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感情对于司露而言只是存在于字典里的字句,看得见、摸得着,却从不存在于她身上。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不同,是在四岁那年的孤儿院中。
自从司露有记忆以来,她就在孤儿院中长大,那一年,温柔和善的生
活阿姨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永远离开了人世。
司露站在号啕大哭的同龄孩子之间,面无表情。
他们为什么在哭?哭代表着什么?
她见过孩子们哭——被抢了玩具、和同伴打闹、被领养家庭送回……
但这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
而且……她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人一起哭。
还有角落里的花花小朋友,司露明明在前一天还听到她说,“阿姨收走了花花的美工刀,阿姨最坏了!花花讨厌阿姨!”
讨厌——她说讨厌。
现在她讨厌的人永远不会再出现在她眼前,她为什么会哭呢?
哭代表着伤心,可是,为什么会伤心?
司露抱着玩具熊,穿过哭闹的孩子们,一个人回了房间。
后来她去院长的办公室交作业,却从露了一道光的门缝中听到了意想不到的窃窃私语。
“……那孩子……本来还以为只是迟钝点……”
“……可能只是吓傻了……”
“……她是不是,心理不太正常?联系医生……”
“……我去联系……医生……如果真的是疾病的话,得尽早治疗……”
她从那时起知道了,那是一种“不正常”。
不可以不正常,会被当作异类的。
司露走到厨房,偷偷拿走了一个洋葱,回到房间后哭了个惊天动地。
整层楼的孩子们都被吓醒,老师赶到她房间安慰她,她一边抽噎着一边将洋葱藏到枕头底下,拉住老师的手。
“阿姨……阿姨……阿姨不在了……”
她明显看到老师松了口气——她知道,她在老师心中变回了“正常”的孩子。
从那时起,司露学会了“合群”。
再长大点后,她试着探究过自己的情况。
最开始她以为自己是典型的反社会人格,但在遍览各种研究与案例后,她又觉得自己不至于到那种程度。
她只是“不懂”感情,却并非冷血。
她不会将自己视为比普通人更高一等的存在,她只是“不懂”。
她不想杀人,没有任何在刑法边缘大鹏展翅的冲动。
她只是……真的“不懂”感情。
像是所有人类与生俱来的、大脑中处理感情的模块被硬生生抹去,无法正常工作。
人无法驾驭一个自己不曾见过的东西。
她于是开始训练自己,重新给自己装上那个正常人必备的模块。
她将它称为“人类感情解析模块”,她终于得以渐渐融入了正常人群。
司露当然不会对温迪说那么多,只是笼统地概括了两句,最后她抿了抿唇,像是叹息般出声。
“温迪……散兵会哭。”
她想到借景之馆中面无表情的人偶,精致的人造物,生而不该有瑕的容器,却会哭。
“他是个人偶,但他生来就会流泪。”
没有任何人教他,连他的创造者都没有刻意给他注入“感情”的模块——他的创造者希望他是冰冷而完美的。
但他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便会流泪。
他只是个人偶,却会流泪——而她一个活生生的人,苦学多年后,才知道“流泪”这个感情,该怎么去利用。
羡慕吗?好像也不,她只是觉得困惑。
生为冰冷造物的散兵,天生便具备了“感情”的功能。
但生为人类的她,却在这么多年的苦学后,还会因为这样的事产生“困惑”。
梦境中的四个人,表面上似乎她是那个唯一的人类,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比起阿贝多和散兵那样有血有肉的人造物,她才
是其中的异类。
这让她费解,也让她颓然——这么多年她努力所做的一切,都似乎是徒劳。
她研究学习了那么多年,到头来却连散兵这个人偶的“感情”都无法理解。
他对“母亲”的感情,对踏鞴砂的感情,对博士的感情……
司露走神地看着眼前渐渐熄灭的火堆,突然有一阵淡淡的清香自身旁滑过。
她低头,一只白皙的手掌伸了过来,指尖夹着一朵纯白的塞西莉亚花,如一片黑夜中骤然破空的光芒,盛放在了她茫然的眼底。
“你看到这朵花的时候,是什么想法?”花的主人语调十分轻柔。
“……想法?”司露愣了一下。
“脑海中的第一个反应,不用思考。”
“……我在想为什么雪山会长塞西莉亚花。”
颇为不识情趣的反应,但温迪脸上笑意未改,“然后呢?说出来。”
“然后我意识到,这花不是长在雪山的,应该是你从摘星崖弄来的。”
温迪没有接话,还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再然后……我开始思考你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把这朵花拿出来。”
温迪开口了,却只是纠正了她:“不是‘拿出来’,是‘送给你’。”
司露顿了顿,“现在我开始思考你为什么要送我花了——在人类社会中送花的含义有很多,我脑内能一瞬间闪过数十种答案,一项一项和现下的情况做了比对,一一排除,然后再筛查……”
仿佛是什么难以理解的绝世难题,司露在面对“被人送花”的一幕时,脑内的思绪能瞬间组成万字大长篇。
“排除到最后,我剩下了三个相对靠谱的答案。”
“说说看?”
“第一,我们现在身在雪山,面前又有一团火堆,你将这朵花递给我,或许是想要我用做以塞西莉亚花为底料的菜。”
在常人看来十分离谱的答案,温迪眉目不动,无声地鼓励她继续开口。
“第二,你觉得我现在有点醉了,塞西莉亚花的花香清醇,可以解酒。”
温迪:“哎呀,这连我都不知道呢,奇怪的知识增加了哦。”
“……第三,在正常人类人际交往的前提下,我此刻或许算是情绪低落的状态,你给我送了一朵花,或许你是在……安慰我?”
唯独在第三个看上去最靠谱的答案上,司露用了问句。
温迪笑了笑,没有回答到底哪个假设是正确的,只是反问了一句话。
“那么,如果情景互换,如今坐在这里低落的是我,你会怎么安慰我呢?”
司露认真思考了一下,“给你加五百万债务。”
温迪:?
“……你等会儿,我年纪大了耳朵不太好使,你说的或许是‘减’?”
司露一本正经地给他解释道:“在我的概念里,‘让你走出情绪’是比‘空话安慰’更有效地方式——毕竟我不会安慰人。”
温迪:……看出来了。
司露继续道:“但我知道,人在忙碌起来的时候,情绪对他们产生的影响会趋近于零——所以我会选择激励你去干正事,比如赚钱。”
温迪挥挥手,夜色中绽放的纯白花朵在指尖散去,他笑了一声。
“你看,在‘我给你送花’的这件事上,你虽然绕了些路,但最终还是得到了正确答案。而在换位思考的前提下,虽然阶段性呈现出来的方式不太寻常,但你却从未质疑过为什么要去‘安慰’一个低落的人。”
这是司露第一次从浪漫到骨子里的吟游诗人口中,听到如此严肃又一板一眼的分析。
……大概是觉得以她的脑回路,他不适合用含蓄而诗情的比
喻句来回答她的问题吧。
“比起当年相熟的长辈去世,都不知道同辈们为何悲伤的你,你真的觉得这些年的经历都是徒劳吗?”
司露怔了怔。
温迪只是浅浅地问了一句,便不再深言——他似乎更想让她自己去回答这个问题。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我、骑士团的大家,还有你的朋友们,在乎你的这点‘缺陷’吗?”
司露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话去思索——群友们不必多说,而从她穿越来提瓦特后遇到的新朋友……
虽然有的时候她的语出惊人确实会让他们噎到,但也仅仅只是愣怔一下,不至于产生什么诸如“绝交”之类的负面想法。
……而且某种意义上,在提瓦特这个颇带着点玄幻色彩的世界里,她不是唯一“脑回路清奇”的存在。
她摇摇头。
“你与陌生人的交流可以凭借着这些年的‘学习’做到面面俱到,而真正与你相熟的同伴又不会介意你的一些小缺点。”
温迪笑的很开心,他摊开手,轻轻吹了口气,做出有些夸张的、撒开手掌的动作。
“哗——烦恼都被风吹走啦。”
司露看着他的样子,默默笑了一下,“……感觉从我十岁之后,就再也没有经历过这样哄小孩一样的安慰了。”
“有效吗?”
司露像是有些为难道:“如果我说无效,你接下来的睡眠质量会变差吗?”
温迪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好吧,非常有效——感谢全提瓦特最伟大的吟游诗人的开解,愿风神护佑你,做个悠长好梦。”
温迪像是终于放心了一般,迎着天边的朝阳,施施然伸了个懒腰。
“那么,晚安。”
晨风带走风神的笑意,朝阳升起时,雪山脚下的营地里已只剩下司露一人。
司露整理好背包,捞起菜菜准备下山回蒙德,路过雪山下的冰湖时,浅浅往下一看。
她本来只是想整理一下熬了大半夜的仪容,却不经意间瞥到了自己白色的鬓角上,绽着一朵纯白的花朵。
司露站在原地,凝着冰湖底下那朵花的倒影,怔了良久。
半晌后,她伸出手触摸了一下,实体的花瓣触碰到指尖——不是错觉。
司露捏着指尖的塞西莉亚花,突然心中一动,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在脑海中蔓延。
她指尖动了动,拉开系统面板,给默菈发了条信息。
[私聊]司露:雪山山脚,速来。
两个小时后,满身大汗的默菈喘得跟条狗一样和司露在雪山下汇合,他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
“风、风神之心、你、你找到了?”
他在接到司露私信的那一刻就赶了过来,最近能让司露着急地见他的事,也只有神之心了。
司露将手中的塞西莉亚花递给了他。
默菈:“……什么玩意儿?一朵花?”
司露没有过多解释,只是道:“你先拿着。”
默菈莫名其妙地伸手接过那朵塞西莉亚花,在下一刻突然跳了起来:“卧槽!刚刚系统提示我完成任务了!!你怎么做到的!!!!”
……居然真的可以……
司露看着面前狂喜地上蹿下跳的默菈,不知道该作出什么表情。
风神之心——风神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