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嘞。”货郎堆笑,将包好的饴糖双手奉上:“郎君慢走。”宁殷将糖包负在身后,于渐行渐远的拨浪鼓声中上了台阶,朝水榭行去。虞灵犀果然在那里练字。风撩动她浅绯色的裙摆,像是一抹朝霞飘散。似乎知道会遇见他似的,特地没有带侍婢侍奉。于是宁殷走过去,伸手替她慢悠悠研墨。他姿态悠闲,天生不是服侍人的料,与其说是研墨,更不如说是兴致来焉的逗弄赏玩。“去哪里了?胡桃说,你不在罩房。”虞灵犀瞥着他那只骨节修长的手,肤色衬着浓黑的墨条,有种冷玉般的质感。她总觉得宁殷的这双手,很适合与人十指相扣……意识到自己在回味什么,虞灵犀心一紧,忙摇散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买糖。”宁殷擦擦手,将刚买的饴糖搁在石桌上,往虞灵犀身边推了推。而后微顿,垂眸拖长语调:“小姐用的,并非我送的笔。”虞灵犀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手中的竹笔,假装没听出他语气中的凉意:“你那笔毫太漂亮了,我舍不得用。”虞灵犀没有用头发写字的癖好,便将宁殷亲手做的剔红笔好生收在了房中。她都盘算好了,将来宁殷得势后若不认旧情,她就将那笔拿出来给他瞧,换一份安逸前程。“小姐在算计什么呢?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宁殷似是看穿了她的心不在焉,轻笑一声。虞灵犀收拢飘飞的思绪,索性搁了笔。“卫七,我有话问你。”她抿了抿唇,似是斟酌许久,方轻声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个人服侍了你两年,猝然身死,你会如何处置她?”这个念头,从昨日起便有了。昨日宁殷说他不喜欢赵玉茗的脸,所以虞灵犀才隐约猜出前世的宁殷为何会在她死后,用手杖划花赵玉茗的脸。于是她想,是不是前世的疑惑与介怀,可以从这辈子的宁殷身上得到答案。宁殷眉尖微挑,似是好奇她为何会问这个。可他的语气依旧是凉薄的,轻飘飘道:“死了便死了,挖个坑埋了便是。”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回答这个无聊的假设,大约,是虞灵犀此时的眼神太过凝重认真。“那若是,连个坑也没有呢?”虞灵犀又问。直觉告诉她,接下来宁殷的回答或许是症结的关键。宁殷想了想,从桌上捻了颗糖道:“那便是无名之辈,不值得我费神。”闻言,虞灵犀一口气堵在心间。自己介怀了这么久的事,于宁殷看来竟只是一句冷冰冰的“无名之辈,不值得费神”。因为不值得费神,就让她的尸身躺在黑暗的密室中,连入土为安的机会都不给?得到了答案比没得到答案还苦闷。虞灵犀瞪了他一眼,夺过他手里的那颗饴糖道:“不给你吃了。”宁殷怔然。望着空落落的掌心,“啧”了声:好凶哪。虞灵犀以为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毒害自己的真凶也即将水落石出,她应该不介意成为孤魂野鬼的那段日子……可亲口听到宁殷的答案,依旧难掩心酸。奇怪,以前的她很看得开,才不会这般矫情。见她一个人坐着不说话,宁殷眸中的凉薄散漫总算沉了下来,化为些许疑惑。他盯着虞灵犀微颤的眼睫看了许久,方为她剥了颗糖,递到她眼前。他极慢地眨了下眼睛,唤道:“小姐?”奶香的饴糖就捻在他指尖,虞灵犀皱了皱鼻子,又觉得没意思。前世大疯子造的孽,和现在的小疯子计较什么呢?她瞥了宁殷一眼,还未说话,却见胡桃神色匆忙地跑过来,打破寂静道:“小姐……”见宁殷在,胡桃有所顾忌。虞灵犀整理好情绪,示意她:“直说吧,什么事?”“小姐,赵府出事了。”胡桃压低声音,“表小姐死了。”第33章 不甜赵玉茗死得太突然了,以至于虞灵犀一时未能反应过来。见侍婢的神色不像是开玩笑,她缓缓皱眉问:“如何死的?”胡桃道:“赵府那边的说法,是突发恶疾暴毙。”“怎么可能?”虞灵犀认识赵玉茗两辈子,从未听说她有什么恶疾。“是呢,奴婢也奇怪。赵府那边人手不够,要从咱们府上借几个仆从去帮忙料理后事,奴婢便趁机打听了一番,说是今晨东宫的内侍前来接表小姐入宫,奴婢去催她梳洗,才发现人已经没了。”说到这,胡桃抚了抚胸脯,心有余悸道,“听他们府上知情的人说,表小姐倒在床榻下,嘴唇红紫,那模样不像是暴毙,倒像是服毒自尽。”服毒?赵玉茗那样的人,前世即便亲眼看着满门被灭,尤敢攥着宁殷的下裳求饶,她爱自己的性命胜过一切,怎会轻易自尽?而且,还是在即将入宫侍奉太子的前一刻。何况她昨日来虞府时,明着示弱实则示威,实在不像是会自寻短见的样子。疑点太多了,虞灵犀下意识看了身侧的宁殷一眼。宁殷依靠在阴影中,面无表情,只在虞灵犀望过来时扯了扯嘴角。笑得格外冷。虞灵犀察觉出他不开心,唇瓣轻启,又不知该如何问起。她索性抿唇,顾不得多想,转而对胡桃道:“备车马,我要去一趟赵府。”“啊?”胡桃眨巴眼,忙劝道:“小姐,您身子不好,去不得那种地方。”赵玉茗死得太蹊跷了,虞灵犀怕将宁殷卷入其中。她下定决心,吩咐道:“去准备香烛和纸钱。”走出水榭,她回头看了眼,宁殷还倚在水榭中,半截脸上落着阴翳,看不出喜怒。虞灵犀深吸一口气,又走回去,拿了一颗宁殷赠送的饴糖,这才望着他明暗不定的漆黑眸子道:“等我回来,卫七。”宁殷看着她离去,许久,将手中的饴糖含入嘴中,嚼骨头般嘎嘣嘎嘣咬碎。呸,难吃。……赵府。这座宅邸尚未扩建,不如前世恢弘气派,房门的兽首门环掉了漆,褪了色的福字剥落一角,显出几分寒酸冷清。两世生死,再次踏入赵府,虞灵犀没有想象中那般愤懑不平。堂中的那口薄木棺材和满堂白绸,已然是在替她嘲笑赵玉茗的作茧自缚。短短半个月内,赵府先是义子畏罪暴毙,继而又是嫡女,赵夫人已经哭晕过去,赵姨父冷血些,嫌弃义子和女儿丢人,连面都没有露,只想快些封棺掩埋了事。灵堂冷冷清清,虞灵犀从胡桃手中接过香烛篮,往炭盆里撒了一把纸钱。可她万万没有想到,棺材还未来得及封盖,直起身时,便瞧见了棺椁里躺着的赵玉茗。先是怔忪,继而呼吸停滞。她瞳仁微缩,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那些刻意被遗忘的回忆如潮水汹涌而来,将她的镇定从容肆意吞没。惨白的脸,嫣红的唇,鼻腔唇角还有没来得及擦净的黑色血迹……那张脸在面前模糊、融合,最终变成了躺在密室冰棺上的,她自己。而她此时就像是当初的游魂一样,飘在半空,审视着自己惨死的尸身。一阵恶寒自背脊攀爬而上。“小姐?小姐!”胡桃察觉到了她的僵冷,忙伸手挡在她眼前,心疼道,“早说不让您来了,多可怕呀。”视线被笼罩,掌心的温度唤回了虞灵犀的神智。这里不是前世密室,棺材里躺着的也不是她。她还活着,会带着家人、带着虞府的骄傲好好地活下去。虞灵犀闭目,几度深呼吸,方颤抖而坚定地拉下胡桃为她遮眼的手掌。现在绝非害怕的时候,她必须要确认,赵玉茗是否和她死于同一种隐毒。如果是,此毒是什么?何人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