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用明纸糊了,冬日的阳光淡淡地透进来,在小侯爷的眼睫下投了一圈细密的阴影,他脸颊与手指都比手里捧着的玉碗更洁白一些,指尖倒是带了一点明润的粉泽,大约是因为杯盏的暖意才会如此。
等程洛走近的时候,小侯爷终于抬了抬眸,程洛立即半跪下,让小侯爷能够居高临下望自己。
离月俯视程洛,他没有提自己已经有了决定这件事,反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程洛顿了片刻,语带关切:“小侯爷最近感觉怎么样?”
这种话,离月醒过来后的这段时间几乎每日都要听类似的话,早就听腻了,眼下程洛这么一说,离月立刻没了继续听他说话的意思,他语气恹恹:“能怎么样?不过是有一口气死不了罢了。”
他这样丧气,一点也没有曾经鲜妍骄矜的明媚模样,让程洛心底又是一痛。
离月将手中的玉碗放在小案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其实你今天不来见我,我也是要找你来的。”
听见这句话,程洛便对接下来离月要谈的事心底有数了。
果然,小侯爷很快便宣布了他的决定:“我决定用你的法子了。”
他居高临下打量着貌似十分恭顺的程洛。
或者说,在程洛竟然妄图爬床之前,离月对程洛这个门客实在是再满意不过。
他也最信赖倚重程洛,从没有怀疑过程洛对自己的忠诚。
这些思绪在离月的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他随手拿了一个淡蓝色坠了细碎玛瑙的缨络仍到程洛怀里:“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我挂着的缨络,这个是兄长新送我的,用的玛瑙是极难采得得珍品,三年一进贡,赏你了。”
程洛下意识接过缨络,在听见离月的解释后,他垂着的、灰蒙蒙的眸子暗沉一瞬:“谢小侯爷赏赐。”
离月见程洛十分珍惜喜爱缨络,满意点头:“你忠心听话,为我做事,我也定然不会辜负你的一片赤诚之心。”
“等我病好了,我会向兄长请求给你封个爵位,金银地产少不了你的,还会派禁卫护持你左右保护你的安危,你还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来我听听。”
程洛静静低头听完离月这番话,他膝行两步,更靠近离月,微微抬头,几乎贪婪地将小侯爷的面容收入眼中,他将双手小心放在小侯爷屈起的双膝上,只觉得手底下的骨头都是软的,仿佛稍一用力,便会碎了。
离月自然觉得程洛这样让他有些不自在,不过他到底要用着程洛,稍微对他好一点也没关系,便吞下了到嘴边的斥责,静静等着程洛会提出怎样的要求。
程洛喑哑着嗓子开口,那些话却是他在心底酝酿许久了的:“属下不用爵位、更不用金银封地。只是我离京许久,回来才知道……小侯爷竟然收了林木做身边人。”
“属下知道,属下不如林木在小侯爷身边的日子久,更没有林木会伺候人、讨小侯爷欢心,只希望能如从前那样远远望着小侯爷,时刻陪在小侯爷身边便好。”
“有时候林木不在小侯爷身边,小侯爷有需要,能想起属下,属下便心满意足。”
“小侯爷若觉得属下碍眼,便将属下当作一个物件、一个摆设,便是满足属下的要求了。”
程洛一句句话说得那样卑微可怜,离月听着都觉得他实在忠心、所求甚少。
小侯爷垂眸望着程洛,对他笑了一下,浓浓的幽香落在程洛的鼻尖,小侯爷编贝般洁白的皓齿若隐若现,唇瓣是如春日桃花般的淡粉,是极漂亮的景色,但程洛却只觉心疼万分。
小侯爷的声音也很快响起,带着高高在上的一点垂怜,仿佛神仙于云端随手施下的恩泽:“既然你要求如此,我便满足你。”
即便做了决定,但到底要剖心放蛊,离月心底还是十分犹豫。
他只是想一想那个场面,便觉得浑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疼的。
于是分明知道越早做这件事越好,离月却踌躇着不太愿意真的与程洛商定具体时间。
他让程洛起来,令内侍搬了个凳子让程洛坐在一边,之后便不理会程洛,自己随手拿了本书打开,就神游天外去了。
程洛也很有眼色,一声不吭安静地待着,呼吸都放得很轻,到最后离月几乎忘记了程洛的存在,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
直到行礼的声音传来,是穆宗回来了。
离月只瞥了一眼,就头也不抬,仿佛看书很入迷的样子。
穆宗走到离月身边,他睨了眼程洛,冷漠转开视线,只在看见离月的时候盛满温软情意,在看见离月手里书的名字后,他顿了一息,眼底带了笑意:“以前阿月总不耐烦这本书,今天倒看了许多。”
离月听见穆宗说话,才假装回神抬头,他悄悄撇了眼书名,随后镇定自若回:“春秋,从前我没时间读,病里抽空,倒觉得写得挺有道理。”
他嘴上这样说,心底却已经在思考,如果穆宗问自己到底看出了哪些道理,要怎么回。
还没想两息,又不自觉开始打心眼觉得穆宗事多,自己看什么书都要管着。
好在很快穆宗回答:“阿月长进了许多。”
没有继续问下去不说,还十分真诚地夸了自己。
离月心情立刻好了,方才的那点抱怨也烟消云散,他抬头冲着穆宗一笑,又倾身扯了一下穆宗垂下的衣袖:“兄长站着不累吗?坐下吧。”
不过他嫌穆宗从外边回来,身上恐沾了看不见的灰尘花絮,便很有小心机地指了隔着小案的另一边软榻:“兄长坐这里吧。”
穆宗从善如流,无有不应。
随后离月便开始说起方才与程洛商议的事情。
穆宗听完却沉默许久。
离月这才想起,上一次程洛提出这个法子时,穆宗便让他等一等。
离月因为扎坶尔的蛊虫,这段时间吃了许多从没吃过的苦,因此醒过来这段时间脾气都并不是很好,见穆宗不说话,心底就觉得究竟不是他性命垂危,他才这样犹犹豫豫,说不定他早就希望自己死,于是他催促起穆宗,语气也很坏:“兄长,你不说话,是希望我死吗?”
“死”这个字让穆宗几乎立刻抬眸,他黑黢黢的眼底带了十分冰冷的锋锐,将离月吓了一跳,随后便更恼怒:“兄长瞪我是什么意思?”
穆宗这才发现自己方才眼神过于凌厉,是从不在离月面前展露的模样,必然是吓到了离月的,于是他立即缓和了表情,但语气还是比方才严肃了许多:“死这个字,是能挂在嘴边说的吗?”
穆宗手里沾了多少条人命,从前他是最不相信鬼神的,直到遇见离月。
他甚至会自己看一些占卜的书。
这两年也修身养性了许多,甚至按时往庙里捐香油钱,不为别的,离月一看便是下凡历劫的小神仙,他这样的人只配下地狱,但他舍不得离月,如果可以,他希望死后也能跟着小神仙。
但前段时间他再次杀人,杀得朝堂都空了大半,大约是不能随小神仙一起了,但他也并不后悔,那些人自以为并不严重的小动作,却最后让离月差点离世,怎样的酷刑都平息不了他心底的惶恐与恨意。
离月听见穆宗这样说,并不很上心,说不说得,他身体都这样了,难道少说两次他就能立刻变好吗?他只关心:“那兄长,你让人准备好,我择日将蛊虫种了。”
穆宗与离月对视,他能看清离月眼底的惧意。
即便已经同意了这个方法,但离月还是害怕的。他想起暗卫首领传来的消息,沉吟道:“离月,你再等一日。”
离月原本拿不定主意,但穆宗让他等明天,他反而总觉得今天就把这件事做了最好,万一明天出什么意外了呢?这样想,离月立即道:“兄长,我已经决定就今天下午了,择日不如撞日。”
穆宗定定望着离月,见他这样坚决,竟然毫不犹豫:“既然阿月这样说,那就今天下午吧,我让人去准备东西。”
穆宗这样好说话,离月倒是又犹疑了,他是不是等一天更好?穆宗方才不过让他多等一日,是不是明天会有新的什么神医入宫,只是暂时没告诉他呢?
程洛一直在旁边静静看两人对话,见离月眼看着就有几分动摇,他犹豫一瞬起身跪在离月脚下:“小侯爷,属下也认为宜早不宜迟。”
原本离月就有点想反悔了,看程洛竟然也来催促自己,他立刻哼了一声:“我的事用你来拿主意吗?”
随后他转头望着穆宗:“兄长,我就听你的,再等一日吧。”
穆宗眼底带了淡淡的笑意,他抚了抚离月柔顺垂在脑后的乌黑发丝:“阿月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