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又住进了文信学宫。他漫游在兰池林下,一种无法言说的思绪渐渐堵塞了心头。已经年逾花甲的吕不韦,此生之中,还是第一次如此迷茫。不是因为权柄的旁落,不是因为门客的离去。他的心底第一次没有了从前的坦荡坚实,没有了从前那种敢于面对一切流言而只为自己景仰的大道奋然起力的勇气。从他少年为商开始,他做任何事情都是谋定而后动。二十余年,商旅运筹他没有失算过。二十年,为政生涯他也没有失算过,却是偏偏失算在了嫪毐一事上。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谁曾想,嫪毐却是成为了扳倒他的最后一块大石。最近,朝堂之上,波云诡谲。他已经有预感,离他罢相之日,不远了。吕不韦微微一叹,呢喃道:“莫非这就是天命?”“冥冥之中,自有一股力量,在左右着芸芸众生的命运。”就在这时,叶千秋的身形悄然出现在了吕不韦的身旁。叶千秋负手而望,朝着那边看去,一行鸿雁正在振翅远去。“凡事,有因便有果。”“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相邦,你该走了。”“离开咸阳吧,去洛阳,回你的封地,寄情山水。”“你对大秦有功,嫪毐之乱,虽然因你而起。”“但,你亦平乱有功。”“凭借你这十数载对大秦的贡献。”“王上不会为难你。”吕不韦闻言,脸上泛起了一抹迟疑之色,他转头看向叶千秋,道:“我真的可以离开吗?”叶千秋笑道:“当然。”吕不韦却是摇头道:“可是我怎么觉得天下之大,已经没有了我的容身之地。”叶千秋道:“是你多虑了。”吕不韦却是说道:“我这大半生,都在为秦国奔走。”“最后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我都是可以接受的。”“其实,我只是放不下啊。”叶千秋道:“人之一生,能大力施展自己的抱负,已经是一件令旁人羡慕的事情。”“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得到了一些东西,终究也会失去一些东西。”“相邦,你此生,足矣。”吕不韦听到叶千秋的话,面上终于渐渐浮现出一抹笑意来,道:“是啊,我此生,足矣。”二人沉默许久。突然被纲成君蔡泽的出现打破了平静。“文信侯和太玄先生,着实是悠闲至极啊。”只见蔡泽从那边行来,一边走一边说道。“纲成君?”吕不韦从失神之中醒转而来。叶千秋笑道:“纲成君也来了,走吧,咱们去那边亭下坐。”叶千秋和吕不韦踏着萧萧黄叶进入池畔石亭。蔡泽也走了过来,一脸笑意的嚷嚷道:“上酒上酒!”“要赵国的老酒,老夫今日要一醉方休!”吕不韦淡淡一笑,也不问原由便向亭外的仆人招招手。仆人转身便去,片刻间拿来酒食,在大石案上将酒菜摆放好,然后给三人斟酒。蔡泽却是挥手笑道:“你去吧,老夫自己来。”吕不韦朝着那仆人递去一个眼神,那仆人便出亭去了。“文信侯,太玄先生,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啊!”蔡泽给叶千秋和吕不韦倒满了酒水,又给自己倒满,然后突然感慨万千的说道。“纲成君何意?”叶千秋有些诧异道。“老夫欲将辞官远游。”只听得蔡泽悄然说道。“纲成君且慢。”“你稍候我一些时日,咱们二人同去。”吕不韦在一旁说道。蔡泽一听,当即笑道:“文信侯,你是在说笑吗?”“你如今依旧是秦国相邦,你岂能和老夫一般辞官离去。”吕不韦却是抚须说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吕不韦也该离开秦国了。”“文信侯此言差矣!”蔡泽仰头喝完爵中酒,然后说道。“老夫知道文信侯在想什么。”“文信侯是不是以为,王上会因为嫪毐一事,将文信侯给罢相。”吕不韦笑而不言。蔡泽道:“文信侯,你这么想可就不对了。”“老夫和王上在雍城时,也算是日日相见。”“据老夫来看,王上最重国事,不重恩怨,不听流言!”“嫪毐虽然出身在相府,但嫪毐有了权势之后,却是处处与文信侯作对!”“王上明察秋毫,一定会妥善处理此事,不会牵连到文信侯身上的。”吕不韦却是笑着摇头道:“纲成君,多谢你直言。”“可是,我也老了。”“是该功成身退了。”“你我可是比不得太玄先生。”“太玄先生修行有道,寿数已越凡人界限。”“有他在秦国,你我,皆能心安。”“你说,是与不是!”吕不韦朝着蔡泽说道。蔡泽闻言,深以为然,道:“文信侯此言,倒是中听。”“你我三人之中。”“唯有太玄先生才是最令人佩服的。”“想你我匆匆一生,已然老迈至此。”“可太玄先生寿数远超你我,却依旧如翩翩少年。”“着实是羡煞旁人啊。”叶千秋在一旁听了,不禁笑道:“纲成君。”“修道之事,从不言早晚。”“若是你想修道,可以到太乙山去,我可以收你为道家弟子。”“你觉得如何?”纲成君蔡泽闻言,哈哈一笑,道:“太玄先生此话可当真?”叶千秋笑道:“自然算数。”蔡泽举起酒爵来,朝着吕不韦道:“文信侯,你听见了吗?”“太玄先生说了,可以收我入道家山门。”“文信侯不若与我同去太乙山吧!”“咱们在太乙山修行,了此残生,倒也痛快。”吕不韦摇头失笑,道:“纲成君,我可不想活的太久。”蔡泽道:“哦?这是为何啊!”吕不韦指着自己的脑袋,道:“太累了呀。”“我这人,就是操心的命。”“我若是活的太久,那可就有了操不完的心。”“想想,还是算了吧。”蔡泽闻言,哈哈大笑着。这时,叶千秋朝着蔡泽问道:“纲成君为何生了辞官之心?”蔡泽微微一叹,道:“老夫在秦多年,没有什么大的功劳。”“虽然也是高爵厚禄,但无事可做,着实味同嚼蜡,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老夫早已经和王上讨了个差事,出使燕国。”“使命一完成,老夫就地交差!”“落得一身清闲,何乐而不为!”叶千秋闻言,眼中微微一亮,道:“纲成君要出使燕国?”“何时起程?”纲成君蔡泽道:“快则七八日,慢则十来日。”“怎么?”“太玄先生,也想到燕国转一转?”叶千秋笑了笑,道:“二位,实不相瞒,我从太乙山下来的时候,便想要周游列国。”“为了助王上一臂之力,我已经在咸阳耽搁许久了。”蔡泽闻言,不禁说道:“这么说来,太玄先生也要离开咸阳。”“不知先生想要先去何地?”叶千秋道:“七国之中。”“我已经去过了魏、韩、秦。”“出秦国之后,我欲先前往赵国,再去燕国,然后再转而南下,前往齐鲁之地。”“最后,再去楚地转一转。”“从楚地归来之后,再复归秦。”蔡泽一听,当即大喜道:“如此说来,太玄先生可与老夫一同启程。”“老夫前往燕国,也是要过赵国。”“索性也是出使,正好和太玄先生结个伴。”“路上也不寂寞矣。”叶千秋闻言,微微颔首,笑道:“离秦之事,我尚且还未与王上言明。”“不过,我在秦已经是无事一身轻。”“这学宫之事,不在于一年半载。”“待我归来之后,亦能更好的执掌学宫。”“文信侯以为如何?”吕不韦闻言,从旁说道:“太玄先生既然要周游列国。”“不韦自然不能阻拦。”“反正,今日过后,文信学宫便更名为太玄学宫。”“太玄学宫的名头,往后能不能在天下间传扬。”“就看先生的本事了!”蔡泽在一旁闻言,笑道:“老夫还以为是王上要将文信学宫让太玄先生执掌。”“现在方才知晓,原来是文信侯生了退意,这才让太玄先生接掌学宫。”吕不韦道:“如此方才能两全。”“有太玄先生在,不韦安心。”蔡泽点头道:“文信侯所言,极是!”这时,叶千秋举起酒爵,朝着吕不韦和蔡泽道:“此番,我入咸阳。”“能与二位相交,着实是人生一大快事。”“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曲终人散之后,一切又要归于平静。”“今日,你我三人痛饮,就当互别了。”吕不韦喟然一叹,举起酒爵,道:“都是天意啊!”蔡泽在一旁,不禁哈哈大笑,道:“文信侯心不在焉,文不对题!”“文信侯还真是老了!”这时,吕不韦不自觉的压低了声音,和叶千秋、蔡泽说道:“近来,咸阳有流言传出,王上亲手摔死了嫪毐的两个儿子。”“不知太玄先生和纲成君以为,此事当如何了结?”蔡泽闻言,不禁蹙眉道:“嫪毐两子不是被乱军所杀吗?”“这等流言,不会有人相信吧。”叶千秋老神在在,当日,嫪毐被制伏之后,嬴政前往大郑宫。蔡泽没有随行,而是负责蕲年宫善后的事情。算是和叶千秋一起留在了蕲年宫。关于嬴政摔死嫪毐两个孩子的事情,蔡泽是不知道的。但此事,理当无人敢随意乱传才是。此时,却是有流言飞起。想必,也是有人想要激怒嬴政,散布流言者,无非是东方六国之人。不过嬴政摔孩子的事情外露,足以证明东方六国在秦国一样是遍布耳目。大国交战,谍战情报亦是十分关键。眼下,嬴政刚刚亲政,东方六国之人想要趁秦国朝局未稳,给嬴政搞点事出情来,这一点都不令人意外。至于嬴政摔孩子一事。叶千秋不多做评价,身处此乱世,君王若拥有太多的妇人之仁,绝非能一统天下之人。人性是复杂的。嬴政的身上隐藏着暴戾的一面,这个他是知晓的。嫪毐的两个儿子断不能留下。这对于嬴政来说,是极大的污点。叶千秋不是圣母,嫪毐叛乱要诛杀嬴政。若是嫪毐功成,嫪毐的儿子还真有可能被他扶上王位。一切都是成王败寇罢了。莫说在这乱世之中,难以维系公平二字。便是在真正的法治太平之世,又岂会有真正的公平可言。一切公平,不过都是相对而言。这时,只听得吕不韦长出一口气,然后说道:“依纲成君之见,嫪毐罪案是否会株连下去积至朝野?”“断然不会!”蔡泽没有丝毫犹豫,开口道:“当今王上乃是明法谋略之君,告臣民为整肃吏治开道,绝非为株连无辜开道!”“若是株连,只怕满朝没有多少人能全身而退。”吕不韦又看向叶千秋,道:“太玄先生以为如何?”叶千秋道:“纲成君此言,倒也不错。”“文信侯只需急流勇退便是了。”吕不韦闻言,点了点头,道:“我已经决定了,向王上请辞。”叶千秋微微颔首,道:“如此甚好。”待三人聊了个管够。吕不韦突然说道:“太玄先生若是前往齐国,一定是会去见荀子,对不对。”叶千秋点头,道:“确实如此。”“荀子之学,我一向很感兴趣。”吕不韦笑道:“我这学宫之中,有一人,太玄先生,或许也感兴趣。”叶千秋道:“哦?”“让我猜一猜文信侯所言的是何人。”吕不韦道:“莫非先生已经知晓不韦指的是何人?”叶千秋笑道:“我猜是李斯。”吕不韦有些诧异道:“先生如何知道是李斯。”叶千秋道:“李斯和韩非皆是荀子高徒。”“这一点我早有所耳闻。”“在新郑时,我和韩非交情不浅。”“他也曾对我说过李斯其人。”吕不韦笑道:“《吕氏春秋》由李斯领头编纂,此人大才。”“今日过后,文信学宫便要更名为太玄学宫。”“既然如此,索性便叫李斯前来一见,如何?”叶千秋点了点头,道:“自无不可。”吕不韦拍了拍手,将在那边等候的仆人给招了过来。在那仆人耳边吩咐两句。那仆人应声而去,没过了多久,那仆人便带着一个身着深衣的中年男子朝着这边走了过来。待走的近了。那男子朝着吕不韦和蔡泽道:“李斯见过文信侯、见过纲成君。”李斯不认得叶千秋。吕不韦从旁引荐,笑道:“李斯,你可知这位是何人?”李斯摇头道:“李斯不知。”吕不韦道:“这位可是我大秦的护国法师。”“当世道家圣贤,太玄子!”李斯闻言,当即朝着叶千秋躬身拱手,道:“原来是太玄先生当面!”“请恕李斯有眼不识真仙。”叶千秋摆手道:“无须多礼,坐。”李斯倒也不客气,直接落座在亭中。吕不韦朝着李斯说道:“李斯,今日叫你前来,是想让太玄先生考校考校你的学问。”“你是个大才。”“从今日起,文信学宫便要更名为太玄学宫。”“往后,执掌学宫之人,便是太玄先生了。”李斯闻言,脸上露出惊讶之色。这么大的消息,他可是一点都不知道。文信学宫是吕不韦入秦为相之后最注重的一个地方。《吕氏春秋》就是在这里诞生。眼下,吕不韦竟然要将文信学宫交给太玄子执掌,还要将文信学宫更名为太玄学宫。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春秋战国私学大兴,与官学不同。私学大师为学育人,多在山海清幽处,譬如墨家、道家、兵家、名家、农家、医家、阴阳家等等不可胜数。吕不韦身为秦相,一手创立文信学宫,若非发生了大事,又岂会将学宫转手交给他人。更关键的是,还要将文信学宫更名为太玄学宫。这其中的变动意味着什么。很可能意味着文信侯即将离开咸阳。李斯心思敏锐,已经察觉到了这其中的不对劲。不过,他的面色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他朝着叶千秋微微一拱手,然后道:“太玄先生乃是当世之中,能和我师荀子并列于世的圣贤人物。”“李斯才疏学浅,请太玄先生指教。”叶千秋微微一笑,看着面前的这李斯,敏锐的察觉到了李斯藏在心底的那份野心。“你既然是荀子高足,那便说一说你本门师学吧。”李斯闻言,当即开口道:“我师荀子之学,表儒而里法,既尊仁政,又崇法制。就治国而言,与老派法家有别,无疑属于当世新法家。”“荀学之中法治尚为主干,为本体。”叶千秋开口考校道:“荀学中法治‘尚’为本体,却是何意?”李斯道:“据实而论,荀学法治之说,仍渗有三分王道,一分儒政,有以王道仁政御法之意味。”“李悝、商君等老派正统法家,则唯法是从,法制至上。”“两相比较,李斯对我师荀学之评判,便是‘法制尚为本体’。”“不过这只是李斯一家之言,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太玄先生指教。”叶千秋闻言,微微一笑,道:“你此言,倒也不差。”“不过,我听闻,你师门内部,似乎也有不同。”“你师弟韩非,以为荀学不是真法家,连李悝、商君也不是真法家,唯有他韩非之学说,才是千古以来真正的法家。”“不知你李斯如何认为?”李斯闻言,不禁有些讶然,道:“先生认得韩非?”叶千秋微微颔首,笑道:“在新郑时,我与韩非有过交集。”李斯闻言,点头道:“先生所言,的确不错。”“韩非一向如此。”“而且,他的法术势三道,的确是有过人之处。”“不过,他说商君、李悝等不是真法家,就有些失言了。”“我师荀子可以说不是真法家。”“但这世上,也并非只有他韩非才是真法家。”“李斯认为,我李斯也是法家。”叶千秋闻言,笑道:“年轻人,就是气盛。”“不过,年轻人如果不气盛,也就不是年轻人了。”李斯微微一笑,带了三分谦逊之意。叶千秋对李斯考校一番之后,李斯与三人敬酒之后,便自己离去。看着李斯离去的背影。叶千秋道:“此子来日,定然是秦国朝堂之上的风云人物。”吕不韦笑道:“英雄所见略同。”蔡泽却是举起酒爵,道:“今朝雅兴不止。”“当痛饮!”吕不韦亦是举起酒爵道:“当痛饮!”叶千秋举起酒爵,将爵中酒水一饮而尽。同样的酒,三个人却是喝出了不一样的滋味。清风拂面而来,叶千秋愈发清醒。吕不韦和蔡泽却是有些醉了。……文信学宫更为太玄学宫一事,在咸阳城还是引起了不小的波澜。道家掌门人太玄子,当世唯二的圣贤人物。太玄学宫的一众学子,皆想瞻仰一番叶千秋的真容。于是,在和吕不韦、蔡泽相聚痛饮之后的第三日,叶千秋终于入主太玄学宫,并且召集学宫之中的众多士子齐聚一堂,给众士子讲道,也让众士子各舒百家之言。这一日,风和日丽。天斟堂之中。喧哗之声从柳林深处的庭院之中传来。学宫之中的二百余名士子在今日齐聚一堂,便是为了听太玄学宫新任大祭酒太玄子讲道。只见那些士子们人各坐在草席之上,个个脸上神色不一。有人好奇,有人惊诧。此时,叶千秋还未出现。只听得一众士子纷纷小声言说道:“太玄先生一统道家天人二宗,被当今秦王誉为三百年来,集道家学问之大成者。”“也是当今天下,唯一能与荀子相提并论的圣贤人物。”“如此人物,还是头一次当着天下士子的面讲道。”“诸位以为今日讲道,将会是怎样的盛况?”“昔日,荀子游历天下列国,与各家坦诚磋商,争鸣论战,相互打磨,入秦之时,亦有高论。”“今日,太玄子于学宫讲道,我等之福。”还有人道:“听闻太玄先生已经成仙,虽然已经是百岁高龄,但依旧是如同翩翩少年一般,冰胎玉质,姿容无双。”有人急忙道:“那岂不是长生不老?”那人回道:“长生未必是真的,但不老应该是真的。”就在众人纷纷议论之时,身着黑衣的李斯坐在一群士子当中,却是一言不发。他的脑海之中还在回想着关于太玄子的一切。前几日,匆匆一瞥。太玄子已经在他的心里给他留下了很深很深的印象。不单单是因为太玄子的姿容如同少年一般。更关键的是,太玄子考校他之时,给了他一种奇怪的感觉。那种感觉只有在面对他的老师荀子之时,才会生出。太玄子那双充满了智慧的眼睛,让李斯感觉到,这世上可能没有什么事情不是太玄子看不穿的。太玄子,一个浑身充满了神秘色彩的人物。道家真仙入了世俗,还成为了秦国的护国法师。坊间传言,嫪毐在雍城叛乱,所率千人之队,尽数被天雷轰杀。而被人视作神明一般的人,便是太玄子。李斯虽然有些不太相信,世间真的存在那种力量。但是,他也知道,这世上的确有一些不可知的存在。李斯对道家的东西,其实不大感兴趣。但是,今日太玄子讲道,他倒是十分期待。和一向淡漠于世的道家先贤不同,太玄子积极入世。他所著写《道经》十二篇,确实是道家经典。这样的人物讲道,将是秦国多年以来,没有过的盛事。就在一众士子翘首以待之时。只见前方石台前,忽然有一道身形凭空出现。坐在林中的众士子见状,还吓了一跳。就在一众士子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只见那边,文信侯吕不韦和纲成君蔡泽联袂而至。蔡泽看到叶千秋已经出现在了林间,人还在远处,就朝着叶千秋朗声笑道:“太玄先生。”“你的神通道法,老夫可是服了!”“明明大家一起进门的,可是你却是比我们快到了许多。”蔡泽的这大嗓门一开。林间的士子顿时反应过来。原来,这刚刚如同神鬼一般出现在石台前的,便是太玄子本人!一时间,林间士子皆是大为惊讶。虽然,他们早就听说了太玄子是道家真仙,冰胎玉质,容颜不老。但真的看到叶千秋的时候,他们方才发觉,原来太玄子比他们想象之中的还要有仙气!什么是仙气!也许很多士子无法用言语形容出来,但是当他们看到叶千秋的时候,便不约而同的想到了这两个字。与此同时,在那林子坐着的一名红衣士子看到石台前的叶千秋,不禁睁大了眼睛。“他……就是太玄子!”红衣士子的惊叹声,引起了他周围人的注意。有人朝着红衣士子询问道:“怎么?淳于兄,你见过太玄先生?”红衣士子面上泛起一丝尴尬之色,道:“确实是有过一面之缘。”红衣士子唤作淳于越,他当日初到咸阳,正巧碰到《吕氏春秋》在南门示众。他上前改字,被叶千秋当面给反问住了。最终,淳于越在众人的奚落之中,落荒而逃。淳于越怎么也没有想到,当日在南门反问他的人,居然就是道家掌门人太玄子!而且,现在太玄子居然还成了学宫的大祭酒。这可真是造化弄人。淳于越心中感慨良多。那边石台前。吕不韦和蔡泽已经坐在了叶千秋身旁。吕不韦朝着叶千秋说道:“太玄先生,今日可是你的主场。”“我和纲成君就只带了耳朵来了。”叶千秋闻言,微微一笑,朝着林中士子看去。随着叶千秋目光的扫落。林中的一众士子在顷刻之间,都安静下来。叶千秋的身上仿佛带着一股奇特的魅力。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这时,只听得端坐在石台前的叶千秋朗声道:“今日是我接掌太玄学宫以来,第一次与诸位相见。”“今日,我将诸位邀来,一来是为诸位讲一讲道家之言。”“二来,便是要听诸位说一说百家之学。”“诸位在太玄学宫之中,皆可畅所欲言。”林中的一众士子闻言,皆是欢呼雀跃,纷纷站起身来,朝着叶千秋、吕不韦、蔡泽三人行礼。这时,有士子站起身来,朝着叶千秋拱手行礼之后,朗声发问道:“太玄先生,世人皆传先生已经达到了天人合一之上的至高境界。”“太玄先生乃是当世真仙,不知先生可否为我们讲一讲何为“天人合一”?”叶千秋笑道:“庄子言,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古之真人,其梦不寝,其觉无忧,其息深深……”“我闻,上古有真人者,提挈天地,把握阴阳,呼气,独立守神,肌肉若一,故能寿敝天地,无有终时,此其道生。”“天人合一是阴阳平衡的至高境界。”“有圣人者,处天地之和,从八风之理,适嗜欲于世俗之间,无恚嗔之心,行不欲离世,被章服,举不欲观于俗,外不劳形于事,内无思想之患,以恬愉为务,以自得为功,形体不敝,精神不散,亦可以百数。”“我用了百余年的时间去观天地,知人事,晓地理。”“天地宇宙,从亘古到如今,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如果将天地宇宙看成一个整体。”“那么人体就是一个小宇宙,而天地宇宙就是一个大人体。”“想要天人合一,就得懂天道,人道究竟为何。”“《易经》谦卦的彖辞中有一句话,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天道讲的是阴阳,四时,万物遵循的最本质规律。”“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至哉坤元,万物资生。”“只有洞察了天道,方才可明白,天道与人道并非是孰大孰小,孰对孰错的问题,而是如何共存的问题。”林下一众士子闻言,有人听懂了一些,有人似懂非懂。道家学问是诸子学问之中,最为高深莫测,不可言说的。玄而又玄,便是一般人对道家学问的认识。此时,吕不韦和蔡泽在一旁听了叶千秋对于天道、人道、天人合一的阐述。脸上倒是泛起了沉思之色。以人之渺小,去窥探天地之广袤,本就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情。但是,若无人对天地万物的观察和思考。那人类社会又怎么会繁衍至今。这时,又有一人站起来道:“先生,我曾听闻三百年前,道家天人二宗因为对道的理解不同,才分裂成了天宗和人宗。”“人宗一向主张人定胜天,不知先生以为天宗的理念和人宗的理念是否不可相容?”叶千秋看了那人一眼,微微一笑,道:“天人二宗早已经是过去式。”“如今只有道家,没有道家天人二宗。”“至于你所问,天宗的理念和人宗的理念是否不可相容。”“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有问题的。”“我刚刚已经讲了,天道和人道不是对立的,而是相互依存的关系。”“道,无物不包,无所不容。”“人之一生行事,并非是要一成不变。”“要因势利导,根据不同的事物变化而去采取不同的方式方法。”“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知道诸位以为此句何解?”林中弟子一连提了两个问题,来请教叶千秋。现在,换做叶千秋占据主动,抛出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一句话来反问诸位学子。林中士子一听这八个字,纷纷细细咀嚼这八个字。片刻后,有士子站起来回道:“先生此句,并不难理解。”“无非是在说人做事要尽力而为,不过,成与不成,便全看天意了。”叶千秋闻言,朝着四周看去,笑道:“还有没有人,有其他的看法?”这时,只见坐在林中许久不言的李斯站了起来。只见李斯朝着叶千秋微微一躬,然后朗声道:“斯以为,这句话的关键在于人谋。”“唯有人谋在前,天成在后,方才有成。”“若无人谋,岂有天成?”林中一众士子闻言,尽数皆是眼中一亮。吕不韦和蔡泽听到李斯此言,亦是对视一眼。李斯不愧是论战大才荀子门生。一句,若无人谋,岂有天成。已经是在说人道与天道之间,人道好像更重要一点。叶千秋听到李斯之言,笑着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里的人即为人道,而天,即天地之道。”“李斯说,若无人谋,岂有天成。”“然则,我却是要说,人谋与不谋,天成依旧存在。”“人谋的作用,在于人是否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影响天。”“天命不等于同宿命。”“人道可变,天道难易。”叶千秋的朗声之言,落在林中士子的耳中,令人震耳欲聋。一句“人道可变,天道难易”让一众士子都仿佛听到了浩渺的道音。吕不韦听到此言,亦是微微一叹,不禁想起了他这一生。林中的问答还在继续。太玄学宫里的微风,吹拂的更远了。随之而去的是太玄子越发高涨的声名。……叶千秋在太玄学宫讲道之后的第三日。秦国的朝堂之上,发生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嬴政亲政以来的第一次大朝会上。长史王绾宣示了朝会三题。其一,廷尉归总禀报嫪毐谋逆罪结案情形。其二,议决国正监请整肃吏治之事。其三,议决秦国要塞大将换防之事。这头一件议题就直接导致了文信侯吕不韦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朝着嬴政请辞相邦一位。廷尉当朝宣布了吕不韦涉嫪毐罪案,既违国法,又违背臣德,使秦国蒙羞大乱。垂垂老矣的吕不韦艰难站了起来,对着秦王嬴政深深一躬,又对着殿中大臣们深深一躬,没有再多言,直接出殿而去。吕不韦的丞相之位,终因嫪毐一案,被罢黜。文信侯的爵位还保留,吕不韦可以到洛阳封地去安享晚年。而吕不韦罢相之后的第三天,嬴政下诏昌平君芈启为秦国新任相邦。在嬴政亲政,执掌秦国之后不到三个月的时间,秦国的朝堂之上,终于再也没有了吕不韦的一席之地。这一日,叶千秋来到了章台宫,和嬴政告别。章台宫,中央主殿之中。嬴政听闻叶千秋要离开咸阳,前往东方六国游历,倒也没有多加挽留叶千秋。眼下,叶千秋在咸阳也无事。嬴政虽然加封叶千秋为公子扶苏太傅,但公子扶苏年纪尚幼,还不到开启蒙学之时。叶千秋留在咸阳,倒不如四处走走看看。嬴政一心想着完成天下一统之大业。反倒是多加叮嘱叶千秋。“先生此去燕赵之地游历,可暗中查访燕赵之事。”“罗网这把凶器若是不能完全掌控在寡人的手里,寡人心中不安。”“寡人亲政之后,灭六国之事,便要提上日程。”“还请先生在东方六国游历之时,多多留意六国动向。”“待先生回归咸阳之时,寡人再向先生请教。”叶千秋闻言,微微颔首,和嬴政又说了一会儿话,便直接离开了章台宫。刚出宫门,便碰到了昌平君芈启的车架。芈启的老仆将叶千秋请上了车。车架之中。芈启端坐,朝着叶千秋拱手笑道:“此番芈启能登上相邦之位,还全靠先生在王上面前为芈启美言。”“先生请受芈启一拜。”说着,便朝着叶千秋躬身拱手。叶千秋摆了摆手,道:“昌平君无须客气。”“昌平君是国之大才,昌平君为相,秦国当政通人和。”芈启道:“听闻先生要离秦,前往东方六国游历,不如,明日到芈启府上,我为先生送行。”叶千秋笑道:“不必麻烦了,昌平君。”“待我归来之时,再到府上一坐。”芈启闻言,微微颔首,道:“如此,芈启便等先生早日归来了。”叶千秋和芈启在车架之中商谈一会儿,然后便下了车,信步离去。待叶千秋走的不见了踪迹,芈启才掀起车架上的帘子,和车外的老仆说道:“立刻给田光和燕丹传信,就说太玄子将前往燕地。”“让他们早做准备。”老仆闻言,顿时颔首,消失在了车架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