧紧拽着司露的衣角,“它和水都是液体,但是除了湿滑的口感以外有很大的区别,水是补充人类生命力的刚需,汤是……滑的,暖的——和火史莱姆凝液的口感有点像,但更……”
“等等!你还尝过史莱姆凝液?”司露的重点歪了。
小孩有点茫然:“做实验的时候尝过。”
司露简直能听到他没说完的后续——“有什么问题吗?”
她叹了口气,决定不和这个小孩子计较生存类的问题了。
他从观念上就是歪的。
但他不打算改变,司露也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能力去改变一个孩子从小养成的观点,无论如何,他都好好地长到了现在。
给予不需要帮助的人帮助,对于对方来说是一种负担——司露明白这个道理。
她重新坐下:“我多给你做几样食物吧,你带着路上吃,不过雪山上气候寒冷,饭菜冷的很快,你如果冷的话,记得热一热再吃。”
小孩想了想,在营地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了一个红色的箱子。
“这是一个可以维持内里物品温度的箱子,本来是用来……”
司露瞥了他一眼:“打住,我一点也没兴趣这东西本来是干什么的,你只需要知道,它现在可以给你的饭菜保温就行了。”
她将做好的饭菜放入保温箱里。
她看着这孩子背起保温箱,硕大的箱子和他瘦小的体型形成鲜明对比。
她叹了口气:“想好做课题的思路了吗?”
小孩摇摇头:“没有。”
“你有没有想过,研究‘死亡’,就是在研究‘生命存在的意义’?”
司露很讨厌散兵,但却也承认他那句话是对的。
“任何生物,都必须先切实地‘活着’,才会懂得‘死亡’的意义。”
她蹲下身,平视这孩子毫无波动的双眸:“你活着吗?”
小孩伸手捂住左胸口,又搭了搭自己的脉搏,随后确定道:“活着。”
司露摇摇头,“不是生理意义上的心脏跳动、脉搏平缓,也不是呼吸频率——这只是人类生存的本能,就像你用你那些‘常规手段’来保持能量一样。”
她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其实我很讨厌对别人说教,和人讲大道理……如果你真的觉得你的生存方式是正确的,是好的,我不会多嘴置喙。”
她摸了摸他的头:“但是,你喜欢喝汤,你觉得汤的味道是暖的、好喝的,是让你感受到快乐的,你在用‘常规手段’来维持生存所需能量时,有这个感觉吗?”
小孩摇摇头。
“因为‘常规手段’只是‘生存’,喝汤才是‘活着’。”
司露替他将胸口的斗篷拉紧,“对于你而言,现在‘死亡’,只是单纯地失去呼吸、脉搏和心跳,失去对世界的感知,甚至只是失去了本可以用来做实验的未来时间,对吗?”
小孩点头。
“对死亡没有感觉的人,是无法理解‘死亡’的——人类不是机器,人类之所以为人类,是因为有血肉、有感情,有精密的机器无法替代的人性。”
她最后拍了拍小孩的肩膀,“你得先‘活着’,然后才能‘死亡’。”
这孩子还是一副懵懂的样子——这在这个少年老成的小孩身上是非常罕见的表情。
司露不再多言,她该走了。
“等等。”
稚童的声音叫住了她。
司露回头,见那孩子把身上的斗篷解了下来,金色的头发与熟悉的衣衫暴露在她的眼前。
——草!她就说为什么这孩子的脸看上去这么眼熟!!
是你!阿贝多!!
……原来你小时候是这种风格吗?!!
她就说这倒霉孩子的“妈妈”的风格怎么听上去那么像杜林的妈妈,这特么就是同一个妈啊!
槽点太多,以至于司露一时失去了语言能力。
小阿贝多走到震惊的司露面前,将斗篷递给了她。
“你看上去很喜欢这件斗篷,作为你护送我上山,给我烹饪的报酬,希望你……不要嫌弃。”
司露挑眉:“你是……看出了我想要这件斗篷才……?”
联想到小孩最开始对雪山毫无惧怕的态度,中途却突然改变口风让她护送他上山,还要给她“报酬”。
小孩点点头:“被你看穿了。”
司露:……不要用这么平缓的语气说这种惊讶的话啊,很阴森好吗?
“你不放心我独自上山,是因为我看上去很年轻,你怕我遭遇危险——这虽然是善心,但是很遗憾对当时的我造成了困扰。”
司露:……
“当时的情况下,我只有向你展示‘我能在雪山上活下去’的能力,你才能放心放我走。”他抬头,看向司露,很认真地道,“这是对于‘善心’的回报,请你收下。”
说着他看了看身后的保温箱:“……也是对这些食物的报酬,希望你不要觉得太过廉价。”
司露:……不,一个全元素抗性的斗篷换几顿饭,怎么都不算廉价了。
但是她叹了口气:“你留着吧,我不需要。”
她怎么样也不至于去和一个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孩子抢防具——哪怕知道对方是阿贝多也不行。
而且雪山上危险重重,他确实比她更需要这东西。
小阿贝多摇摇头,固执地伸着手,一定要她收下。
司露当然不肯,万一她拿了他的斗篷,让他在雪山上遭遇了危险,那她这只蝴蝶不就成了煽动大洋彼岸飓风的罪人了。
她想了想,“那你把它也当成一项‘报酬’吧——我收下这件斗篷,然后将它作为报酬,重新给你,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小阿贝多想了想,点点头:“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司露笑了笑:“好好吃饭。”
小阿贝多一愣,似乎没想到她的请求是这个。
司露重复道:“好好吃饭,尽量让自己‘活着’,而不是只是单纯的‘生存’,可以做到吗?”
小阿贝多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司露终于放心了,她向小阿贝多挥挥手:“那么,再见。”
小阿贝多学着她的样子挥了挥手,却没有和她说“再见”。
因为他不确定他们还能不能“再见”。
他是他的母亲创造出的人造生物,在他之前,她的母亲已经做了许多失败的“试验品”。
那些“试验品”,并不是一开始就被判定为“失败”的。
她的母亲会像对待他一样,将他们养大,教会他们应学的知识、创作的课题,然后交给他们一个“测试”。
或者说,一个新的课题——研究“死亡”。
他没见过那些试验品最后交出的答案,但他知道,母亲并不满意,并且由此认定,他们都是“残次品”。
现在,轮到他来做这个关乎命运的课题了。
他的上一位“试验品”,已经被母亲最满意的造物——腐殖层的魔龙杜林吞入了腹中,化为养料。
他会步上它的后尘吗?
想到这里,阿贝多其实没有多少“害怕”的心绪。
就像那位白发少女说的,只有切实地体会“活着”,才能明白“死亡”。
而现在对于他来说,“死亡”更多像是一台机器停止生产,被按下了销毁的按钮。
机器怎么会惧怕“死亡”呢?
他只是有些遗憾。
如果那位陌生人——那位气息独特的少女,真切地期盼着他们的“再见”,那她会遗憾吗?
还有那些“食物”。
他从前没有尝过食物,对于他而言,五岁之前才是生存所需养料的刚需期,而他所需的“养料”,都会通过脖子上的这颗星芒注入体内。
那是他被“制造”时留下的唯一瑕疵。
在今天之前他都不认为自己需要“食物”,当然,现在他也不觉得自己“需要”。
但是他想去尝试。
——这是阿贝多诞生到世上后的第一次,想要“尝试”那些并非“刚需”的体验。
但这一切,还是等完成了他的课题,让母亲满意后再说吧。
阿贝多背起行囊,向眠龙谷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