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师傅消了那阵气后,看见他这模样,又忍不住心痛,“我记得你以前就爱吃酱菜,尤其爱吃藏介,这么多年没见,也不知道你口味变没变。”他越说声音越低,打开祝陈愿带过来的三罐酱菜,一罐藏介,专门蒸过的,另两罐是糟萝卜和糟姜方,是她按之前按张娘子写在开头的方子腌的。米师傅每样都给装了一点倒在盘子里,又拿出一碗饭,走上前去说道:“你要是想吃,我就给你端过来。曲融,别跟自己较劲了,你也是上过战场的,心胸能不能开阔点。”又忍不住说了这一句,他看见曲融那半死不活的劲就来气,也明白谁摊上这种事,指不定都不想活在这世上了,只能憋着气,差点没把自己给气出好歹来。米夫人也上前劝了几句,一直呆坐在那里的曲融,望向不远处的酱菜,才扶着椅子缓缓起身,他右脚是跛的,走路并不稳,又不让人扶他,就这样走着坐到桌子前。他盯着桌子上的藏介,沉默地用一只还算完好的手夹起一根芥菜,直接往嘴里塞。藏介是芥菜晒干加盐加水后封到罐子里头的,干吃是很辣的,果不其然,祝陈愿看着他整张黝黑的脸都有些发红,下一秒就咳嗽起来,眼角也渗出一滴泪来。曲融哪怕辣成这样,还是嚼完了嘴里的芥菜,他低头,没有再吃一口。而是用干裂嘶哑的语气说道:“别看我吃饭。”米师傅本来还围在他旁边的,一听这话立马双手叉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你当大家稀罕看你吃饭一样,夫人,小娘子我们出去!”他故意踩着格外重的脚步,拉上米夫人出去,祝陈愿回头看了一眼,大抵这个世上所有用来形容落寞孤寂的词,都能用在这个人身上。等大家都出去后,曲融才接着尝芥菜,他在边塞二十年,早就换了口味,舌头也不认家乡的味道了。他哂笑,明明以前最想的就是藏介,可现在呢,吃下去除了辣到呛人,居然什么别的味道都尝不出来。喘着粗气靠在椅背,遥望头顶蔚蓝无云的天,他眼前却出现了一大片血红色,浓重而又无法消散。曲融试图用力去挥开那些血雾,散开的雾气后头是坑里成百上千将士的尸骨。他想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可脸憋得通红,也发不出一个字来。尸骨上又起了大火,烧得半边天都红得发亮,烧了好久好久,最后只剩下灰烬。血,都是血,弥漫在曲融眼前的只有红色。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铜花。曲融从椅上跌落到地上,眼前的雾气散开,可那一张张脸庞,他却永远无法忘怀。作者有话说:希望大家看文要开心,如果哪里看得不高兴了,就点叉吧,感谢大家的陪伴。第44章 糟姜曲融在地上躺了很久, 他根本感受不到身体上的钝痛,现在的他早已行将木就。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自己阿娘的脸, 从二十年前他们家起了大火, 全部人都折在那里后,他就再也没有梦到过亲人。他们好狠心, 连梦里, 都不肯让他再见一面。可眨眼间, 又变成了他在战场上厮杀时的场景, 走马观花,最后定在了年前那场战事上。和金国的数千骑兵对抗,他的左手和左眼都丢在了敌人的尖刀上, 漫天血花中, 模糊的右眼只能看见自己并肩作战的兄弟,一个,又一个,全都死在了金兵的长刀下。尸骨无存。而自己带出去的兵, 最后只剩了十来个人, 以为会死在边疆,被沙土掩盖, 最后却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 回到了京城。他闭上眼, 感受风吹拂在脸上的感觉, 有湿润的水滴从眼角滑落。好半晌, 一声呜咽才从他的喉咙口发出来。在战场上跌了一跤, 永远都爬不起来了。直到天色渐黑, 曲融才用右手撑地,踉跄地站起来,本来想直接走的,看到摆在桌上的酱菜,又跛着脚回到凳子上。糟萝卜和糟姜,以前他还在汴京的时候,那时张巧手的酱菜铺子开了才一年,因味道不错,他天天都买。后来在边疆再也吃不着了。哪曾想,回到京城后,又是物是人非。曲融面无表情地夹起一块糟萝卜,放到嘴里,萝卜很爽脆,一点也不辣,而糟姜,连姜辣味都没有,嚼起来沙沙响。他神情恍惚,好像这就是阔别二十多年,曾经想念过的味道。哪怕饭已经冷到发硬,曲融就坐在这里,一点一点地吃完了。望着头上的月亮,他沉默地想,索性再多活些日子,至少,也要等到这些酱菜吃完再走。不然,到下头也会惦念。同一片月色下,各人有各人的忧愁与欢喜。祝陈愿从曲家出来后,之前心里那点喜悦荡然无存,只觉得格外难受。曾经保家卫国的将士,如今归来却是这般模样,除了让人唏嘘以外,更叫人悲起心头。她没有上米夫人的马车,而是自己独自一人走在街上,突然兴起想要看看曾经让董温慧看尽人间百态的城门口。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才到入城的关口,夜色刚黑,可城门口的人却越来越多,都是想要赶去夜市买卖的。她在那里瞧了许久,一行行人从面前经过,挑菜的老丈、补鞋小贩、叫喊着锔碗、补锅的匠人、抱着生病孩子的大娘、成群结队的役夫…突然感觉,本来有些难受的心情,在慢慢好转起来,她站在街头想,自己应该帮忙的,哪怕是烂好心,哪怕这个人只是今日刚见过面。祝陈愿不忍心,看着一个在战场上厮杀,拼命守卫一方安宁的将士,半个身子都陷在泥沼里,到生命的最后也没有几个人肯拉他一把。她沉重叹气,今日看到的场景,比之前看到董温慧时还让她觉得揪心,没有言语的痛苦,没有表情的颓败,都让人倍感难过。思绪被菜饼子的香气给打断了,她闻味望过去,旁边站着的是提着篮子卖菜饼子的大娘,她今日走到现在属实是饿了,买了四个菜饼子,自己吃一个,剩下的带回去。刚出炉不久的菜饼子除了香,就是烫,隔着油纸都觉得有些烫手,祝陈愿嘶嘶呼气,赶紧咬一口,菜饼子就是要趁热才好吃。大娘做饼子应该有十来年的时间了,面团发得很好,面皮薄却很松软,里头的菜是崧菜,汁水很多,和一点荤油混在一起,既不显得寡淡又不会太过腻味。咸淡适口,崧菜特意去除了菜梆,只留菜心的嫩,和面皮一起吃,两者都不逊色,菜饼子虽然不是山珍海味,可却同样好吃。祝陈愿边走边吃,慢悠悠地尝完了一个菜饼子,剩下的她拿布袋子给装起来,提在手上,准备慢慢走回去。毕竟天色不早了,再则对于怎么帮忙,她也有了初步的打算,可人算不如天算。回程的路上,得拐过一个小巷子,走这条路的人不多,却灯火通明,前头是一家员外的府邸,门口都有看门的守着,她倒是不怕。可走着走着,她感觉有人跟在她后面,不是正常过路人的声音,只要她放慢脚步,后面的脚步就会变得缓慢,甚至驻足不前。侧头看旁边,有一个影子打在墙上,祝陈愿心里倒不是特别慌张,前头就有人,过了这条小巷直走就是大街。而且听脚步声,跟着她的人应该是个小孩。前面有个拐弯口,过了那就是员外府,她思来想去,准备加快脚步,可不料后面的人突然跑动,影子扑闪过来。祝陈愿正准备跑远点大声喊,想要拿脚踹人时,她手上的菜饼子被一把抢下,紧接着那小孩抱着东西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她纵然知道后面的是个小孩,还是被吓得不轻,惊魂未定地看着紧贴在墙上的孩子,瘦弱的一团,根本看不出年龄。衣衫破烂不堪,还只有单薄的一件,露出的头发全都糊在一起,浑身散发着难闻的异味。是一个小乞丐,她才恍然想起,城门口有个破庙,里面住满了乞丐,但他们基本都不会从这条街过,皆因这个员外府的看门人看见乞丐就会拿棍子赶走。祝陈愿一时无言,看着眼前这个身形瘦弱,骨头突出的小乞丐,她想起自家那个胖弟弟来,心里也没有什么怨气。“你若是要吃就拿着吃吧,可别抢别人东西了,看你这样也没少挨打。”祝陈愿瞧他一抢东西就先护住自己的头,东西也死死藏在怀里的模样,就知道,没少被别人打。那小乞丐听了她的话,反而抖得更厉害了,紧闭着眼,只等着那指甲掐进肉里,再转一圈的刺痛到来。不过他想,只要能把这饼子带回去,给妹妹吃,就算再一次被打得血流不止也没关系。一想到这,他将那饼子贴在自己肚皮上,双手紧紧抱住骨瘦嶙峋的身子。“真不打你,你转过头让我看看你的脸,我就,我就再给你买点饼子。”祝陈愿看这小孩抖得更厉害,借着烛光都能看到开缝的衣服里头满是透出来的淤青,生了恻隐之心。小乞丐害怕又是骗他的,等转过身子来,迎面的就是拳打脚踢,他身子抖得更加厉害,死死咬住嘴唇,一句话都不肯说。等后头两人僵持了一段时间,小乞丐才转过身子,抬起头看她。小得可怜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还有没有干涸的血渍,没有愈合的伤疤,露出的脖子上也都是掐痕,混在满身的泥垢中。眼睛根本不敢直视她,转过身子时,饼被他藏到了身后。祝陈愿看到他这张脸时,鼻酸一瞬间就涌了上来,她想说话,却根本说不出话来。该说什么呢?她忍不住呼气,将头转过去,“你知道自己几岁了吗?”慈幼院虽接受孤儿乞丐,可也不要年龄太大的。小乞丐低头,他知道自己几岁,从爹娘死后,他就会自己记日子了,生怕忘记他和妹妹的年岁、生辰,不然世上就没人会记得他们两个了。“十二。”他的声音很轻,又很干哑,想早点回到桥洞去,妹妹肯定在那里等急了,要不是今日是她的生辰,两人又很久没有吃东西,他也不会去抢别人的东西。“那你要去慈幼院吗?”至少比在大街上要饭,抢东西还被人打要好。小乞丐使劲摇头,他不要去那个地方,又不愿意再说话了。祝陈愿也发愁,总不可能真就烂好心带他回家,又或是让他帮忙做别的事情,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她就说道:“我给你去买点饼子馒头和膏药吧,别去抢别人的东西了。”只见那小乞丐立马跪在地上,使劲磕头。吓得祝陈愿连忙扶起他,他却下意识地往后躲,她也没辙,只能转过身回头,让小乞丐跟上来。城门口别的店铺不多,可管饱的馒头店、包子店却开了一家又一家,她赶忙进去各种馅都买了一些,提了一大兜出来。生怕那小乞丐跑走了,可祝陈愿看见,他就远远地蹲在偏僻的角落里头,根本不敢挨着别人的衣角。祝陈愿心都开始泛酸了,十二岁的年纪,个头却还不如勉哥儿高,矮得跟个七岁的孩子一般。想到那张脸,她又很难过,跑去旁边的药铺买了一点治跌打损伤的药,带来的银钱全都花光了。气喘吁吁跑回到那里,她将东西放在小乞丐的前面,喘着气说道:“你不愿意去慈幼院,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帮你。买了点馒头和包子,还有点药膏,你先带回去。要是你遇到什么问题了,就来鹤行街的祝家食铺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