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父这里,也一天一夜多没合眼了,布政司衙门被放了一把火,所幸顾父去的早,重要的案卷早藏来了,后来来来去去了许多人,顾父都是倦怠着和人说话,将人一波波的打发走,自始至终没多说一句和案卷有关的话。这次事故,他心知苏北这批官员都难辞其咎,自己也不能免责,故而不做别的事,只一心协助地方上对受了害了民众进行统计并做些补救措施。请罪书也递上去了,只等京里下达责罚通知。家里无人伤亡实是万幸,且喜女儿行事周全,处事果决,这几日,陆续有同僚过来道谢,排挤之心顿去。只大家想到此次事故,又不免相觑着苦笑,这一场,前嫌尽释是好事,同样的,朝廷的责罚是无论如何都免不了的了。守备指挥使与副指挥使都下了罪诏,官职已然保不住了,又不知新上任的指挥使是何种人,可千万不能像前指挥使一样的酒囊饭袋,贼人都杀进来了还不知道贼人是谁。罢了,横竖这一遭是经受住了,且看以后吧。未等顾父回家歇两天,新上任的指挥使就到了,人家来了可客气,下帖子将差不多的官员都请去吃酒了。顾父心知宴无好宴,便去了。新指挥使姓林,看着不像个武人,很是端方雅肃,只是开了口,这种假像就没了,他见了顾父,好一通夸奖,说顾父是文人风骨却有武文精神,衙里守卫的好,家里守卫的也好,儿子教养的尤其好。啪啪啪往顾父肩上拍了几巴掌,疼的顾父好玄没呼出声,强忍着笑脸,说了几句客气话,好容易落了座。这个莽夫。果然宴无好宴,酒过三旬,林指挥使就亮了他的锋刃——给守备军添置装备。要马匹,甲衣,利刃,还要油水足够的食物。是用公库财物添置,还是用个人私产捐赠,都可以,只是公库出的财物得官员们自己上报,上面批准多少他不管,反正得把装备添全了,公库的不够就私人来凑。这完全就是耍混蛋,明抢。不过这与顾父干系不大,他只管案卷户籍与督察,却不管钱粮,这事,该由管钱粮税赋的人来头疼。再说私产,那就更轮不到他了,衙里上上下下谁人不知道他家无恒产,家里窘的连薰香都买不起,所以,这事依然无他无关。挨了三巴掌,倒是不亏,能安稳坐着吃饭了。他坐的安稳,别人却是如坐针毡,好容易散了宴,一众官员逃也似的离开这鸿门场,彼此长吁短叹,报怨武将果然是不讲道理的。没有体统斯文扫地匪徒行径。顾父呵呵应和了几句,然后没有任何负担的与众同僚告别,回家。他不必为此事为难,甚好。如今最为难之事就数维梌兄弟两个,未归家来,想是去了微南,迎了新妇再一并回来。此时的顾父也有了闲心,着意安排家里六个人,带了迎亲所用的物什去了徽南。还有一项要紧事,因着维樘那夜的出众表现,许多人家都想将女儿嫁于他,今日这个找顾父说话,明日那个找顾父吃茶,一趟下来,连着八丶九家都看中了维樘,只顾父心里发虚,一家都没应下。后来朝廷斥令下来,顾父就不为此为难了,有两家逼的很急的官员被免了官,别的官员也多有责罚,或是罚没或是降职,且都自顾不暇,可算是没空惦记维樘了。顾父也受了斥责,但考量他行事迅捷并未给衙里带来损失且杀匪有功,只罚他半年俸禄,原职不动。勾结贼匪入城的人,已经判了斩监候,全家发卖,财产查抄入库。贺嫂子出门回来说:“我的天,好些太太奶奶,养的金玉一般的人,如今却像猪狗似的,脖上拴了绳子,等着发卖。看着人心里发凉。”“可不是,我若是落到那境地,还不如解了腰带一口吊死,活着也是凭白受罪。”“都少说两句,姑娘不许我们嚼舌根,做孽的都是男人,她们能知道什么?要能活着,谁想着去死?口下留些德吧。”“……可她们,还能活下来么?”“活不活,都是命,命里就该有此灾劫,若不然,她们家男人做下的孽,谁来还呢?难道那些被杀死的人就活该么?”“是命,都是命。好了,都该干什么干什么,过几日,新奶奶就来了,宴上的菜品可不能出了叉子。酢鱼的人呢?又跑出去了?”“来了来了……”经了那么一场祸事,很是应该用喜事来冲冲的。别家气氛如何不晓得,只顾家这几日热闹极了,大郎娶新妇是一个喜事,家里人都平平安安是一个喜事,家主大人没降职或是调任又是一个喜事,既是喜事,很该热闹些。这喜庆热闹当头,偏顾父又遇着为难事了。那位守备指挥使林大人也看上维樘了。顾父口中泛苦,还迁怒于维樘不成器,他若成器些,那天夜里玲珑就不必以女儿身做出许多了不得的事来,事后还要尽数推到兄长身上……若维樘成器些,自己也不必为难,挑一家正适合的姑娘与他订了亲……只是他性子端方,到底做不出骗亲的事来,为了不与林家结怨,特意找了个时间,约林大人去一处僻静的地方喝酒,喝的有三分微薰时,这才斟酌着,将那夜的实情告知。言下之意,不是他看不上林家的门第,实在是家中儿郎盛名之下其实难负,怕到时候委屈了林家娘子。谁知林指挥使听后并未恼怒,而是抚掌大叹:“若果然如此,那此事就做罢。只我实在稀罕你家小娘子,正好,我家里也有一个佳儿郎,不若,我们换个人再订一回儿女亲家如何?”顾父:……啊?立刻就吓的酒全醒了。第24章 林家长屿合二更顾父神思不属的回了家, 顾母与他多年夫妻,最了解他的品性,似这般神色犹疑的时候可不多。“可遇着什么事了?”顾父本想说与妻子听, 又想起, 妻子在女儿的事上好似一直没拿过主意,说与她听,凭惹烦恼, 便摇头。“无事。”哦,那就是外事,不该盘问, 顾母很识趣的不再问。文官自来是不喜与武将结姻的, 多是嫌弃武将家没有规矩, 行事风格也不相契, 最让人鄙视武将的一个根本原因是,他们太粗俗鲁莽,平时在家会殴打妻子, 或是遇着一个不可心的妾室, 也是提脚就卖,不讲情份不顾道德的, 什么体面都不顾。顾父也没打算和武将家结亲, 只是如今,想着玲珑的性子, 再想到武将家的松散规矩, 他也不免有几分意动。若是那位林家小郎秉性不错,倒是可以想一想的。且再看看。……维梌维杞兄弟俩终于要回来了。家里收到兄弟俩的信,就赶紧往各家送喜帖,并请了几个专门给人做宴席的厨子, 热火朝天的忙开了。家里挽了不少红绸,新房的窗户纸也换了,玲珑带着茹婉又仔细拾掇了一回,屋梁上挂了些花红,火盆日夜不熄。正日子那天,家里上上下下都换了新衣,顾父也告了两日假,和维樘一起站大门口迎客,女客们进内宅又被顾母迎上来,笑吟吟的进了客堂。今日来的十二三岁的小娘子也多,娇怯怯的跟在大人身边,顾母怕她们不自在,就让玲珑茹婉带她们去外面玩儿。玲珑最怕带这些小姑娘玩了,要是只说些“姐姐多大了?可读过书?平日在家有什么消遣?”此类话,嘴皮子估计都不够磨的。于是将茹婉推出来,她们的年岁也相当,茹婉平日又没个说闲话的人,此时正好和这些小娘子们多处处。她不多说话,却可以笑着倾听。语言还是有些不通,受玲珑的影响,茹婉说话字眼儿清晰,腔调是少有的清越干净,但这里的小娘子都说的是吴语,语调又软又快,很不容易听清她们说些什么。尽管如此,两方依然说的快活,就着头花胭脂指甲绣样小食首饰衣裳,叽叽咕咕笑的很小声,却是真的高兴。正笑闹着,就听前院有鞭子炮声,噼里啪啦一顿响,还听见吹鼓手的声音。“呀,是新娘子到了呀。”“我们也出去看看。”看着都挺文静,起身却伶俐,哗啦啦一眨眼间,一群小娘子就笑嘻嘻跑出去看热闹了。玲珑也只得跟上去,还要嘱咐各家小娘子身边的人,仔细看护着,别碰着踩着,也别给外面的那些小郎们冲撞了。这些小娘子怕是不知道,她们今日来顾家,并不单单是赴宴来的,也是为了让顾家女眷相看她们的,毕竟,维樘的名气在各家已排上了号,便是维樘不成,还有个维杞。总之,顾大人官声不错,以后绝不会在五品上坐死不动,他家孩儿,应也都是不错的,和顾家结亲,不亏。前面定也是来了不少小郎,他们的家里的打算也是同那些人一样的,顾家不止有两个小郎,还有两个正适逢订亲年岁的小娘子呢。于是各家适龄的小郎被父母精心拾掇一番,来了顾府之后,连拉带拽的,都被拖着往顾父身边去了。江南儿郎多秀色,顾父看着眼前一溜的秀致小郎,心里也是满意的,只不过今日事多,不能按着考较一番,实为憾事。再一抬头,林指挥使也来了,身边也带了一个小郎。林指挥使双手抱拳爽朗一笑:“啊呀顾弟,大喜大喜呀,儿郎娶妇,正是家族兴旺之兆啊!哈哈哈”顾父很正经的道谢:“借大人吉言了。”林指挥使一摆手:“唉~顾弟见外了,你称我一声林兄便好,来来来,这是我家三郎,年十八,他先生给他取字长屿,正是个文武双全的好儿郎呀,顾弟可要多关照几分啊!”这话说的,就说武将没脸没皮没规矩,这么一厅堂的客人,就没见如他这般自卖自夸的。林指挥使浑不在意一堂人的嗤之以鼻,扯过儿子按着他的头就拜:“三儿,好好给顾大人拜一拜,好让他日后多关照你几分,有事没事的,多来请教问题,他可是正经进士取官的。”哎呀这话一出,换来一厅人的怒视,林氏匹夫,竟是连人话都不会说了吗?这里的人,哪个人不是正经进士取官的?他这是看不起谁呢?顾父整张脸都木了,这个林大人,就是个浑不吝。看见了林三郎,面色倒和缓不少,这少年比他爹可顺眼多了,虽说面色比较黑了些,笑的咧出一口白牙的样子傻了些,倒是别的小郎们多了几分意气风发的锐意,还有几分不驯的野气。撇开别的不谈,单论他个人,倒是与玲珑挺相配的。不过,看了一眼被在场诸人怒目而视的林大人,顾父又将这念头压了下去。家主莽成这样,他家以后的日子,可平稳不了。念头一转,就将这事撂开,新人入门,他不能再站这里与人寒喧了。坐在堂上受儿子儿媳跪拜,顾父不由摸了摸自己短短的胡须,从今以后,他便要留长须了,妻子也不能再穿明艳的衣裳了,他们夫妻俩,也该学学如何做家公家婆了。从为人子,到为人夫,再到为人父……儿子长成,娶妻,生子……半生走来,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昨日梦里还梦见自己少年时的模样,今朝就坐在堂上接受儿子儿妇的礼拜了。如此情境,不可不让人感慨万分。对着堂下挺如青松的大儿,顾父说道:“成了婚,你便是大人了,以后要孝敬长辈,爱护妻子,和睦手足,刻苦读书,日后当勤勉自励,端凝练达,于国有功,于民有益,于家有责,于子孙有望的端仁君子。昔日你祖父如此劝勉于为父,为父今日上承父训,也这般劝勉于你。”维梌跪倒再拜,应道:“儿敢不承祗?”顾父便说:“礼成,送新妇归房去吧。安顿好再回来宴饮拜谢诸位宾朋。”维梌应喏,便牵着新妇入了后宅。新妇入了新房,刹时间涌进去许多人,吓的新娘子动也不敢动一下,藏在衣袖里的手指不由的拧着……玲珑见屋里有两个面生的腰上系了红绸的妇人并两个半大丫头,心知是新嫂子家陪嫁来的人,只是这四个人都不甚中用,被凑热闹的人一挤,便慌忙忙躲出了屋子。玲珑让画角扇动几个丫头,连劝带推将屋里不相干的人都撵出去,啪一声关了门,别上闩。喜娘也伶俐,见着屋里可算清净了,立刻取了称杆给维梌。“揭吧,万祝郎君娘子称心如意。”维梌红着脸,挑了新娘子的盖头——真是好一张白白红红的脸,水杏似的眸子略看了一眼维梌,便羞涩的低下头去。玲珑一把捂住茹婉差点儿笑出来的嘴,她自己也抿了抿嘴,压下笑意,推了一把画角。画角开了门,一闪身出去,屋里人又将门闩住,免的外面的人看见新娘子。不多时,画角又在门外轻唤:“姑娘,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