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古楼内。此时也是夜色正好但与定西王城不同的是。今天没有月亮。不光没有月亮。就连星星也看不到哪怕一颗。博古楼中的长街。有的热闹,有的破败。热闹的长街,即便是现在也还算得上是人声鼎沸。而破败的,却罕有人迹。狄纬泰身穿一身白衣。手上捏着一支崭新的笔。低着头。步履缓慢的朝前走着。这条破败长街的尽头是个死胡同。没人知道他为何要一直朝着尽头走去。但他的方向就是如此。步伐虽然缓慢。但却坚定而又决绝。在这一身白衣的掩映下。狄纬泰仿佛年轻了十岁不止。天上没有星。但他的双眸间的光芒,却比那天上最为明亮的大星还要灿烂。天上也没有月。可他这一身白衣胜雪,不就是一道行走的月光?他的背挺得很直。整个人显得精气神十足。若是有旁人看到这般背影,怕是根本不会想到,此人就是博古楼的楼主,狄纬泰。虽然正脸看上去还是个老头子,年事已高。但若是有少女在场,也定然会被这般绝代风华所倾倒。他捏着笔的右手,在半空中悬着。俨然一副正要写字的姿势。但茫茫天地间,没有一张纸,也没有一点墨。这字能从何而写?何况虽然摆出了这般姿势,他的手腕却是悬停定格。丝毫没有任何动作。夜风可以吹起的衣衫的下摆,但却不能吹动他的手腕。可以扬起他的发丝,却不能让他的双眸有任何闪烁。在即将走到这条长街的尽头时,狄纬泰停下了脚步。“你还没走。”狄纬泰说道。“一个地方呆久了,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黑影里一道声音传出。这道声音极为轻松随意。也很轻柔。被夜风静静的,送到了狄纬泰的双耳里面。狄纬泰总是对他的双手保护的很好。虽然他经常在地里干农活。但当洗去了泥垢之后,他的双手展露出来的,却是一片白嫩。像是一位女人的手。唯一的差别就是,执笔的关节处有些突出。一看就是读书人。日积月累写了不少字,才会导致如此。“所以你的离开,只是离开我的视线。并不是离开博古楼。”狄纬泰说道。“你的视线我也没有离开。”黑影里的声音再度开启。“可是我却看不清你的脸。”狄纬泰说道。“我们已经能够面对面的说话,脸看得清看不清又有什么差别?就算看不清,难道你还不记得我的脸是什么样子的?”黑影里的声音说道。同时脚步声想起。他一步步走出。和狄纬泰之间的距离,不过两丈之遥。即便夜色昏暗。以狄纬泰的目力,也是足以看清对面之人的。但他为何要这么说?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原因。“你不该再来寻我。”沈清秋说道。他面色平和。梗直了脖子。稍稍有些向后仰着。仿佛对自己将要面对的一切,都颇为高傲与不屑。“我为何不该来?”狄纬泰问道。“因为我只想把这博古楼的每道长街都走一遍。只是走一遍,然后我就会真正的离开。”沈清秋说道。“记得我很早就让你来转转的,但你都拒绝了。”狄纬泰说道。“赌约是如何,我就会如何。现在赌约已了,我要如何,我就能如何。”沈清秋说道。“难道我们之间就只能如此?”狄纬泰说道。这句话的尾音,他出现了一丝颤抖。但就是这丝颤抖,却让沈清秋更加的往后仰了仰。“这一套对于你我之间,就没有必要了吧……”沈清秋说道。他伸出了左手,朝前立起来手掌。做了个‘停’的手势。狄纬泰注视着他的双眼。沈清秋的眼眸却是要比狄纬泰的更加灿烂。若说狄纬泰的眼眸是两颗大星,那沈清秋的,就是一片星河。大星只是星河中的一员。而星河却拥有无数颗大星。高下立判。不过眼眸中拥有星光的人,一定都很自信。不论是对自己的双手双脚,还是对手上的笔或剑。都很自信。但这自信的程度却有高低。星河定然要比大星更加浓烈,强势,狄纬泰没有接过这句话茬。他开始玩弄起自己手中的笔。这支笔。的确是普通到不能在普通的一支笔。就连笔尖还依旧包着浆,尚未开锋。狄纬泰就用这硬戳戳的笔尖,不断的刺向自己的掌心。打着一个极为玄妙的节拍。“你要是走了,我们也不至于彻底如此。”狄纬泰说道。他重新抬起了头。这句话却没有丝毫颤抖。但却给人一种霜杀百草的凄凉冰寒。“还不动手的话,即便你想如此也没有机会了。”沈清秋说道。他一直背在背后的右手,终于显露了出来。手上一把剑。剑长三尺三。造型灵动轻巧。却是要比寻常的剑,长了不少。虽说这兵刃一道,一寸长,一寸强。但一寸强也就意味着一寸难。越长的剑。剑尖到手腕的位置越远。操控起来就更难。劲气在剑身上的损耗就越多。对于寻常的人来说,这样的长剑,得不偿失。但对于沈清秋来说,却得心应手。这把长剑没有剑鞘。沈清秋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刻。所以剑,已然出鞘。他轻轻的抚了抚剑身。感受了一遍之间传来的嫩滑与冰涩。这是一种奇怪的体验。但沈清秋却很喜欢这种触感。可是他只抚了一遍。因为喜欢的事情,要省着做。做到了,难免会开始厌烦讨厌。而讨厌的事,却要使劲做。做久了,就能很快完成。再怎么讨厌,也没有机会了。甚至还会生发出些许可惜和感慨。破败的长街,很是安静。说来也奇怪。就在沈清秋亮出自己的剑时,就连风都停了。也不知是因为风惧怕这剑刃的锋利,还是讨厌狄纬泰的作态。若是惧怕这剑的锋利,那沈清秋的剑,该有多可怕?就连风都担心自己被割伤,而不得不停息下来,改道而行。沈清秋既然亮出了剑,便也不再犹豫。一道寒光照亮了整个长街。只一瞬的功夫,却泼洒下来一阵温暖。身后长街尽头的墙上砖,微微松动了些许。继而就尽皆全部垮了下来。他一颗大好头颅从垮塌的墙体上滚落。一路滴溜溜的滚到狄纬泰的脚边。“反正他也活不了了,对吗。”沈清秋说道。这句话虽是疑问的语气,但却是以一种陈述的方式说了出来。狄纬泰笑了笑。算是肯定了沈清秋说的是事实。这人的确是活不了了。虽然他是博古楼的人。还是狄纬泰的嫡系。但他做的,本就是不能长命的事情。即便活得过今天的日出,也活不到明天的月落。长痛不如短痛。沈清秋的剑,一定没有让他多受一丝痛苦。对于一个必死之人来说,这已然是最大的幸运。狄纬泰看都没看脚下的人头。抬起脚,将其踢到了一旁。人头虽然踢走了。但地上的血迹和空气中的血腥却还要留存不少时间。尤其是当风也停了的时候。狄纬泰提起比,朝着地面一划。身前地面上的泥土就如被犁了一遍似的,翻了个个儿。把那些血迹全都压在了如此一来,血腥味自是少了很多。“还是干净些好。”狄纬泰不知是对这沈清秋说,还是自言自语。“看不惯血迹就不该杀人。喝不了酒就多吃黄瓜。”沈清秋说道。“人是一定要杀的。别人的血迹,总比自己的血迹好。黄瓜也是要吃,但喝酒的时候花生米还是要比黄瓜下酒的多。”狄纬泰说道。“那为何一向标榜‘清欢’的你,却有这么重的私心?”沈清秋问道。“因为私心总比公心好。私心带来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我看得见,摸得着,吃得到。但公心就不好说了。我见到的公心之人,各个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狄纬泰说道。“你说得对,所以我不怪你。”沈清秋沉吟了半晌,点了点头说道。“你应该怪我的,这样你也就有了私心。我么或许还能有更多话说。或许还能和以前一样。”狄纬泰说道。沈清秋听到这里,仰头朝天大笑。笑声直至九重天外天。把这条破败长街上房屋的瓦片都震了下来,乒乒乓乓的碎了一地。“看样子,你已经考虑好了。”狄纬泰说道。言语中尽是落寞与无奈。“你要我考虑什么?”沈清秋问道。他已止住了笑声。“考虑我方才说的话。”狄纬泰说道。他知道沈清秋是在明知故问。但他还是要再说一次。因为机会这东西,只给人一次是决计不算公平的。给三次又显得太过拖拉累赘。而两次。刚刚好!现在已经是第二次。狄纬泰在等沈清秋的回答。但沈清秋却眯起了眼睛。他太清楚狄纬泰这个人了。所以他知道自己无论回答的是什么,今天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不出剑,不脱身。虽然出了剑也不一定能够脱身。可到了这步境地,还是要试一试的。“即便我不试,也会面对中都查缉司无尽的追缉。”沈清秋说道。狄纬泰默然。这本就是他一手造成的情况,他也没有什么好辩解的。默然代表的就是承认。“但无论我是死在中都查缉司的诏狱里,还是死在你的笔下,我都会选择公心。”沈清秋说到。“因为我本就没有名,也没有身,故而也从不担心什么身败名裂。我只会对身死道消有一些惋惜。不过下辈子,我一定会交一个真正的好朋友,认一位真正的好兄弟。”沈清秋说道。上次他离开时,虽然用三千剑指赢了狄纬泰半招。但他知道,那是狄纬泰故意为之。若是不受点伤,怎么能说的过去?苦肉计,美人计。这才是从古至今最好用的两条计策。第一条能瞬时博得同情与怜悯。从敌我相对,转而为一致对敌。第二条能霎时放下所有的防备。于温柔乡中被蔷薇的刺扎死。“下辈子的事……就等下辈子再说吧。也许下辈子,我俩还能碰上也不一定。”狄纬泰说道。他也抬起了手。笔尖直至沈清秋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