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马车行驶的速度愈发变慢,似乎快要停下的时候,离月才终于又说了一句话,低低的、带了一点颤:“我很冷……”
这辆马车朴素不说,里面连个炭炉也没有,就连窗户也不是密闭的。
自言自语了许久的扎坶尔闻言忽而沉默一瞬,他那双含着暗涌波涛的蓝色眸子深深凝视离月,片刻后,他语气愧疚:“抱歉,小侯爷。”
这辆马车是扎坶尔选的,中原的皇帝起初给的是一辆极豪华舒适的撵车,被扎坶尔毫不犹豫拒绝了,他要求最简单的、没有任何箱笼可以一眼望到底的马车。
太过繁复的装饰背后或许会隐藏危险的机关毒药,这一点扎坶尔很有经验。
只是他没有想到谨慎起见选择的马车,会让小侯爷吃这样大的苦。
马车此时已经停下,外面静悄悄仿佛连风声都听不到,但是扎坶尔明白就是这样才更危险。
他没有急着去看周围的环境,而是一只手揽着离月的腰,一只手解开自己的外衣,将离月更深的揽入怀中。
扎坶尔体温高,在草原寒冬时甚至能光着上半身在结了薄冰的河水游泳。
“现在好些了吗?”扎坶尔问。
怀中冰冷一团的少年一声不吭。
扎坶尔垂眸,在看见离月探出一点的洁白双手,那原本如同粉珍珠一般圆润光泽的指甲如今甚至泛着紫的时候,他才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语气惊疑不定:“你身体竟真的这样差?”
因为扎坶尔的举动让离月稍稍有了一点暖意,但这并不够,离月的手脚都僵冷地厉害,胃也一抽一抽地疼,他还记得自己身处危险之中,但神智已经不是十分清醒了:“好冷啊……母亲,月奴很冷……”
这一刻离月甚至很久违地回忆起他幼年时被母亲抱在怀里哄着的时光。
母亲走后他再也没有什么好日子过。
但母亲在时,他其实是很骄纵很神气的小公子。
那做长大之后发觉其实并没有很大的庄子,在离月幼年时几乎就是独属于他的天下。庄子里所有人都听他的指挥。
他生病的时候,母亲就会抱着他,非常温暖的,带着馨香,哄着他。
离月的母亲,只有在很生气的时候才会叫离月的名字,平时就叫他月奴,在离月重病不肯喝药时就很温柔地哄他,叫他:“奴奴,你乖乖喝药,很快就好了,好了娘带你出去玩,去钓鱼,教你学骑马,怎么样?”
长大后的离月觉得这是很卑贱的名字。
但母亲尚在时,叫出这个名字仿佛在说离月是他的无上珍宝。
扎坶尔第一次感觉到这样的无措。
他很会捕猎,捕过不少猛兽。那些凶猛的野兽在濒死时也是脆弱万分的。
当然那只会让扎坶尔心底的凶戾之气暴涨,他甚至偶尔享受放那些受了重伤几乎不可能逃脱的、聪明强大又美丽的生灵离开,又重新抓住的感觉。
此时他却没有办法与那时的自己感同身受。
怀中的小侯爷是那样美丽,又脆弱地仿佛一击就碎。
但这并不能让扎坶尔兴奋或者血液都沸腾起来。
扎坶尔感受到小侯爷在很轻地颤抖着,他用力主动往自己怀中钻,哪怕他讨厌极了自己。
小侯爷还在尽可能极力控制不让自己的呼吸过于急促。
他是有在很努力地调整自己的状态,扎坶尔能感觉到,即便身处什么样的境地,他都在很认真地保护自己的性命。
扎坶尔感觉到了锥心之疼,他的本意从来不是让小侯爷陷入这样难过的境地。
连死亡也不惧怕的扎坶尔,此刻终于明白了后悔与害怕的滋味。他方才随意给小侯爷种下的蛊,那不会对人造成太大的伤害,或许有一些副作用,也不过是让人惧热畏寒,不足为道。
扎坶尔下这个蛊,是为了让小侯爷乖一点,不要胡乱挣扎被锋利的匕首刺伤。
等到了草原,只要小侯爷不离开他,这条听上去挺可怕的蛊虫便不会对小侯爷造成任何伤害,甚至长远看来或许还有一些好处。
许是他久不出马车,外面终于响起一点脚步声。是在提醒扎坶尔,也是在催促。
扎坶尔抬头隔着马车帘子望了眼外面,抱着离月下了马车。
出乎扎坶尔的意料,周围并没有别人。
这个地方似乎是特意挑选出来的,周围没有连绵起伏的高山丘陵,甚至没有树,连高一点的草都没有,土地平坦,视野开阔,目之所及的地方甚至没有屋子。
是绝对不可能被埋伏的。
他面前站着中原的帝王。对方应该是一路追过来的。
下摆已经完全被泥土、雪水一同弄得乱糟糟,袖口不知被哪里刮走了一块,沉黑的眸子晦暗不明,他盯着扎坶尔怀中的一团,眼底沁出狠意:“阿月怎么了?”
纵然心底后悔非常,面对穆宗,扎坶尔仍然能平静甚至胜券在握般笑了一下:“之前我给他种了一条南疆得来的蛊虫,现在大约是蛊虫作祟。”
他迎着穆宗的目光,反而将离月更紧密地抱着,离月也很配合地扎坶尔的怀中钻,双手顺着他单衣的领口往里面探。
穆宗离得远没有听见,扎坶尔却听得很清晰,神智已经有些模糊的小侯爷似乎能感觉到让人安心的靠山到来,方才还很可怜喊母亲的说辞久变了,一声声低喃:“兄长,我很冷,你帮帮我……”
尾音绵绵地拖着。
却让扎坶尔原本软下来的蓝色双眸渐渐覆盖一层寒冰。
他继续对穆宗道:“看起来你很重视被我挟持的平津侯,那你最好是放我们平安地离开,这条蛊取出来小侯爷必然活不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每半个月饮一次我的血。”
“只要他这辈子安稳待在我身边,就能健康常乐无忧。”
那位独自前来的皇帝在听见这句话后眼神分明剧烈变化了,但不过一息,忽然平静下来。
这种平静让扎坶尔敏锐地直觉到不安。
这种不安在极短的时间门内应验了,扎坶尔感觉胸/口传来尖锐的刺痛,他低下头,脆弱到不被他视作威胁的小侯爷,手中不知何时握着他方才用来杀人的匕首,果决狠戾地深深刺下。
他力气小,匕首刺到一半便卡住了,于是他咬了牙使劲更往里刺,感觉到扎坶尔低头看来的目光,他笑了一下,脸颊都因为这件事蒙上一点活力般:“这下你要放开我了。”
小侯爷比冬日冷月还要明亮的双眸带了得意。
扎坶尔却更紧地拥抱住他,因为这个姿势,匕首也刺得更深,他笑道:“放开你,我怕你冻着。”
随后他还撑着一口气嘲笑:“小侯爷没杀过人吧?你这位置是刺不到心脏,杀不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