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瑜先是意外,但心中自然高兴,忙命佰娘收拾一番,自己则入房中迅速梳洗换衣。而后撩开帘子从房中走出来。郭素一直站在院子里静静等着她。见她面带笑容,几步轻快地走下台阶,开开心心地说:“表哥,我已好了!咱们走吧。”“好。”他恍了一瞬的神,定了定,答道。窦瑜顺便将佰娘、茂娘和春珊都一并带出了府。不是想要她们随身伺候自己,而是额外给了三人银钱,好让她们借今日的机会痛痛快快地玩上一日,准许几人入夜再回府。三人喜不自胜,谢过主子后相携另坐了一辆小马车上街去玩儿了。午后的郡中长街热闹非凡。沿街搭起了数座火架。有穿灰衫的伎人扮作神仙,或扮作鬼兽,手持彩杖在百姓间漫步穿梭,以此来表示各家祖先借着这一日重新临世,游历人世。长街中还架起了一座高高的灯台,约有三丈高,仰望时极为震撼,破晓之时由云水郡中的长寿之人一一摆放上数十盏烛台,待黄昏时分会依次点燃,燃烧整夜。之前和表哥这样一同出游,还是他们在奉都城的时候。窦瑜也如那日一样开心,郭素落后她半步,紧紧跟着她各处走。“看这些面具!”窦瑜轻轻拉了一下表哥的衣袖,扯着他停在了一处摊前。在奉都城也能看到许多卖面具的摊子,只是那里的面具大多青面獠牙,寓意在于驱邪避祸。可这里卖的面具却是画出了人的各类神态,有哀泣状、大笑状、含羞状、威严状、怒发冲冠状……挂满了小小一张摊。窦瑜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圈,格外喜欢,感叹道:“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面具。”这么美的小娘子,无人不愿与其搭话,摊主立即笑得谄媚,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卖弄,郭素便已经和窦瑜解释了:“这叫‘千面人’。”他指了指身后不远处表演着各类杂伎的伎人,接着道:“有种表演叫‘傀儡戏’,伎人便会带着这些面具随乐舞蹈。”他言简意赅,堵住了摊主一肚子的长篇大论。窦瑜挑选了一个含羞表情的面具,在手上掂来复去地打量。郭素正要取钱为她买下。她看到表哥的动作,却出其不意地将手中的“含羞”面具扣在了他的脸上。表哥一向正经,如今却戴了一张娇俏的假面,再配上他的宽肩长身,实在有趣。当即连眼睛都笑得弯弯的。郭素条件反射地抬手去摸面具,却正好压住了窦瑜还停留着的半截细又柔滑的手指。他一怔。手指轻轻一屈时却像是将她指尖笼住了。窦瑜感受到他手心中的温热,指尖微颤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看他。她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此刻眼睛睁得圆圆的,漆黑水润的眼睛显得娇气又懵懂,让他想起之前在河阴郡狩猎时,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射杀的那只小鹿。当时他也不知为何会联想到阿瑜。郭素慢慢放开了手,又将手向后伸绑好面具两侧的系带。他的耳尖都红了,倒是很配这张含羞面。窦瑜很想取笑他,可嘴巴却像是被黏住了,慌忙转过身,又给自己挑选了一个“威严状”面具戴在脸上。但她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手笨,怎么也绑不好系带。“我来。”郭素低声道,然后走到了她身后。窦瑜一路与表哥并身而来,也没有留意到他身上的气味。此刻却能清楚地闻到自他身上传来的淡又清冽的暖香味道。不似熏香,也不似皂荚,格外好闻。不自觉中她的身体都发木了。只知呆呆地抬手按着面具,任由他为自己绑好脑后的带子。郭素的动作十分小心谨慎,但手背还是难免碰到窦瑜微凉柔滑的发丝,耳朵也更红了。本想系出一个漂亮的结扣,可手指竟忽然不听使唤了一样,将带子绑得一团糟。他尴尬地放手,心道:好在阿瑜看不到后面。带子已经在他的“巧”手下扭作了一团,乱七八糟地堆在窦瑜的脑后。恰在这时,表演火戏的伎人喷出火焰,围观的百姓鼓掌惊呼,又不由得纷纷后退避让火光,一层推挤着一层,最外层的人站立不稳,一个趔趄撞上了郭素。郭素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将带子解开重新系好,一时不察,没能及时躲闪开。他被后面的人狠狠一撞,向前一倾碰上了窦瑜的后背,手也虚虚笼着她单薄的肩头。窦瑜吓了一跳,几乎是贴在他的怀里转过身。抬起头时,郭素正欲低头询问,而她的额头直接撞上了他的下巴。两人同时“嘶”了一声。“抱歉啊,抱歉!”身后有人叠声向郭素道歉。郭素顾不上去揉自己被撞痛的地方,手按向窦瑜额角,关切地问:“没事吧?”窦瑜又尴尬又觉得好笑,盯着他眼睛,“噗嗤”一声笑出来。“笑什么?”郭素被她的笑声感染,眼里也带上了笑意。“觉得我们两个突然变得好笨。”又说,“而且我还戴了面具,该痛的是你吧!”他下巴处红了一小片。却答:“不疼。”窦瑜向四处看。杂伎人吐完火,又开始舞刀弄枪,围观的人也跟着变得越来越多,若再留在此处,怕是连落脚都难了。“这里人太多了,咱们去别处吧。”说话时再次轻轻拉扯表哥的衣袖边角。郭素像是无形中穿了一根细线在身上,窦瑜轻轻一捏,便能轻易操纵他一般。应了声好,将钱付给摊主后小心地护着她,两人绕过拥挤的人群,往长街对面走去。两人前脚刚离开,另一穿白衣的人慢慢走到了两人停留过的摊前。这人站得久了,摊主便热情道:“郎君您要看些什么?”胡王升得到下人禀报之后离开了沿街的食肆,一直站在长街一角,真切地看到了方才这里发生的一切。他不言,抬手摸了摸与窦瑜买走的那张相似的“威严”面,又转而拿起方才她给郭素挑选的那种面具。默默掏出钱,道:“要这个。”他一边转身,一边将面具戴在脸上。隔着攒动的行人,他停下了脚步,遥遥望向她。她和郭素刚走到对面,视线也正好扫了过来。因为他戴上了和郭素一样的面具,果然吸引了窦瑜的视线。竟然要通过这样才能得她多看一眼。她真的还活在世上。胡王升眼中一热,袖中的手一直在轻颤,耳中鼓噪,街上的喧闹在一瞬间都离他渐远,难以入耳。郭素问窦瑜:“在看什么。”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之前去过的面具摊前站了一个瘦高的人。他戴着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具,似乎也在看着他们二人。窦瑜回答道:“那边有人和表哥戴了一样的面具。”她越看表哥脸上的面具越觉得想笑,说:“还以为这种面具不会有郎君主动买下。”……胡王升此前予一刺客千金,雇他去刺杀赵野,谁知赵野奸猾,竟失手了。不过这个刺客虽没杀成赵野,却给胡王升带回来了一个消息:窦瑜很有可能还活在世上。刺客去了赵野身边后隐约听说他和大周公主曾有一个女儿,推测便是窦瑜。胡王升说不出当日心中的滋味,狂喜后几经查探,才得知赵野将窦瑜送到了冀州河阴郡。可等他快马加鞭赶去河阴郡,窦瑜已经又不知所踪了。直到最近他有了强烈的预感,窦瑜一定是被郭素带走了。提着一口气,拖着被自己折腾得骨瘦如柴的身体一路奔波赶来河州。可此时此刻真的见到了窦瑜,却半步都不敢再上前了。胡王升失魂落魄地徒步走回了胡府。他手上还提着那张面具,回府后抱着面具浑浑噩噩躺在床上,夜里便忽然咳出了血。消息传到胡夫人院中,胡贞坐在母亲身侧,听闻后脱口而出道:“他可别在咱们家出事了。”胡夫人被女儿这句话吓了一跳,小声责备道:“胡言乱语些什么?口无遮拦!”胡贞被训斥后噘了噘嘴,初见堂兄时就觉得他不大康健,怪不得之前从不来河州,看来是体弱难以远行。真还不如不来。第69章 外室郡中江家的儿子江勤书将一妓子养……关乎外地战情的军报送至了郭素手上。徐寿以强硬手腕登基后行事堪称暴虐, 耽于酒色,重刑厚敛,集民脂民膏大兴土木, 重建过去因战乱被毁的长生台。巴舒族趁此民怨沸腾之际大举进犯, 再次与赵野联结, 距上一回不过短短几月便卷土重来了。徐寿被迫逃出奉都城, 正如先帝当年那样仓皇逃窜。早有准备的王射风率大军来援,迅速平定了奉都城之乱, 又放出消息恭迎徐寿回宫, 然而徐寿却迟迟不敢现身回城。王射风在部下几番催请后,仍旧拒绝龙袍加身, 反而将皇帝冠服摆在龙椅之上, 自己则代为摄政。郭素坐在屋内, 深思时, 视线慢慢从军报上移开,落在一旁案上的面具之上。他的神情渐渐转为柔和,抬手按了按眉心。军将们一直在云水郡郊外的军营中操练。午后郭素在营地中巡视一圈,却从士兵间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仔细查问后得知, 外面都在传郡中江家的儿子江勤书将一妓子养为外室, 而那外室的样貌颇为肖似阿瑜。郭素神色凝重。跪在他面前回话的将士只觉得四周的空气都凝滞了,诚惶诚恐半晌, 悄悄抬起眼皮看他, 见素来处变不惊的郭大人眸光发沉,隐隐可见怒色。……江勤书购置的宅子位于深巷之中, 近几日他几乎以此处为家,流连温柔乡。白日宣淫后他正做着美梦,却忽然被一声震天巨响惊醒, 茫然地抱着被子翻身坐起,神思逐渐清明后才从不断涌入院中的杂乱脚步声分辨出,是院门自外面被人强行撞开了。身旁的外室阿柳也随之醒来,吓得紧紧抱住了他的臂膀。二人还来不及进一步动作,又有几人径直闯入屋门,连这些人的样貌都未看清,江勤书便从床上被人硬生生拖拽了下来,架出屋门后扔进院中。他甚至连衣裳都没穿,只穿了条雪白的亵裤,手掌蹭过坚硬的地面,磨得生疼,狼狈地跌坐在一双黑靴前。这双靴近在咫尺,他缓缓抬起头,从袍摆下缘一路看至镶着玉环的腰带,正要再向上看,面前人已经蹲下身,狠狠揪住他脑后的头发,迫使他猛地仰起了头。“怎么又见面了呢?”这个人的声音轻轻的,落入江勤书的耳中后,寒意却在一瞬间流窜进了他的四肢百骸。是郭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