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接过药,有些狐疑地看着李济安。“朕如今是没了兵马,不如六郎年少有为。但朕仍是天子,御座之上坐了数十年——”李济安伸手正反面看过,“翻云覆雨手颠倒间,尚能断人生死。”“德妃今个来此用膳,乃朕之恩德。这厢中毒,亦是恩德。”李济安抬眼扫过李慕,“明白了吗 ,六郎?”李慕扯着嘴角笑了笑,他自然明白了。帝王告诉他——雷霆雨露,皆是皇恩。“明白就好,去把药喂给德妃吧,太久也伤身子。”“父皇可还有别的教诲?”李慕沉住性子。“裴氏司徒府将你教得很好,朕也没什么旁的嘱咐。就一点,阿昙尚在宫中,哪一日同德妃般吃错了东西,便不好了!”李慕豁然抬起头,盯着面前人。“快去吧,别耽搁了。”想了想,李济安又道,“十月初三乃良辰,宫中为你和太子设了百花宴,挑个中意的,早些开枝散叶。”“多谢父皇。”“不必谢朕,设宴的是你母亲,掌宴的是阿昙。她知你脾性,定能给你挑个好的。”李慕未再言语,只踩着一地破碎月光,匆匆前往毓庆殿。却不想,御花园中同迎面过来的人撞了个满怀。月色稀薄,李慕还是一眼可以辨出,是林昭。“这个时辰,你不在殿上侍奉,来这里作甚?”李慕突然心跳的厉害,“可是太子妃有恙!”林昭不曾想过能在这碰上李慕,她本想着待天亮寻机会传信,眼下遇到一下便有了主心骨。悬了大半时辰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太子妃不是有恙,是有……”林昭四下扫过,凑身附耳道。至此一句,月光下,李慕忘记呼吸,心跳漏了一拍。第65章 隐瞒本王不要孩子。“你还没回本王, 眼下出来作甚?”李慕回过神问道。他清楚自己的人,不会这般莽撞漏夜出现在大内御花园中,这也不是特意来寻他的样子。“属下来御花园寻一味千叶草, 捻汁服下,然后按属下施针手法,可短时错乱脉象。此乃南诏的针灸秘术,属下昔年在边地所学。”李慕听明白两分, 大抵是掩盖脉象之法。“你先寻着,随时等本王传令。”李慕手中还握着给穆德妃的药, 只匆匆而去, 然走了两步, 又忍不住停下嘱咐,“护好她,无论何时, 她的命都是首位。”林昭低声应诺。毓庆殿中,李慕来时,德妃已经苏醒,正倚在矮榻上,时不时吐着血。一张素净平婉的面庞,苍白的几近透明。“阿昙尚在宫中, 哪一日同德妃般吃错了东西,便不好了。”不久前,李济安的话重新缭绕在李慕耳畔。李慕握拳的手发出骨节咯吱的声响,须臾又松开。“母妃!”他疾步上去,扶住德妃,滑出袖中丹药喂给她。穆德妃咽下药缓过劲来,攒出一点力气看面前的儿郎, 素白的面容将一双泛红的眼眸衬得愈发灿亮。明明还是呕血虚弱的人,这一刻一双眸子却分外有神,染着浓浓的欢色。她说,“你唤我什么?”“母妃!”李慕垂眸笑了笑,“无人在,无妨的。”“需防隔墙有耳。”穆德妃摇了摇头,只低声道,“你、唤我一声清姑姑吧。”“母妃”二字,李慕敢唤,她却未必敢听。而“清”字是当年长公主所赐,好多年,她亦不敢再想这个字。总觉自己不配。许是在这一刻,转眼间历过一番生死,德妃穆清的眼中,多年持秉的内敛端和散去大半,多处几分软弱与疲惫。与世无争的心生出一点贪念,亦不过想听人唤她一声稍微亲近些的称呼。“清姑姑。”李慕听话唤她,却半字没有多问,亦未多提,只将她扶去内室床榻,“您养好身子,阿昙在后宫,还需您照拂。”穆清眼里又亮了亮,眼泪簌簌落下来,“当真吗?小主子已经好久不肯理我了。”“她不肯理您,您便多去看看。”李慕给穆清拉过锦被,“她是什么性子,还需我同您说吗?”“没人比她心更软了。”她是心软,连涵儿都愿意生下,半点不忍迁怒。那么眼下腹中的孩子,纵是如今他和她再难回到从前,然承着年少那些情意,她或许也舍不得打掉。李慕合了合眼,她那副身子,如何能够生养!他回御花园时,林昭尚在还不曾离开。闻得今日不是林昭守夜,他便安心许多,遂直接带她回了自己府里。府中暗室,不传六耳,他将话细细听来,终于理清心中种种疑惑。原是再度回到李禹身边,她以计诓他便从未让他近过身,而敦煌郡守府中她因操劳发病,裴朝清瞒着喂了她最后半颗固本丹修元养好了身体底子,偏不她自个不知,宝华寺阴差阳错未饮避子汤,方到了今日局面。原来她一直剩着半颗丹药没有服用。李慕艰难地喘出一口气,灌了一盏凉茶醒神。“殿下不必如此忧虑,如今姑娘腹中孩子还不足两月,待显怀还有段日子,我们且从长计议。”林昭瞧着李慕脸色,只缓声安慰道,“殿下,属下能看出来,姑娘不是心狠之人,你且主动些,若是有什么话便好好与她说开了。便是如今姑娘尚在太子身边,太子不曾碰过姑娘,但有属下在,只要姑娘配合,便有让太子认下的法子。左右是一杯酒一颗药的事!”李慕沉默着,没有说话。“殿下,有些话属下本不该多言的。可是你至今还是一个人,来日绝大可能亦是一个人,您不孤单吗?“无妻无子……”林昭顿了顿,鼓起勇气继续道,“有个孩子,待大事成了,说不定王妃便愿意留下了。”“王妃”二字入耳,李慕抬眸看她。“属下说错了吗?姑娘本就是我们齐王府的王妃,不是什么太子妃!”话毕,林昭抖了一下,噗通跪了下去。“知道自个话多,跪得倒利索。”李慕睨了她一眼,“起来吧。”又是一阵静默,林昭忍不住正欲开口,李慕的声音已经响起。“去调副药,就这两日里备齐了。”室内烛火点点,映出李慕萧瑟又决绝的面容,“宿州黄易领兵动乱,太子想要这块肉多时了,明日朝会我且送给他,将他支出长安一段时日。”“你拣个机会,把药给她用下。”李慕起身离开。“殿下,你——”林昭追上去,咬牙道,“属下不知殿下之意,还望殿下明示。”“本王不要孩子。”李慕凤眸如刀,冷的如冰似雪,声色里更是听不出半点起伏,“本王让你替她将孩子落了。你动手后传信本王,本王去陪她。旁的事皆与你无关,她怪不到你头上。”“殿下,孩子是两个人的,你不能一人便做了决定,且孩子尚在母亲腹中。”林昭拦下李慕,“殿下,万一王妃想要这个孩子呢?”林昭始终记得,在大悲寺清修的日子里,她和封珩作为暗卫首领,按月轮值。曾见过一些隐秘又心酸的事。自东宫太子妃诞下皇长孙的消息从京畿传到边地,传到他们殿下耳中时。头一夜,大悲寺寝房的烛火亮了一夜。孤影打坐,似是强压着无法平静的心境。后来,除了培植樱桃树,李慕有时间,便作一些孩童的器物,或者偶尔下山从集市上见到便买回来。蹴鞠,弓箭,弯刀,笔墨……甚至他还养了一匹幼马,每每自个出去策马,便带着幼马一块出去。统御过三军的人,自是极好的马术。然而他策马却总是不够专注,不是往身后回望,便是低头望向自己的马背。封珩问:“可知殿下在寻什么?”“王妃啊!”林昭道,“还有……他们不曾有过的孩子吧。”敦煌黄沙万里,风卷夕阳,他的马背和身后,空空如也。然而,他想要孩子,想要和裴朝露有个孩子的心思,避过了世人,没有避过一个对他有爱慕之心的暗卫。“眼下,她知道了,你瞧着她可想要!”李慕到底没能忍住,开口问道。血浓于水,还是孕育在她腹中的孩子,他没理由这般冷漠的。“王妃还不知道!”林昭抿了抿唇,有些气恼道。李慕蹙眉看她。“王妃一直以为不曾用过最后的半颗药,便从未想过自个会有孕。”林昭顿了顿,“是近几日属下发现的端倪。”“起初王妃信期不准我们也没当回事,左右是她身子弱些,好几年没准过了。”“但这几日王妃总是犯困,体温也较常人高些,夜中还盗汗。属下才起了这心思,今早一搭脉,属下都吓傻了。如此夜间出来寻药,乃明日便是东宫五日一回的会诊日,想着先给王妃瞒了过去,再做打算。”“她还不知?”李慕突然笑了笑,嗓音里都松快了些,仿佛看见了一些希望,“她不知,便好。不知道是最好的。”“你听好,按你自个的法子帮她掩过脉象,明日给太医院如常会诊。至多三日,太子离京,你便将药给她用下。事后告诉她是信期不准引起崩漏,孩子的事半个字都不许说。”“殿——”“办不好此事,便将令牌交了。无需再回暗卫营,更无需回齐王府。”李慕截断林昭的话,负手离去,再未回头。且不说这孕期十月,要如何熬下来。她那副身子,相比要挺过生产的鬼门关,趁着如今月份还小流掉他,伤害亦可降到最小。林昭说,有了孩子,她或许愿意留下来。可是若因孩子困住她,而不是彼时情动而相守,李慕想这不是自己想要的。这座四方城,已经困了她半生。他应了她,会让她自由来去的。月上中天的时候,百转千回里,李慕告诉自己做得是对的。只轻叹了声,疲惫地上了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