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娴的心跟着揪在了一块儿,抹去眼角的盈泪,颤声问:“大夫,可还好?”“有点麻烦。”温娴扑簌着眼睫,难过了一瞬,而后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说:“这可如何是好。”“但也并非无药可救。”大夫好笑地看着她,安慰说:“我先开服方子,止住他的高烧,剩下的就慢慢调理,不过少不得要留下些疤痕,男人嘛,想来也是无大碍的。”温娴破涕而笑:“有劳了。”“不过是医者的本分而已。”大夫顺势拍拍她的肩,却不知拉扯到温娴的何处,引得她难耐地“嘶”了一声。大夫狐疑,习惯成自然,想掀开她的衣襟检查。温娴后退半步,拉开与对方的距离,只道:“无事。”她忽地又想起诊金,甚是不安地问道:“我暂时还拿不出银子,您看能不能宽限些时间,我明日回家,去取些来。”“人命关天的时候,钱财之事就先暂且放一边吧。”大夫倒是很能理解两人如今的处境,瞥了一眼第五辞,冲着温娴颔首,“去看看,趁他现在还有些意识。”温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第五辞已然转醒,半睁着眼,正被两个药童按住上身,强行擦洗。一小会儿的时间,盆里的热水就已变成了深褐色。第五辞还在挣扎,估计有些不适,温娴走过去接手,轻声道:“我来吧。”两个药童互相对视一眼,慢慢起身让座。第五辞艰难地转过头,支起上半身,想要坐起来。温娴一把将他按回榻上,第五辞懵了一瞬,复又趴在枕上,眼神迷离,面色酡红。“我又给你添麻烦了。”他喘着粗气说:“因为我,又一次打搅你平静的生活了……”温娴指尖贴近他的嘴,第五辞想说的话骤然憋回了喉咙,他神色怏怏,无法开口,只能闭上眼,无声地坠下一滴泪,顺着鼻梁滑入嘴里,苦到人心肝发颤。“好好的,没事的。”温娴掰开他的手掌,又打来一盆清水,拧干帕子,一点一点去擦拭他指间的污垢,然后是臂膀,腰腹……等约摸收拾好,那边的药也煎齐了,温娴慢慢搅拌去了去热度,喂着第五辞喝了下去。他竟也意外地听话,喝了药就闭眼睡,一点都不给温娴添麻烦。就是高热始终不退,人瞧着也虚弱,温娴不停地帮他换着额上的巾子,外加喂了两帖药,到了后半夜,总算是稳定了不少。她也疲惫极了,可还是忍着困意,牢牢盯着面前的第五辞,然后用温水一遍又一遍地替他擦身。过了一宿,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五辞的烧总算退了,他也彻底熬过去了。大夫于晨时过来检查他的伤势,犹豫之后还是决定缓缓再治,第五辞有些发虚,经不起折腾,稍有不慎,极可能在动刀时晕厥过去。“再熬两副药喝着,等补充了体力,剩下的慢慢来。”温娴有些犹豫,第五辞却是斩钉截铁地强调道:“我受得住,大夫只管动手即可。”“小郎君怕是不清楚,咱们这等偏僻地方,麻沸散可是个稀罕物。”大夫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一番,“这些日子打仗伤亡多,好的药材全都充入了军中,你若是一味坚持,可能会吃着苦头。”“无碍。”第五辞骨头硬,脾气更硬,“死人堆里趟过一回,开刀我也是不怕的。”大夫叹息一声,说:“好。”反正人家都不介意,她又何必跟着强求,叫药童搬来药箱,取出一应的工具,摊开来摆放在身边。一卷白绸布包裹着形状不一,大小不等的刀刃,大夫选了针,刃刀,镊子各三把,分别放于油灯上慢慢炙烤。温娴看着有些发怵,趁大夫动手之前,插话道:“要不再等等……”第五辞笑着打断她说:“男子汉大丈夫,掉脑袋都不带皱眉的,还怕动这两下刀子不成,我没事。”温娴自然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找到一块干净的布巾,塞进他的手心,说:“疼你就咬着。”不过她也确实小看了第五辞的耐劲儿,这个泰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的少年郎,遇事只会硬抗,绝不会嚷嚷半声。第五辞受的是军规四十道鞭刑,放在常人身上几乎熬不过刑罚结束,他却硬生生挺到了第二日还去上工,最后只因受尽了劳累,这才发烧昏迷被人扔去了乱葬岗。他的背部布满了伤痕,有些红肿,有些已经溃烂,肿块鼓得老高,溃烂的皮肤边缘更是裹着数个脓包,正在不停地往外渗着暗黄色的汁液。整片裸背,血肉翻飞,竟瞧不出一块完好的地方。温娴捂住嘴巴,抑制喉咙深处的惊叫,看大夫拿起银针挑开淤血,一点点放出里头的脓水,再用平滑的刃刀割去肌肤溃烂之处的表皮,最后用镊子小心夹除淤血外围的腐肉……大夫行医多年,治过病人无数,处理起这些外伤几乎是信手拈来,但她鲜少见能第五辞这般淡然之人,禁不住多看了两眼,夸赞道:“原是我方才小瞧了郎君。”温娴就蹲在榻边,与第五辞隔着咫尺的距离,见他汗出得厉害,又实在没力气开口,故而替他回道:“还是多亏了大夫医术精湛。”大夫笑笑没说话,慢条斯理替第五辞撒上金疮药粉,最后缠上干净的布条。整个过程极其磨人,耗时一个时辰之久。“伤口碰不得水,若是发痒也不能用手去挠,切记勿要用力,能多躺着就尽量不要下地活动。”大夫声声叮嘱完,揉了揉疲倦的眉心,转回诊台继续拟写方子。夜色已深,四周寂静无声,只听得隔壁院落几道急促的争执声和炉子上熬煮的沸水咕噜咕噜冒着的气泡音。温娴起身出去,再次回来时,手里端了一盆干净的热水,她刚把盆放在地上,第五辞便反握住她的手,“你也歇会儿吧。”“不必再为我操心了。”他挪动着身子想要往里靠,这巴掌大的地方,不过一动便蹭到了墙。温娴摇头,侧坐在榻边,去翻看他后背的伤势,见没有渗血,才无奈地说道:“你若是能早些痊愈,我便就不用操这个心了。”“那当然能啊。”第五辞兴奋地探头,嘴角上扬,全然顾不上身体的疼痛,“有娘子在榻边细心照佛,加之我这胜人的体力,不出十日,我便能够行动自如,届时痊愈,怎么着也能大战个三百回合。”某人自信,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逞逞口舌之快,温娴嗔他一眼,没好气道:“省点力气吧,你如今可是连喝水还得靠我喂呢。”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第五辞男人的自尊受到极大的打击,暗骂一句自己窝囊,咬牙叹了口气,无声又倒回原处。店内愈发变得静谧,温娴拧干帕子的手劲也不自觉地开始放缓。过了没一会儿,有药童搬来一扇屏风,彻底隔绝了两人与外界的距离。温娴把水盆端走,将油灯摆放在稍远的地方,待室内的余光更柔和一些,才重新坐回榻前,双脚并拢,手肘搭于膝盖,托腮望着墙壁出神。可坚持了没多久,头便受不住困意耸拉下去。正是睡得迷迷糊糊之时,忽听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同时“咚咚咚”三道叩门声响起。店内众人皆是一怔。温娴也跟着往门口望去,眼神清明,哪里还有方才的倦意。--------------------作者有话要说:第五辞,一个永远在挨打的神奇美男子。第六十五章屏风后晃动着一具模糊的身影, 不太真切,依体型来辨,应当是个女子。只见其人, 却不闻其声。大夫问了好几个问题,她都摇头晃脑没做回答,温娴淡淡瞧了一会儿, 没太上心, 转头继续会周公。可她刚把眼睛闭上, 就又听到一堆凌乱的脚步声, 有人满屋子乱窜,不知是在找何物。接着屏风被人移开,从外探出个脑袋,看到角落的两人,惊喜地“诶诶”唤了两声。温娴揉揉额角, 站起, 甫一抬头,便対上対方莹润的眼眸。方才的疲倦一扫而光。“伽兰?”温娴喜出望外, “你怎么过来了。”伽兰跑得满头大汗, 头发也乱了, 顾不上整理, 匆忙从胸前解下包袱,塞到温娴怀中。“钱……看、看……”她磕巴地说道。温娴被这举动弄得怔了一瞬, 但是很快反应过来, 翻开包袱一瞧, 里头物件甚是熟悉, 她从京城背过来的东西全部都搜罗在了一起,包括钱袋子。原来她都明白, 之所以行色匆匆,是为了跑回家替她取银子。温娴感动到鼻酸,喃喃低语:“多谢。”然而还没等到她想再说其他,伽兰就已迈开腿脚,又跑了回去。温娴跟着追出店外,只看见她拖着板车艰难前行的背影。——第五辞是被营地扔出来的,因祸得福,反而脱离民夫的身份,重新拥有了自由,温娴为了照顾他,自是不便再回村里。如今两人都没有地方可去,但得大夫好心收留,能够暂时待在店内。医馆看着不大,实则内里别有洞天,布局结构倒是与中原相似,前是店后是坊,前头给人看病,后院则用于储物和住房。大夫是个心善的女子,可温娴却不好平白收下这份善意,只要了最偏的一间柴房,另付三倍的诊金,拎包住了下来。第五辞也不嫌弃地方差,欢天喜地跟着过来要帮温娴搬“家”。柴房只有一张木板床,温娴拾掇出来预备留给第五辞,褥子都已经铺好,某人却昂着脖子死活也不肯上床。“夫妻本就是一体,同榻而眠那是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现在好不容易能待一起了,结果你却让我独守空床,传出去我这脸还要不要了。”第五辞藏着什么样的心思温娴岂能不知,他一向单纯,行事也没个把门,温娴却不想跟着他胡闹,随口淡淡道:“这里没人认识你,你的脸暂时还丢不出国门。”她自顾收拾东西,只消片刻便把第五辞晾在别处。“那你睡哪儿啊?”第五辞跟在她身后,一边探头一边问。“打地铺。”温娴蹲下身,竟就真的收拾起了草垛,打算睡在地上。第五辞眼睛都快瞪直了,不由分说抢下温娴手里的干草,扬手掷到窗外,咬牙说:“我不同意。”他是真的急了,说什么都不肯答应,楼着温娴把她按在床边,义正言辞地说道:“我好歹也是个男人,虽然脾气差了点,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这点还是明白的,你一个女儿家,身娇体弱又不耐寒,若是为此染上病,我可真就成了千古罪人了。”温娴笑笑,戳着他的脸:“你不是平日里常说,英雄不论出身,万事不分男女么,怎么这个时候又纠结起性别来了。”“那还不是因为你。”第五辞嘟囔着没有直言,“别人我可以不管,但这事你得听我的。”温娴说不过他,拾起干草往角落走,可她动一下,第五辞就挡一下。仗着腿长,可劲儿地捣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