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攻击骤然停顿。停下的并非只是现在的他。而是现在、过去、未来……每个时间节点上的,衣着打扮一模一样的「灰教授」们。他们的瞳孔随即突然放大——一阵莫名的、不可言喻的恐惧袭上心头。如同浑浑噩噩的心灵骤然间变得光明,喧闹的世界刹那之间变得宁静。他们并不因此而感到幸福和平静,脸上自然也不可能露出宁静的笑容。——而是在开悟的瞬间,感到毛骨悚然、脊背发寒。就像是刚刚得知、被自己撕碎的彩票居然中了大奖;已经上了高铁才突然那发现自己坐反了车;或者被自己辱骂的求职人员竟然就是董事长;亦或是在作弊或犯罪时被当场抓获……他们共同点就在于,突然无比清晰的察觉到了「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而且他们在此之前,已经隐约有所预感,却不愿相信、不愿承认。来自另一重思维、另一种视角的世界观,如雪崩般轰入自己的心灵、自己只能被迫接受并承认它的存在。那寒意能从牙齿、指缝、眼底、颈后以及每一处关节渗出。让人的手指与牙齿情不自禁的颤抖,全身关节发出受寒般的嘎吱酸响,眼前的景象仿佛都变得清晰——世界就如同醉酒后所映出的一般。而灰教授所感受到的恐惧,更甚于其十倍、百倍。那是将他至今为止的百余年人生、将他所追奉的一切贬低到一文不值……却偏偏只能承认「它是对的」时的绝望。为什么——这个世界还能有这种解读?为什么认知与认知之间的差距,能够如此之大?自己之前所不在乎的那些东西,居然有这种意义?他所舍弃的、所忽视的、所践踏的东西……居然如此宝贵?世界的颜色仿佛都被改变了。“我到底、是什么……”灰教授呻吟着。他至今为止的三观不断破碎着。仿佛他所做的一切,都在他脑海中浮现了出来、然后打上一个大大的叉;而被他抛弃的一切,却又获得了价值。他的个人意志清晰无比,因此他非常清楚、自己会出现这种错觉必然是来自于安南的法术;可从另外一方面,他同样继承了安南客观理性、实事求是的思维……这让他能够通用顺承着安南的三观,自行推理得出「安南的确是正确的、他才是错误的」这种让灰教授更加恐惧的答案。——自己应该变得更好。灰教授同样继承了安南向上的欲望。——自己应该为他人而战。灰教授感受到了来自心底的热血——并非是久违的澎湃、而是第一次察觉到了什么叫做「热血」。——以及,「灰教授」的存在毫无意义。他的理性、他的灵魂、他的欲望——全部都背叛了自己。属于「灰教授」的人格正在逐渐被他自己擦除。在他的复仇之欲瓦解、被自我完全否定的瞬间。他突然听到哪里发出了嗤嗤的气响。就像是高压锅喷出的蒸汽。很快,灰教授「理性」的意识到——那是他的灵魂发出的声音。如同被点燃的镁条,他的灵魂迸发出了绚烂的火光。他那暗红色的、如同血块般的灵魂伸出,迸发出了炽烈的白光。灰教授的灵魂正与他的欲望、他的人格一起,正在被「溶解」。【律令:溶解】的伤害,来自于两者之间的差距。两人差的越是明显,伤害就越大。从诞生的那一刻、心中就只有自我与憎恨的灰教授……与安南几乎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他但凡心中能有丝毫善念,都可以借着这点与安南的相似之处而洗净自身、以纯善的另一面重生——作为「不纯之白」的灰,终将洗净不纯的部分、变得洁白无瑕。但是……他因憎恨而生,却从未想过超脱这份憎恨。那么,被安南的人格侵蚀,就意味着他灵魂的彻底瓦解。他固态的灵魂、被改变了颜色的欲望之火烧到千疮百孔——他双手捂住自己不断喷射白色火焰的双眼、身体后仰,发出绝望的悲鸣与嘶吼。“呃啊啊啊——”比死亡更深的绝望、比灵魂燃烧更深的痛苦,与此同时席上他的心头。那并非是愧疚与对自己所犯下的「罪」的忏悔。而是清晰无比的意识到了——从最开始就被自己所忽视的部分。——他的本质,是被灰匠抛弃的「憎恨」。——他的愿望,是能够向灰匠复仇这份恨。——而更深的本愿……是为了反抗这份加诸于自己身上,让自己没有任何选择的命运。但他却从未想过。他是真的没有选择吗?他顺承这份憎恨而行,因憎恨而选择复仇之路,因扩散的憎恨而心生嫉妒与恶意,进而找上了悲剧作家……而他所做的一切,百年来他自以为反抗命运的一切准备。都恰是他行走在了灰匠赋予他的,「憎恨之路」上的证明!他早就应该察觉到的!灰教授并非是傻子,更可以称得上是智者。在过去的时间中,他也经常有所察觉。——我是不是要再学习一些新的知识?我是不是要认真思考一下,我到底想做什么?我是不是已经走上了错误的道路?但每次这种念头出现的时候,他都傲慢的将其忽视。——我不可能有错。因为……“因为,我曾是灰匠的一部分。”他低声喃喃道。如同安南所说的一般。至今为止,他所依赖的、凭借的、为之自傲的……让他能够走上所谓「复仇之路」的。——全部都来自于「灰匠」的赠予。甚至于,让他否认自己可能有错误的……也是因为他自己的心底,对灰匠的尊崇。我可是灰匠的一部分,我怎么可能会出错?这才是被灰教授藏在内心深处、从未察觉到的……最初的病毒。“一切的恨,都来自于爱。”安南与灰教授异口同声、近乎同步的说道。被毁弃的爱。被背叛的爱。被忽视的爱。对爱人的爱,对亲人的爱,对事业的爱,对使命的爱,对国家的爱,以及……对自己的爱。正是被自己重视的什么东西,被人击毁、砸烂、轻视、侮辱——才诞生了恨。没有爱的恨,正如无根之萍。而支撑着灰教授的「憎恨」的,最初之爱……正是他内心深处,对灰匠的孺慕之情。——我想要成为灰匠的一部分。这样的愿望被否定、抛弃、毁灭,才诞生了最初的「憎恨」。“还好……”灰教授的身体逐渐崩离。他低声喃喃着:“还好,我失败了……”但在他身后的「少年」却逐渐变得清晰。一个人越是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他的崇高假身就越清晰、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