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她,她大概还是记得的。以前我们关系还没有这般差时,我说以后不当女伎了,也去不成塞北,那就想有个家。”南静言的嗓子都哭哑了,她一遍遍在内心拷问自己,如果当初遭遇这种情况的是自己,还有活下来的勇气吗?她是个刚烈的人,大概会杀了别人,再杀了自己。就是这样,她才格外心疼白和光,又格外痛恨自己。回程的路,两个人走得很慢,月光拖拽着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后来的某一天,祝陈愿收到了来自塞北的信件,和一袋沉甸甸的东西。信上写道:岁岁,时隔半年,不知你现在是否安康,日子是否过得顺遂。我已经在塞北安家了,塞北果真是沙尘漫天,不过几个月,我的脸就已经被刮的出了好多条裂口。这里沐浴也不方便,提水得走很远的路,我时常跌跤。不过我却很开心,岁岁,我人生难得有这么畅快的日子。大家都不认得我,不知道我的出身,不知道我的经历,但他们却很友好,总是时常会将自己家做的馒头蒸饼给我吃,还教我他们那边腌鱼的手法,这里风大又猛烈,用风腊法腌制的鱼鲞,味道也不错。我包了很多给你,你尝尝我的手艺。还有,南静言,你帮我转交信和画像给她,也有你的,希望日后寄回信时,也能跟我说说她的事情。岁岁,塞北真的很好,尽管它不如汴京繁华,不如杭城秀美,可只要我每天累了,躺在土地上,看天上的群鹰,就会高兴起来。我也想跟你说,从烂泥里出来满是污泥的人,居然也有人不关心我身上的淤泥,心上的伤疤,他告诉我,边城的男人女人都不在乎,而他更不在乎,哪怕我们无法有孩子。他只关心我那段日子是否疼痛,只关心我夜里是否能够安眠。所以,我们两个没有家人的,在塞北成亲了,山川风沙给我们见礼。我们以后不会有孩子,可我们养了一个没有家的孩子,是个漂亮的丫头。当时我总为名字耿耿于怀,可是他说,和光很好听,塞北的名字都太粗犷。他将我们孩子的名字改成了和月,我释怀了。也不会再为“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这句话而折磨自己许多年,白沙混到淤泥里头,也有人会一颗颗捡拾起来,仔细擦干净。我人生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来了塞北。岁岁,我的人生好像真的得以窥见天光。期待与你重逢。当祝陈愿展开那幅画像,上面是一家三口,在塞北风沙下摧残得有些憔悴,却依旧漂亮的白和光,旁边是一个又高又潇洒的黑皮男子,还有个不白的大眼睛俊俏丫头,都冲着她笑。祝陈愿握着画像笑,泪水却从脸上流了下来。和光,当时没有在送别时说的话,回信时还是想跟你说。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日子总会过得越来越好。作者有话说:“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出自宋代诗人陈与义的《观雨》。意在风雨过后会迎来明天。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司马曙这个故事本来准备的是长线,但是太压抑,就一章内写完。南静言和白和光的人设就出自“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但不管是蓬草又或是白沙,都能过好自己的人生。期待大家留评!第29章 笋蕨馄饨白和光走后, 祝陈愿病了一场,也许是心有愧疚,又或是晚间的风太寒凉, 她这场病断断续续持续了十几天。晚间睡得不好, 她一闭眼想起来的就是那天白和光平静却又好似撕心裂肺的话语,和那些非人的遭遇。只要这般想想, 祝陈愿的心里头就不好受, 总有股郁气在里头。而南静言也忙于从女伎中脱身, 安排剩下的孩童, 两人也没有再见过面。慢慢的,她的身子逐渐好起来,日子也照样波澜不惊, 只是终归不是很高兴。直到惊蛰的第一声雷雨后, 江南的春笋出现在汴京的街头,祝陈愿才算有了点兴致,赶个大早去买了些春笋和蕨菜。今日她准备做笋蕨馄饨。“大娘,你帮我将笋壳给剥了, 小叶, 等会儿笋只要上面的笋尖,剩下的全放在一旁, 到时候再吃。”许是要吃到自己喜欢的美味,她连日来苍白的脸上都透出些许红晕来。让一直担心挂念的夏小叶两人都松了口气, 露出笑容清脆应声。祝陈愿自己则先拿白面放到盆里, 加点盐, 少量多次地往里头加点水, 揉成光滑的面团醒发。蕨菜洗净后, 切成豆粒大小, 放到锅中焯一会儿水,再捞出来过凉水。夏小叶近来刀功学得不错,拿笋尖切成的薄片,祝陈愿挑了几片,发现大小厚度都差不多,满意点头。也无需她再上手,直接全都放到热水中煮一会儿,捞出后晾凉,还得切的跟蕨菜差不多大小。起锅倒油,油热后放蕨菜丁和笋丁,加料酒、酱油、盐等炒到均匀出锅。只需等馄饨皮擀好,包成一个个月牙形的馄饨。汤底用剩下的春笋熬制,再将馄饨下锅煮即可。今日大半的事情都是夏小叶干的,且干得都不错,手法越发老练,不似以前的生疏。她恍然发现,在忙于其他人的事情中,夏小叶好像有了些许变化,不只是刀功,她凝神细看,身量高了不少,头发也不再是那样枯黄,有了些光泽,脸上丰盈起来,整个人从黄毛丫头变成了小家碧玉。“小叶,最近家里是不是吃得不错,我瞧你都长肉了。”祝陈愿语气调笑,拍打着酸疼的胳膊,转头看向一旁正在忙活的夏小叶。“家里头吃得不算多好”,夏小叶拿刷子擦洗锅中的油渍,声音稍稍变大,“长肉是因为在国子监和食店吃得多,我阿娘时常念叨,我可算是找了个好东家,才能一天吃三顿,都是带油水且顶饱的东西。”话里话外全是感激,她怎么能够不感激呢,只不过怕时时说,会让人觉得厌烦,就将小娘子所有的好都藏到心里,只等着来日自己要是有能力就报答她。祝陈愿轻笑,“哪里是我好了,不过是你自己能干,才能将日子给过下去。在家时也要吃得好些,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又跟她聊了几句,她听到外头好像有声响,并不真切,解开围布站起身来。到厅堂时外头的声音已经明了,是阿香的叫喊声,祝陈愿快步上前,将门打开,果然外头是董温慧和阿香。“死里逃生”的董温慧已经不再是早先那副干枯到只剩骨头架子的模样,虽然还是瘦弱,却不再吓人,面相温婉,气质柔和。她说话都是细声细气地,为自己突然上门的打扰而不安,语气有些局促,“祝小娘子,听我堂姐上门时说过你近来身子不太好,我就想着带点东西过来看看你。又不知你家住哪里,只能提到食店里来了,有打扰到你吗?”董温慧面上有些发红,她心里还是有些胆怯的,怕跟不熟的人交谈,惹人家的厌烦。可一想到眼前的小娘子是个顶好的人,悄悄呼出一口气,松开紧握的手。“快点进来,东西就不必了,劳烦你挂念,我身子不过是之前吹了点风,吃几贴药就能康健起来。反倒是你,我因最近自己身子不好,又忙些其他的事情,所以都没上门去看望你,你身子可好起来了?”祝陈愿引着主仆二人到楼上的隔间坐下,面上带着关切,询问董温慧的身子状况。她还是忘不了当时看到董温慧躺在床上的模样,就像精血全被抽干的骷髅那般可怖,脸上骨头突出,眼窝深陷,那天她都觉得人好似没气了一样,以至于回来后还时常会想到。董温慧坐得端庄,上身直立,眼神也不乱瞟,听到她的问话,才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身子好多了,之前下床走路还有些费劲,现在却不妨事了,再喝几贴药,就能好全。”说到这里,她面上极为真诚,话里全是赤忱的感谢之意,“要是当时没有堂姐给我请小娘子你过来,可能没几天我就真的要撑不住,哪里还有现在的日子。回过头来想想当时的自己,还是觉得有些可笑。”她时常还是会想起那时的场景,昏昏沉沉中的自己一心只想求死,好似活在世上对她来说太痛苦。可现下再回头看,其实哪里值得自己那般寻死觅活,当时觉得无法迈过的坎,也不再是深壑鸿沟。午夜梦回时,也总会想起阿娘来,梦里都是她在说,让自己好好活着。董温慧垂头看自己的依旧干瘦的手掌,笑笑,又转头直视祝陈愿的眼睛,说道:“我总是很软弱,可能那时阿娘突然的死去,更让我难以一个人活在世上,才会想着大不了就这样走了。可是只有当我病了,缠绵于病榻时,才明白谁是真正关心我。总是为那些一点也不在乎我的人难过伤心,实在不应该,可惜这个道理,我到了阿娘死后才明白。”她为自己叹息,前半生活得太过恭顺,以至于生出点反抗的心思来,就像是刚从土里生出的嫩芽,被人为摘下,还要放到手心里碾压,生怕有一点不能有的心思。不就正应了她的名字,“终温且惠,淑慎其身”,以前还总觉得女子就该如同自己这般,可现下……董温慧露出一丝苦笑,话中却全是坚定,“所以现在我已经从董府搬出来,也跟我爹断绝关系了,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做得最不后悔的事情。”从身子刚好起来没多久,她就让阿香去找堂姐,在她家旁边买了个小院子,等到一切都布置好后。董温慧就去找她爹辞行,果不其然,被劈头盖脸一顿骂。从她骂到了她娘,什么难听说什么。她愤怒到胸腔起伏,腹火中烧,面上是少有的坚定,告诉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男人,自己一定要从这里搬出去,哪怕断绝父女关系,如果不同意,她就将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全都抖落出去,反正大不了你死我活。董父是个极为懦弱又好面子的人,当下就涨红了脸,怒气冲冲地把旁边的杯子摔在董温慧的身旁,喘着粗气让她从府上滚出去。前十几年来一直温顺的董温慧,好似一下生出一身的反骨,即使面对以前惧怕的父亲,也能不皱眉头。只有她自己知道,早先让人厌恶且懦弱的自己,死在了病榻上,现在的自己重获新生。“从府上搬出去了,那可真是件大好事。今日只有笋蕨馄饨,我给你们两个下一碗,权当聊表我的心意,别嫌寒酸。吃完这碗馄饨,往后的日子就是苦尽甘来。”祝陈愿听了后有些高兴,她也知道董府的一些阴司,别看董父没有纳妾,可外室却养了不少,有的还生了孩子,根本不在乎董温慧的死活。能从那里头迈出来,就是件极大的好事。她说完后,也不等两人拒绝,跑到楼下去煮馄饨,稍后拿盘子端了两碗馄饨过来。将一碗放到董温慧面前,说道:“这碗我特意煮的软和一点,毕竟你身子才刚好,来,你和阿香都尝尝我的手艺。”董温慧连声道谢,午间她没吃多少东西,现在看到这碗面皮雪白,汤汁淡黄,上头还放着青葱的馄饨,一下有了食欲。她吃饭斯文秀气,舀起一只馄饨来,轻轻吹气,咬下雪白暄软的面皮,皮擀得好,轻薄又有韧劲,可能是因为加了点盐的缘故,或是吸满了笋汁,面皮尝起来淡却入味。里头的馅料,有春笋的脆,亦有蕨菜的鲜美,两者都是春日山间的野味,虽然没有土腥气,却依旧能让人感觉到鲜活的气息在嘴里涌动。一碗下肚后,董温慧没有立即离开,反而忍不住再想跟祝陈愿说说话,阿香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堂姐也得顾全家中的子孙,她没有人能说话。“小娘子煮的笋蕨馄饨真不错,我好像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馄饨。”她转口却说道:“那些日子我缠绵病榻时,除了想吃遍没有吃过的美食外,还想要看看汴京春日的风光。”要是那时她死在那张冰冷的床榻上,就再也看不到山间一簇簇盛开的花朵,墙角缝里新长出嫩芽的小草。可是她没有,值得庆幸活在世间的每一天。祝陈愿想起那天从董府出来,自己说等她好起来,要带她去尝尝鱼羹以外的美味,让她留恋于食物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