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徐静依如往常一样回娘家,马车才出巷子口,便被一个身着华缎的人拦住了。那人站在车前,彻底挡住了徐静依的去路。市井百姓扎堆的地儿本就路窄难行,徐静依乘坐的马车又大,这样被挡住了去路后,真是半点再继续往前去的机会都无。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徐静依当即就恼火了。伸手一把撩开车帘,她蹙着两道秀气的柳叶弯眉瞪着外头那华缎男子问:“什么人?何故挡住我的去路?”那人对徐静依倒是十分客气,忙恭敬过来请安,然后陪着笑脸道:“拦住夫人的去路,实在是小人的不是。只是小人也是奉命行差,还望夫人谅解。”说罢,便又朝徐静依这边凑近了些来,他悄悄道,“我家郡王有请夫人过去一叙。”提起郡王来,徐静依原蹙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似是豁然。但很快,她又拧得更紧。“郡王?”她冷漠道,“我实在身份低微,不识得什么郡王,阁下还是回去问清楚的好。”缎面华服男子是梁秀身边的贴身小厮,徐静依或许不认识他,但他却是认识徐静依的。听她这样说,便晓得她心中仍是怪罪郡王的,于是直接道了梁秀身份,道:“是临安郡王差小人来请夫人,还望夫人不要为难小人。”又扮可怜,“若小人今日办不好这趟差事,回去后怕是要挨罚了。”徐静依却气笑了:“你挨不挨罚的,同我何干呢?我也并不识得你啊。”又说:“嗯,你们家主子我倒是有所耳闻。前些日子,他不是迎娶了我妹妹吗?说起来,如今他该唤我一声姨姐才对。也是奇了,这妹夫好端端的,差你来寻我做什么?难道我家夫君也在?”徐静依丝毫不留情面,话说得直白,臊得那仆人一时竟还不上嘴来。徐静依冷瞥了他一眼,不再理会,只吩咐车夫道:“赶车!若再有人拦,直接轧过去。”轧肯定是不能轧的,青天白日的,若她真轧死了一个人,可不得以命抵命么。何况,这还是太子府里的一等奴仆。这么说,不过是过过嘴瘾解解气罢了。至于怕?徐静依自然也并不怕。哪有妹夫私会姨姐的道理,此事便是说去御前,也是她占理啊。何况,日后她的夫君乃太子府嫡出郡王,身份上也是压临安郡王一头的,她倒也不怕梁秀来寻仇。徐静依理直气壮的乘着马车扬长而去,徒留那仆人原地愣了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要去主子跟前回话。梁秀此刻候在茶楼的雅间,面前的茶从滚热到渐渐没了热气儿,再到此刻彻底凉掉,他也没有饮入一口。来找她是一时冲动,直到人过来了,也已差了随从去请,他才突然意识到这样做是不是不好。心里知道这样是不好的,可又忍不住。内心百般纠结,以至于他静等在这里是坐立不安。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响起了声音来:“郡王。”听出来是自己人的声音,梁秀立刻心骤跳起来。背在腰后的手,也倏的一下就攥紧。想着此刻她就站在门外,梁秀突然一时间又生了退却之意。想立刻推开门,立刻见到她,立刻去问问她过得好不好,立刻主动向她承认错误。但又怕,怕见到她,怕面对她,怕看到她过得委屈的模样。因为是他对不起她。外面小厮又喊了一声,梁秀这才回过神来。他怔愣望着那道门,又再迟疑了好半晌后,才缓缓伸起手来,终于鼓足勇气后,他用力一下拉开了门。他期待的那个身影没看到,只自己差遣出去的小厮一人立在门外。梁秀一怔,四下望望后,问:“她人呢?”小厮一脸的自责,忙请罪说:“是小人差事没办好,徐大姑娘她……她……回娘家去了。”那句“不想见”始终说不出口,也怕自家郡王听到后会失望、难过,于是正好寻了借口。梁秀心里其实隐约能猜出些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后,缓缓问:“她……过得可好?看着……气色可还如从前?”还是说,如今因过得不顺,再没了从前的精气神。同她定亲之前,他便见过她好几回。她当时明艳得就如天上的小太阳般,让他每每想起便心潮澎湃。之后得知皇祖父要把徐家大姑娘指给他为妻时,天知道他当时有多激动。激动得好几天都没睡好,生怕一觉醒来,突然发现其实这只是一场梦。定亲之后也见过几回,只不过,都是在有长辈们陪同的情况下,他同她从不曾私下见过。想到他费尽心思想在侯府里谋一个同她私会的机会,结果却事与愿违,甚至因此连他们的婚事都弄丢了……他不禁眉眼间闪过一丝厌恶。有后悔,有不甘,更多的是对自己的责备。那边小厮再回的什么话,他俨然听不进去了。只慢慢转身回了雅间,举步缓缓踱至窗前。一个人靠着窗户坐,静望着窗外的人来人往。“那个……顾家二爷,如今是在京畿大营中任职。”过了好半晌后,梁秀又突然开口,打探起了顾容庭的情况来,“如今营中任个百夫长的职位,倒想去会一会他。”在梁秀心中,他的这个百夫长,定然也是靠着徐侯府的关系得来的,而非他自己多能耐。可即便背后徐侯府,如今不过也只是个小小百夫长,想来这个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堪大用。第三十四章梁秀从前从未会过顾容庭, 只差手下人去打探过他的情况。知道他出身寒微,家里经营着些小生意,只够吃穿。他是去年春夏之际回的京城, 自幼是在他外祖家长大的。外祖家开镖局, 他之前的十来年便一直在镖局中长大。从小, 就跟着其外祖舅父们走南闯北,是个十足的粗人。顾家是喊他回来娶妻的,谁想到他运气好, 回京途中偶然一次机会救了徐家老侯爷。也因此, 得了老侯爷的赏识。那时候他刚好同徐家大姑娘退亲,改成了娶徐家二姑娘。或许徐侯府那边心中有什么顾虑, 直接转脸便将徐大姑娘下嫁给了这个顾二。他总觉得, 徐家大姑娘之所以有今天这一日, 全是拜他所赐。若不是同他退了亲, 她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这一步。后来他不止一回忏悔过,觉得对不住她。试想一下, 一个同皇孙退了亲的女子, 别的世家贵族,又有谁轻易肯再娶她呢?说到底, 都是他的错,是他引起的这个祸端。之前一直徘徊踌躇, 不太敢面对徐家大姑娘,有点躲着避而不见的意思。但如今既是鼓足勇气迈出了这一步, 梁秀便也想会一会徐大姑娘如今的这个夫婿。若他对她不好, 他可给与敲打。若他还不算太差, 他也可尽己所能给他谋一个更好些的前程。也不至于, 日后叫徐家大姑娘跟着他, 一直受苦。这般思量着,梁秀心中便有了主意。他人仍坐茶楼中未动身,只差了身边仆人去请顾家二爷。顾容庭今日当值,一直在营中练兵到天黑才回。梁秀身边的人一早就把顾容庭行踪打探好了,这会儿正候在城门口,顾容庭人一回来,梁秀差来的人便迎了过来。和对徐静依的态度不一样,对顾容庭,梁秀身边的这个随从就没那么客气又好脾性了。“顾二爷。”见他打马而过,随从立刻从街边拦了过来。见有人叫自己,顾容庭立刻勒马缰“吁”了声。马因是急勒停的,一时未能稳住,两只前蹄高高抬起。顾容庭控了好一会儿,才算是稳稳停住。而这之后,他才侧头来看叫住他的人。瞧清楚那人面相后,顾容庭浓眉轻轻一挑,此人来意他一清二楚。徐静依身为内宅女眷,或许不认识梁秀身边的这个贴身小厮,但顾容庭却是认识的。前世,这小厮同样来寻过他,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梁秀不知怎么想的,如今明明已经娇妻在怀,却突然又来寻他的茬。前世他并不知自己是太子府皇孙的身份,面对这样的强权,他虽心中多番不屑,但顾及父母家人,也多有忍耐。而梁秀见了他人后,反倒越发的变本加厉,一再的刁难针对。他回回忍着怒气,始终不硬对。但他每每的退让,反倒是叫梁秀越发嚣张。甚至他还知道,后来梁秀院子中,养了个模样同静娘有几分相像的女子。听说是藏着掩着,并不敢让那女子出来见人。直到后来他也忍梁秀忍到忍无可忍时,突然的,他就成了皇室一直寻找的嫡孙。身份上盖过梁秀,再见面,他又是另外一副面孔。不再咄咄逼人,反倒唯唯诺诺。但他心里明白,虽然他面上唯唯诺诺,但心中该是对他恨之入骨的。甚至他一度猜疑过,他前世战场上的死,到底与他有无干系。只是又觉得,他这种性子懦弱的人,怕是没有那样的手腕。因知未来事,所以顾容庭这会儿淡然很多。望着这个面熟的小厮,他仍高坐马背上,并未下来,只垂眸俯身望他问:“不知兄台有何贵干?”口中说着客气话,语气却十分平淡,半点敬重之意都无。瞿安撇了撇嘴,脸拉得更冷了。“在下是临安郡王身边的贴身随从,特奉临安郡王之命,来请顾二爷过去一叙。”瞿安跟在梁秀身边多年,自幼也在太子府长大,见多了贵人,自然把面对各种不同人的不同姿态,都拿捏得十足。不说他主子临安郡王了,就是他,也是瞧不上跟前的这个市井莽夫的。若不是他生得倒算精神,想也入不得那徐老侯爷的眼。听他提了临安郡王,顾容庭这才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但言辞神态间仍不见慌乱,他只不卑不亢抱手道:“原是临安郡王身边贵人,方才失敬。”是真觉得自己失敬了,还是假觉得自己失敬,瞿安看得出来。他不由在心中冷哼,果然是攀上高枝儿了,竟连临安郡王都不放眼中。可他知不知道,就算他再是定安侯府里的乘龙快婿,他在临安郡王面前,都是远远不够看的。说得好听些二人是连襟,说难听点,他做郡王身边的一条狗都不够资格。瞿安瞧不上顾容庭,觉得他是靠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上位的。若非生得这样一副好身板、好面孔,那徐家大姑娘如何也不能瞧得上他。据他今日所见,徐大姑娘好像已经坦然接受了现实,似乎对自己如今的生活十分满意。瞿安上下打量顾容庭,然后皮笑肉不笑,道:“顾二爷,请吧。”顾容庭微微颔首,并不在意瞿安乃郡王贴身小厮的身份,直接越其而过,走在了他前头。瞿安脸越发冷了。心中不免也会想,就他这样的人,江湖中混迹惯了的,并不懂京中规矩。如今如此无理又傲慢,日后迟早有得苦头吃。都不必他动手,自然有的是人看不惯他。梁秀在茶楼一直从上午等到晚上,从外头天色大亮,等到华灯初上。终于在他等得有些不耐烦时,雅间外面传来了动静。沉稳有节奏的脚步声,这是不属于瞿安的。想着该是他来了,梁秀便动了下身子,端姿正坐。背靠着窗,面向着门。门轻轻被叩响几声,然后传来瞿安的声音:“殿下,人带来了。”此刻倒没了早上以为要见到徐家大姑娘之前的手足无措,梁秀镇定自若,云淡风轻道:“进来。”他话音落下一会儿后,门被推开,立刻一个身着轻甲的年轻男人立在跟前。梁秀本来并未在意这次会面的,但不过余光一扫,他却彻底怔愣住了。眼前之人,倒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他印象中的五大三粗,粗鄙不堪,甚至其貌不扬,他身上全都没有。反倒身姿挺拔若苍梧,面容俊朗,身上气派十足,浑然一副军武之人的模样。比起府上最有气魄的二哥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梁秀完全没想到,今日这场会面竟会是这样,他突然有些狼狈。也不知为何,明明他们二人之间身份悬殊犹若云泥,但他却有些自卑上了。意识到自己的状态不对后,梁秀轻蹙了下眉心。再回过神来时,他俨然又挺直了些肩背。到底是皇孙殿下,此刻就算心中再慌再乱,再不是滋味儿,也能尽量表现得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