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若不是王家甲士将我送归,以我病病歪歪,几近昏倒的情状,完全不能靠两只脚走回去。可能是笃定我傍上了王玙,南夫人甚至为我延请了女医,将苦药一箩筐地往下灌。我想,我大约已经死了一次。数天后的一晚,窗子敞着,几株桂花开的开,败的败,碧绿叶子间结着米粒大的花盏儿,引得流萤在枝头扑闪流连。厢门一动,却是南锦绣蹑足进来。她见我双眼大睁着,骇了一跳:你何时醒了?又走近几步摸我额头,神色欣慰:热已经退了,不枉阿娘为你延医,她还说呢,死也要让你进了王家的门再死……与他何干?我冷冷的一句令她惊诧:你,你莫非不打算嫁给王玙?可你再耽搁下去,就真成老姑子了……在大邺无论男女,大龄而不婚,便会被冠以不孝,不顺之名,人人皆可吐上一口唾沫,足叫你活着比死了更难受。听闻此言,我心中毫无波澜,只淡淡回复:你倒是嫁了,又如何呢?孰料,南锦绣在我床边坐下,双手绞着帕子,忽然便泪盈于睫。他,他不与我同房。谁?我说袁扈,他不到我屋里睡,却终日与马夫厮混…………说罢,不等我反应过来,便伏在床边大声嚎啕,硬生生把我哭精神了。许久,我捋清其中关窍后,不禁悚然心惊。此事,你可有告诉南夫人?她茫然抬头:回门时我和阿娘说了,她却怨我多事,还说袁扈早晚会知道我的好……那早是多早,晚又是多晚呢?对方闻言,本来迷茫的神色,变得更迷茫了。南锦绣年龄尚小,性子单纯,或许这就是被陈家夫人一眼相中,并宁愿自降门庭也要娶回来的原因吧?我望着外面忽闪的萤虫,忍不住喃喃自语:都说男子是女子的归宿,可事实真的如此么?古往今来,女子的命属于父母,属于丈夫,属于儿子,却唯独不属于自己。由生到死,连自由都不可得。第二十七章翌日。我自觉身子大好了,便拿了串钱出门雇车,小路子早已使唤不动,我也不去讨他的没趣。待出了门,却见街道破蔽,臭气熏天,马路旁,水洼边到处睡着衣衫褴褛的流民,多有面黄肌瘦的小童跪在路边,头插草标,衣不蔽体。我一路看去,暗自心惊:老丈,这外面是怎么回事?滁州,已经多年未有卖儿鬻女之事了!车外,赶车的老人长长太息:据说胡羯攻我大邺,已经连下十城,这些人都是从北边逃命过来的。胡羯?是呀,据说那胡羯青发红眼,顿顿都要食人!我生长于斯,平日耳边最多便是闺阁之事,这还是第一次听闻战事,只觉浑身发冷,只得拉下车帘,整个人蜷缩到角落里。车马走走停停,终于到达牛尾巷。进了屋子,只见大门洞开,一位少女在里面忙忙碌碌,我顿时心下狐疑,再走近几步,看到那转过来的熟悉面孔,心下顿时涌上巨大惊喜!小梅?!那的的确确是小梅!如假包换的小梅!她见我来了,只抿着嘴笑,往常梳起的丫髻此番却散在两边,显得一张苹果脸有些苍白憔悴。你怎么了?怎地不说话?小梅见我伸手来捉她,连忙向后闪躲,却不意被我撩起了长发。看到那长发下的光景,我顿时泪如泉涌!她,已被人割掉了双耳!第二十八章小梅是为了保护我,自愿去了庾牧处做妾,又被他的悍妻嫉恨而施以酷刑。至于她是如何回来的,我想王玙一定清楚。我为曾对他不敬而悔恨,却也知道此事之后,我们之间的恩义已被消耗殆尽。这一夜,我和小梅抵足而眠,她却在睡梦中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我挑灯来看,却见她两耳不断流出脓水,已将雪白的枕巾都染成了黄红色。第二天天不亮,我便带着她去城中的扁鹊堂看大夫,却被她一再扯住。女郎不用治,或许过两天就好了呢。你的耳朵再这么流脓,不多时就要聋了!我故意吓她:我可不要一个聋子做婢女!她闻言,只怯怯地看着我。大夫看过了耳朵,只说难治,开口便问我要金珠,我唯有将我娘留给我的金耳珰典了钱,暂时先抓了药来吃。小梅吃了药便昏睡过去,趁她睡着,我连忙到附近的大街上转悠,想找点营生赚钱。正走没多久,身后忽然有人拍我肩膀,回头一看,却是一张有点眼熟的面孔。说眼熟,却又叫不出名字。你是?南家女郎,我与你同住牛尾巷,你记得否?这女子圆圆眼,小山眉,说话处事十分爽利,让人心生好感。我想了许久,才想起她便是我入住当日,被王家车队吓得平地摔跤的女郎。交谈中得知,此女郎姓江,家中有一武将供职于王庭,因生计艰难,也同时开着一家菽饼店子。和我寒暄后,她便挥手离去,看样子要赶着去做活。我见状,连忙紧跟住她。这位娘子,小女子有一不情之请……我厚着脸皮向她求个活计,她虽有些惊讶,却也慨然应允。一炷香后。江娘子搬来一筐又一筐煮得滚烫的菽豆,倒在案板上教我操作。我们做菽饼卖给庶人,一个饼只要一铸钱,你若一天能做上三百个,我便给你五十铸钱。好!我连忙应下来,洗净了双手开始干活。这菽饼做起来并不难,只要将菽豆煮破,趁热压成小饼即可,只是菽豆分开时还很烫,双手很快便痛得钻心。可为了筹措到更多的药钱,我唯有忍痛做下去。深夜,别了江娘子回到宅子,我两枚掌心都已失去知觉,只能将手泡在冰凉的井水里稍作纾解。小梅躲在窗后,只露出两只眼睛看我。我连忙将铸钱掏出来给她看:今日挣了许多钱,明日便可以给你抓药了。她不说话,面孔消失在阴影里。第二十九章自从遭了刈耳之刑,本来活泼爱笑的小梅性情渐渐阴郁,平日里为了遮挡伤口,总是披头散发,连院门都不愿出。见她日益消瘦,我只得再次跑去扁鹊堂延医问药,可这次大夫看过之后,连钱都不收了。小娘子耳内已有沉疴,滴灌之法无用,许至渐渐失聪。我连忙紧紧拉住对方,小声哀求:大夫,可有他法?大宅阴私,最是毁人。老人朝我叉手一礼:若要痊愈,女郎还得另延名医。说罢,不待我挽留,便匆匆而走。无法可想,我只得坐在昏暗的天井里发呆,直到一只温热的小手放在我肩上。却是小梅拿来了一根细针,替我轻挑着手心的水泡,一边挑着,一边无声流泪。哭什么,又不疼。我给她擦了脸,又安慰道:大夫说你的耳朵就要好了,只要再吃上两副药……然而,无论我说什么,她都只是默默摇头。第二日,我便向江娘子借了车,打算先去向王玙道谢,再回来带走小梅。滁州附近有几座大城,我决定先去陈郡,看在新媳妇南锦绣的份上,或可在袁家借住几日,无非多攒些银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