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日,牵动了京都许多人心的“投敌案”终于到了见分晓的时候。清晨,天光熹微,南城六角书屋总铺。几乎一夜未眠的范贰洗了把脸,推开了书屋的门脸,却是拎出个“打烊”的木牌,悬在了外头。这段时间,虽风起云涌,但他仍旧坚持着所有铺面照常营业,就像某种表态,然而到了这最后一天,他反而歇业了。昨晚便提前告知了所有伙计,关门一日。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关,若是闯过了,开阔天空,若是不过,伙计们也便不用再来了。“咚咚咚。”范贰迈步,绕到后头云家小院,开始叩门。大懒虫云青儿今日也醒的很早,拉开门栓,将他迎进来。“太傅,齐平他……”范贰恭敬行礼,欲言又止。站在门口,捏着一只紫砂壶的云老先生神情平静:“吉人自有天相。”……国子监内。因有早课,故而,学子们清晨便抵达,坐在学堂中闲聊,往日里,大抵都是三三两两,讨论不同的话题。今日却颇为统一。“可算有了结果,你们说,那齐平到底是不是间谍?”有学子问。“还用问,这段时日的风声那般明显。”一人答。“可也未必,都是些流言蜚语。”“唉,最好的结果,恐怕便是个‘查无实证’,齐诗魁纵使能活,恐怕也要被打到官场边缘,此生别想往上走了。”有人叹息。角落里,何世安、小胖墩,以及瘦高个子的王晏三人沉默以对。面露忧色。虽然一直以来,三人都表现出了对齐平的信任,但如今揭晓答案,反而不自信起来。……王府。“去皇宫!”脸庞精致,眸如星子的郡主今日早早起床,在丫鬟服侍下着了正装,连早膳也没吃,便匆匆忙忙,跳上了马车,吩咐说。声音有些急切。“是。”待车帘垂下,车夫挥鞭,侍卫跟随,一行华贵车辆碾碎了清晨的凉意,迎着秋风,朝皇宫赶去。府内,美艳的王妃并未阻拦,只是轻轻叹息一声,忽而听到身后脚步声传来:“王爷……”容貌俊朗,贵气逼人的景王打着哈欠,好奇道:“安平这么早便入宫了?去寻永宁?”王妃咬了下唇瓣,小声提醒:“今日,说是那个齐平的调查结论出了。”景王沉默了下,说:“恩。”王妃看了夫君一眼,忽然说:“你不答应安平给那少年求情,不只是不方便插手吧。”景王叹息一声,说道:“一个百户……身份太低了些。断了最好。”王妃沉默。……王府的马车一路前行,进了皇城,抵达华清宫。车夫刚勒停马车,安平便提起裙摆,跳了下去。在侍卫“哎呦”、“小心”的声音中,一溜烟奔入院内,正看到文雅大方,满身书卷气的长公主走出来。“安平?”长公主怔了下。安平郡主气喘吁吁,道:“我想去午门。”朝政大事,皇家子女也无法擅入,但在附近等待结果,是可以的。本就打算前往的长公主抿了下嘴唇,说:“好。”……午门外,足以容纳上万人的广场上。秋风拂动百官袍服,当东方露出鱼肚白,衮衮诸公尽数抵达,彼此低声议论,目光投向都察院御史们。知晓,时隔数日,这场由言官集团发起的攻击,终于要做个了结。那名当日状告齐平,甘为排头兵的清瘦御史,双手陇在袖子里,梗着脖子,站在最前头。至于案件的另外一方,镇抚司一行人,尚未出现。大臣们正转着念头,忽而,有人低呼:“来了来了!”百官望去,只见寂寥冷风中,一袭黑红锦袍踩着漫长的白玉台阶,缓缓走近。在其身后,跟着一个穿素色青袍,戴着禁锢镣铐的年轻人。亦步亦趋。正是那齐平。此刻,少年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神态萎靡、虚弱,衣服领子拉的很高,表面上看不到刑讯的伤口。但一名洗髓境修士,如此虚弱,足见这些天,在牢里并不好过。没人押送,倒也不意外,以杜元春三境的修为,别说用法器禁锢了双手,即便全盛状态,也翻不起浪花。这时候,感受到群臣视线,齐平缓缓抬起头来,神情冷漠中透着愤怒,愤怒中带着倔强,倔强中藏着悲呛……那模样,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杜元春用眼角余光瞥了眼,突然嘴唇微动,“传音入密”道:“差不多得了……”齐平垂下头,心想你不说让我装得像一点吗……还不乐意。好难伺候。与皇帝联手钓鱼,这种事,终归不好拿到明面上说,所以,就必须走一次过场。给百官个交代,也帮齐平洗刷掉身上的脏水。即便最后很多人猜出了真相,该演的戏,也得演,此事关乎自己名誉,齐平还是很认真的。百官表情各异,大都是吃瓜姿态。视线不停在杜元春与那名青袍御史间横跳。幸灾乐祸……按理说,都察院与镇抚司一文一武,都是监察百官的职位,理应处于同一阵营。以往,也的确如此,每次弹劾杜元春,这帮言官都出奇的沉默,积极性不高。可谁能想到,因为官银案,致使“兄弟阋墙”,这两个衙门彼此内斗起来,其余人拍手称快,恨不得打的两败俱伤才好。这时候,城头钟响,众人收回目光,列队入殿。齐平虽是当事人,但在皇帝传唤前,无法进入金銮殿,被交给皇城禁军看管。……殿内。群臣礼毕,身披明黄华服的皇帝从侧方登上龙椅,俯瞰众卿:“可有奏报?”没人说话,一群人望向杜元春。后者迈步走出,拱手高声道:“启禀陛下,关乎镇抚司百户齐平的案子,已有结论。”“哦?说来听听。”皇帝道。杜元春略微停顿了下,等吸引了全场目光,才拱手高声道:“经臣反复调查,业已证实,齐平并无嫌疑,清白无罪,其行踪有迹可循,乃有前辈高人出手,送回京都……都察院偏信小人,对帝国功臣极尽诋毁之能事,恐为嫉贤妒能,报复之举!”无罪!群臣有些惊讶,要知道,这段时日流传的说法,可不是这般。要么,是传言为假,要么,是缺乏实证,故而,杜元春保下此人。青袍御史闻言,跨步走出,冷笑道:“杜大人说的轻巧,不知有何证据,说明此人并无嫌疑?还是说,只是没查出线索,想要糊弄过去?陛下,微臣身为御史,一片公心,绝无歹意,只是杜镇抚这番说辞,却是无法令人信服!”杜元春淡淡道:“你指控他时,可有证据?不还是仅凭一张嘴?所以,你都察院口说无凭,可以。我镇抚司的话便不可信了?”针锋相对。两大监察机构不复暧昧,也揭开了最后一层遮羞布。青袍御史昂然道:“杜大人可莫要误会,我只是想,那齐平本就是你的爱将,陛下允许你等自查,可莫要辜负了陛下信任。”阴阳怪气了属于是。显然,话里话外,在质疑杜元春包庇。皇帝等两人吵够了,方开口:“杜卿,有何证据,便呈上来吧。”杜元春道:“请陛下传唤齐百户当面对峙。”“宣!”皇帝一声令下,有太监小跑出去,不多时,两名禁军一左一右,压着齐平走入殿内。齐平谨记规矩,并未抬头,眼睛盯着身前的地面,行大礼。杜元春声音响起:“齐平,你且将消失那一月,及如何返京细细道来。”齐平操着虚弱的声音开口:“是。卑职当日赶赴西北,调查走私案……”他将打磨过的最终版本念了一遍,期间,无人打断,群臣虽对这番说辞已经不陌生,但亲历者讲来,额外多了许多细节。待听到齐平被追杀,几次险象环生,饿了吃生肉,渴了饮露水,终于逃向雪山。不少人惊讶触动,只觉全然不似编造,极为真实,而御座上的皇帝,更是动容,他也是第一次,听到细节。“末了,卑职累倒在雪山中,本以为生还无望,却不料,苦尽甘来,再醒后,发现被一位道门高人搭救,也是他施展秘法,将我送回京都。”齐平说道:“此番经过,草原上皆留有痕迹,恳请陛下明鉴!”青袍御史质疑:“你说被道门高人搭救?姓甚名谁?”齐平低着头,说道:“不知。那位前辈不愿透露姓名,我恳请他送我回返,那前辈只说此行雪山另有要事,无暇照顾于我,但相逢即缘,便施法将我掷回。”“荒唐!”青袍御史嗤笑:“都知晓齐诗魁文采飞扬,且有著书之能,今日一见,名不虚传,竟是杜撰的像模像样。”他冷笑一声,朝前方拱手:“陛下,此人所谓经历,漏洞百出,怎么偏巧就给人搭救?而且,雪山距离京都何其遥远,道院哪位高手有这等手段,将他‘掷回’?可笑,实在可笑,这等说辞,杜镇抚竟也相信?还是说,杜大人你有本领,将人从此处丢去雪山?”他想笑。不少大臣也目露狐疑,觉得这说辞太过离奇。一时间,不少目光暧昧起来,心想,杜元春若是铁了心包庇,倒是个可以拿来攻击的点。而面对群臣注视,杜元春却不慌不忙,淡淡道:“齐平所言虚实,并不难验证,恳请陛下传唤人证!”人证?百官一怔。“宣人证!”金銮殿旁,一名太监见皇帝轻轻颔首,扯开公鸡嗓子喊道。话落,清风吹入大殿,一道人影飘然而至。竟是一个身披道袍的青年,胸口绣着太极图,容貌平平无奇,看了跪地的齐平一眼,嘴角扬起神秘笑容,收回目光,环视群臣:“你们好,吾乃内门首席弟子,东方流云,也是道门当代大师兄。”道院修士,入殿不拜。“东方流云!”“是他……”大殿骚乱,官员中,不少人竟也是听过这个名字的。便是连黄镛、张谏之等权臣,也是眼神一动,道院来人了?地上。低头盯着地板的齐平竖起耳朵,听着周围动静,压制着抬头打量的冲动,这会听到声音,心中大呼卧槽。怎么是这脑子有坑的货来了……好歹派个靠谱的人来啊。他有点慌。好在大师兄在正事上还是很靠谱的,见众人望来,背负双手,傲然道:“此番受师门嘱托,来此做个人证,齐公子的确乃我道门所救。”顿了顿,他笑容深刻,补充道:“那位搭救于他的前辈,乃是我道门首座!”安静。这一刻,原本骚乱的金銮殿,一下无声,一名名官员惊愕望来,有些难以置信。道门首座!那位坐镇京都,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陆地神仙?开国太祖的好友?救了这齐平的,竟是那位?而且,还派来了人证明?不……不一定是首座派来的,也许是皇帝向道院求证,才给的回信。杜元春高声道:“九月初时,道门首座曾前往西南雪山,与巫王论道,当日有诸多修士目睹,与齐平所说吻合。”论道!群臣惊讶,对于这些涉及修行界的事,不甚了了,但事情却是明朗起来。首座前往雪山,以其通天修为,发现齐平,将其送回,便不再是难以理解的了。那名青袍御史脸色变幻,意识到,此案再无悬念。杜元春看向他,目露讥讽:“亦或者,你连首座也要质疑?”“不敢!”青袍御史忙道,神情苦涩,脸色发白,突然没了斗志,颓然跪倒:“陛下,是微臣……错判了。”输了。当道门出面,都察院的一切指控,便都没了意义。猜疑?泼脏水?让皇帝怀疑?一切的算计,都敌不过道院一句话语。“竟是首座出手,搭救帝国良才,回去替朕谢过他。”皇帝故作惊喜。东方流云拱拱手,飘然离去,不带走一片云彩,心中想的是:此人竟与首座结缘,果然是天命之子没错了!此番又结了一个善缘。不枉我争取来这个作证的机会,呵呵,可笑院内一众弟子,懵懂无知,错失机缘。可笑可笑。……殿内。尘埃落定,皇帝扫了眼都察院众人,冷声道:“你们,还有何话说?”都察院众御史,呼啦一声,齐齐跪倒,瑟瑟发抖:“我等听信小人谗言,险些错杀忠良,请陛下降罪!”皇帝冷哼一声,讥讽道:“都察院先出叛徒,又攻讦忠良,是该降罪。”御史们大恐:“陛下恕罪!”“……”群臣暗骂,心说这也太不要脸了些。不过说归说,言官身份特殊,倒不会因为弹劾错了人,便如何。否则,谁还敢上奏。但这一遭,小惩大诫,是免不了的。皇帝收敛怒意,忽而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竟是朝着下方的齐平行去。群臣讶异,不知皇帝意欲如何。按照流程,既然案子已水落石出,便该宣判无罪,揭过这茬才是。大殿上。齐平盯着地板,听到结果,也是松了口气,如此一来,自己这场劫难算是度过了。有惊无险。只是……为啥觉得,皇帝的声音有些耳熟?恩,仿佛在哪里听过,但他一时,又想不起。毕竟,齐平很笃定,自己从未有机会见过这个帝国的统治者。而这时候,听到脚步声接近,他忙收敛心神,有些茫然。下一秒,却只觉得,一双温暖修长的手,扶在了他的肩膀上:“齐爱卿,受苦了,快些起来!”大殿中,各衙门大臣一怔,表情愕然。皇帝亲自搀扶?这是什么待遇?爱卿……一个六品小官,连上朝的门槛都摸不到的武将,竟被称呼为“爱卿”?要知道,在这等场合,一个称呼,可以代表很多事。一时间,内阁大臣,六部尚书等人,眼神都不对了,更有官员吸气,意识到,陛下恐是颇为看重此人,故而,施恩拉拢。典型礼贤下士的手段。可以理解,毕竟凭白糟了磨难,若不施恩,以后难免嫉恨……只是,在他们看来,赏赐褒奖便可,这般亲自搀扶,便太过隆重了。张谏之抓着胡须,眼神微动,心想女儿参与的那书屋,倒是一步妙棋。老首辅黄镛板着脸,没太多表情,只是眼皮垂下,掩饰着瞳孔里的光芒。杜元春惊讶极了,心想剧本里也没这一出啊。他知道,齐平并未遭受什么磨难,在诏狱里过的舒服极了,故而,也没太大收买人心的必要。不理解,但大受震撼。而作为当事人的齐平,脑海中突地闪现出一个人,心底生出荒谬感,他确认般起身,抬头。看清了皇帝那张噙着笑意的脸。与脑海中,南城小院里那个人完美重合。“金……”齐平大脑一片空白,怔住了,下意识开口。却给皇帝拦住:“爱卿何故失神?”递来一个眼神:别乱说,场合不对。齐平忙闭嘴,心乱如麻,脑海中一条条信息勾连,以往的线索链条闭合,他终于明白了,皇帝为何信任他。以工代赈以及南北分榜的方案,又为何都能上达天听。“金先生是皇帝……”“所以……云老头是帝师?堂堂帝师,住在外城小破宅子里?要不要这样戏剧性?”“哦对了,我还把妹妹塞给了他当学生,还有,我还在皇帝面前装逼……”齐平感觉很淦。脸上却不露分毫,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谢陛下隆恩!”杜元春走过来,为他卸下镣铐。在金銮殿上,一位位跺一跺脚,整个帝国震颤的权臣注视下,齐平扬眉吐气,望向了那些跪倒在地,不敢起身的御史们。这群,本该与镇抚司站在一起的官员。眼神冷淡。皇帝轻笑一声:“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眼神里的意思是:不爽就骂,平常朕见惯了这帮言官骂人,倒没怎么看到他们挨骂。这也可以?齐平诧异,心中一动,忽然迈出一步,高声吟诵:“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皇帝一怔,这是……要作诗?金銮殿上,现场赋诗?他眼睛一亮,周围,其余大臣也是竖起耳朵,想起了此人“诗魁”之称,“诗仙”之名。当日,桃川诗会力压京都文坛,这帮文臣,也是赞叹不绝的。只是,自那以后,齐平便几乎再也没了诗作。有人说,齐平是将毕生诗才,都耗在了那一夜,却不想,时隔数月,这位帝国第一诗人竟在此情此景,再度赋诗。齐平缓缓行走,迈出三步:“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张谏之揪着胡子的手一顿,礼部何尚书眼眸微眯。众人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副画面:烈火熊熊,豆杆在釜下燃烧,豆子在釜中哭泣。这在喻指什么?是了,都察院与镇抚司皆乃监察衙门,本该同气连枝,此刻,却自相残杀,他是将自身,喻作那锅中黄豆?在场文臣,皆是绝顶聪明之辈,瞬间便领悟诗中含义。地上跪伏的一众御史,亦是脸色变幻,有人动容,有人羞愧。齐平最后迈出三步,走到一众御史面前,顿了顿,念出最后一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静!金銮殿上,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