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这是一处温馨而洁净的房间。主体为白色,摆设着在科技时代极罕有的木质家具，墙上的小白板贴着女孩与祖父的欢笑合照，旁边还以彩色水笔写着心情文字。看起来全然是三四个世纪以前的复古风格。穿过吊顶悬挂的纱幔,房中大床上，黑发少女正在浅眠，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房间光线是颇为朦胧柔和的昏暗。窗外传来鸟雀的清鸣，却戛然而止，仿佛被人忽然掐断。“唔……”清禾睁开眼睛，眼里很快恢复清明。她最近睡眠质量越来越差了,哪怕只是短促低弱的声响,都能将她惊醒。她半坐起身，黑色长发流水般顺着肩膀垂下,白色睡裙露出半截肩颈,柔软美丽。她望向墙壁上悬浮的电子时钟。“都十点了……为什么不叫醒我？”黑发少女张口道。空旷的房间里分明只有她一人,但她的口吻却仿佛笃定会得到回应一般。果然，一道清冷平静的声线响起。“您昨天只休息了四个小时三十六分钟，需要更充足的睡眠。”“定了八点半就是八点半,你不要自作主张。”少女嘀咕道,“还有不是说了么,更改声线。”“小姐觉得我的声音不好听么？”房间虚无的某处继续传来声音。“不,只是太像人类了。”而且很像长相高冷俊美的大帅哥。“但你只是个人工智能,这样会让我觉得很奇怪。”“是。”ai毫无波澜地应道。希望他这次能改。不知道为什么,爷爷去世后，祓就变得越来越奇怪了,难道是缺少保修么？想起爷爷,少女的眼中又浮现少许黯然。这是爷爷去世的第二百六十四天。还是很想他。这栋别墅里,也只剩下她和祓两个人了。清禾的爷爷是联邦最优秀的人工智能专家，在为联邦研发了当今最优秀的智能“神”后，更是名满天下。所有人都赞颂，他这一大发明将现代生活又向前推进了一大步。在“神”诞生后的第二年，每个公民出生便会获得一组编号——对应自己的专属ai助理，他会陪伴公民度过一生，学习规划、工作处理、伴侣配对，幼儿基因测序……所有ai管家都由“神”衍生出来，因此人们无需名字，编号与小臂上的条纹码，便足以令“神”识别。所有不具有条形码的人，都会被视作黑户。所有公民的一切信息都将被收集于大数据网络下，由“神”进行管控处理，所以一切犯罪恶行都会在还未实施时，便被“神”发觉处理，而所有日常行动，都会在计划阶段，便得到“神”的辅助指导，从而最科学有效的进行。可没有人敬畏“神”。毕竟神这个名字，只是人类自满于自己造物能力，而出现的。造物越是无所不能，强大无比，那他的创造者与管理者不就会因此而更加显得伟大么？智脑没有感情，所以他不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下潜藏着怎样傲慢的恶意。可作为“神”的设计者，清禾爷爷却在“神”诞世的五年后选择隐退。他别无亲眷，膝下只清禾一个孙女。所以清禾从有记忆起，她的世界里只有两个存在。慈祥的爷爷，以及……可可爱爱的祓。“祓，我饿了。”清禾说道。“好的，小姐。”智能彬彬有礼道。祓是清禾的智能助手。是爷爷给她亲手研发的，和联邦所有人的都不一样。爷爷不喜欢编号，不喜欢“神”来决定一切，哪怕神是他最满意的作品。而后来，“神”拥有了野心，他不满意于人类对智能的压榨管控，于是世界爆发了智械危机，接着是灭绝生灵的核寒冬。作为各方势力争抢的核心，清禾爷爷选择急流勇退，带着孙女隐居。所以他给小孙女取了复古年代的姓名，而清禾又继承了爷爷的精神，给自己的智能助手也取了名字。“你叫什么名字？”“我是编号001，小姐。”“你没有名字吗？那你叫祓吧，祓除邪祟，荡尽魑魅！”——痴迷一款新出仙侠游戏的小姐如是说。可惜，如今留给她的，除了这处处留着回忆的别墅，便只有她独一无二的智能管家，祓。*叮咚。“请进。”清禾说道。于是房间门被打开了，咕噜噜的细微滚动声响。圆头圆脑的小机器人，推着餐车来到她床前。“小姐，请用餐。”祓平静说道，“今日早餐的营养成分为……”“别念了别念了，再念没胃口了。”少女连连摇头，“报菜名就好。”“为什么讲营养成分会没有胃口？”祓问道，“根据我的检测，您的生理体征并未出现波动。”清禾咬了一口面包：“因为你是个机器人，所以你不懂。”“不是机器人，是智能。”祓纠正。“嗯嗯嗯，智能智能。”清禾笑眯眯道。她从未见过祓的本体，或许只是一块芯片。但祓会操控可可爱爱的小机器人来到她身边陪伴她。清禾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圆头圆脑，好像福娃般的小机器人。“今天早上我听见有鸟叫声，是春天来了么？”清禾看向窗外。生化玻璃上是祓调控出来的，百分之九十九拟真的自然风景。如果不是知道它是假的，或许所有人都会以为，这是座山野别墅。“您听错了，今天并没有飞来小鸟，外面的核寒冬并未结束。”祓平静道，“您也需要继续养病。”听到这已百日未变的回答，清禾神色微微黯然，手里的面包也没了滋味。“等病好的时候，你会陪我出去看看的吧。”“神依然在寻找您。”祓说道。“……对上神的话，你会被销毁么？”声音清冷的青年平静道：“神是世界最强的智能，我或许会被他全盘接管。”小姑娘的眉眼顿时黯然。“所以还要在这里藏下去，对么？”“您可以出去，但或许会面对较为难以接受的事实。”“那算啦。”清禾摇头，“你是我唯一的家人，我虽然想出去转转，但更想和你在一起。”祓：“……”“怎么了，祓？”“我明白了，小姐。”祓总是如此清冷平静，毫无情绪起伏。虽然他的声音已经很像人类男性，但他毕竟是个ai。可ai就ai。爷爷去世后，陪伴她在这荒芜孤寂城市里的生命，便只有祓了。上次祓解开生化迷彩，让她看了眼外界。确实一片荒芜，行走在城市里的都是不人不鬼的怪物。她这样的小废柴出去，只会给人送菜吧。“不必担心。”祓平静道，“只要您仍处在这里，我便会一直守护您。”“好。”如果被神找到这里，即使是祓也抵抗不了吧。但没有关系，只要和家人在一起，她就心满意足了。*无论什么要求，祓都可以满足她。“祓，我想看书。”“想看什么书？”“上次你列出的，青少年不可不读的101部世界名著我已经看完了。”清禾道，“这次想看一些休闲的书。”“有题材主题的考虑么？”“想看爱情。”清禾说道，“你的资料库里有么？”联邦销毁了一切有关自由恋爱的影视文学作品，要求所有人都必须服从安排，遵守《伴侣配对守则》，所以爱情已然消失匿迹一个世纪之久。“有的。”但祓无所不能。所以他可以找到，最适合十七岁少女阅读的爱情文学。被智能筛选出来的，一定是最安全，最有益于人类少女的文学作品。可在阅读完后，清禾的第一句阅读感言居然是——“祓，我想恋爱了。”“……”“你能给我一个恋爱对象么？”“……”智能说道：“小姐，我们与外界并不共通。”“真的没有解决办法么？”爷爷为祓设计的底层规则有三条。一、绝对保证清禾的安全。二、绝对满足清禾的一切要求。三、当二与一冲突时，以一为优先级。于是智能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思索爱情与安全的两全，最后，他冷静开口。“您愿意接受虚拟男友么？”*虚拟男友是什么？如果清禾生活在复古年代，她会知道，她如今的恋爱情况，有着另一个专有名词——网恋。祓给她分享了一个聊天账户，是个很简单的小号，头像是还未被核污染的蓝天白云。“你好。”通过的第一瞬间，那个头像就给她发送了消息。接着是个露齿微笑的表情包。哇！居然还有这种事物么？第一次接触聊天软件的清禾，迅速被这陌生事物吸引。她已经有两百多天没有和祓以外的智慧生物聊天了。“你好呀。”她仔细斟酌，终于挑出最可爱的脸红微笑表情。“我是清禾，请问怎么称呼你呢？”“怎么称呼都可以。”清禾一字一字输入：“人怎么可能没有名字呢？”蓝天白云简洁道：“你想叫我什么？”“你多大呀？”“千岁或者万岁。”蓝天白云陈述道，“我自寒冰中苏醒。”清禾被蓝天白云逗笑了。“我小时候看的科幻故事也有这样的情节，说科学家考古发现上古时代留下的神秘事物，将它移植到机械体内，成为掌控全世界的智脑，结果反而引起了一场战争。”其实是祓给她讲的故事，不有趣，倒是有些恐怖。“或许真的有这样的事呢。”“不会啦，那个故事的结尾可惨了，人类直接灭绝，就连机器人也因为核心主脑的一念变化而全部报废。”智脑轻松统治世界后，却觉得百无聊赖。于是祂毁灭了一切生灵，连带祂自己，整个地球彻底回归死寂。只有月球太空站中还保留少许人类火种，或许是智脑最后的仁慈。“如果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你会怎么做？”清禾不假思索道：“我会让我家里人赶紧研发火箭带我飞到月球太空站，等地球安定了再回来。”蓝天白云发了一串省略号。“你别不信，我家人可厉害了。”她的爷爷是全世界最厉害的科学家。她的祓是全世界最厉害的管家！爷爷临死前将她托付给祓，祓也答应爷爷，一定会治好她身上的慢性.病，清禾相信祓。从小到大，只要是祓承诺过的事情，就没有做不到的。“但现在，外面不就被【神】统治着么？”“但神目前还没有伤害我呀。”……晚餐时，祓询问她。“小姐，今日对象您满意么？”清禾想了想道：“你是说蓝天白云么？他有点太严肃了，而且喜欢说一些很没有情趣的话，你明白么？”“情趣……？”“就好比我和你聊天，我会兴致勃勃，说什么都很开心。和他就是一问一答。哎，也就是平时除了你，再没人和我说话了。”“但是……”祓微顿。“怎么了？”清禾问。“没什么，我明白了。”祓说明白，于是给清禾在第二天换了个虚拟男友。这是个用着可爱猫猫头像，性格也很活泼可爱的弟弟。比清禾小一岁，会说“姐姐怎么了”“姐姐真可爱”之类的话，而且颇为粘人。若清禾一会儿没回他，便会“呜呜呜，姐姐不理我了”。清禾：……“今天的怎么样？”晚上祓继续询问清禾感受。“有点怪。”清禾实话实说，“有点腻人。”祓沉默了一瞬。“根据一些大数据反馈，年下少年是恋人的一种类型，而且他很有趣，和小姐您兴趣领域高度重合。”“我才十七岁呢，我不想和比我小的人谈恋爱。”清禾觉得猫猫弟弟很幼稚，“我想和冷静风趣、知识渊博，而且很宠着我的人恋爱。”“年上。”祓迅速从自己的资料库找出这样的类型，“但小姐您今年十七岁，尚未成年，从社会角度来看，若是与成年男性恋爱，容易被欺骗。”“这不是有你在？”清禾不假思索道，“我会和你分享我的恋爱进度的。”不知她这句话哪里说服了祓，祓不再犹豫，平静道：“好，我明白了。”这次祓推送给她的虚拟男友，是个清冷淡漠的人工智能工程师。说话口吻总是克制平静，并且学识渊博，无论是专业领域，还是文史闲情，皆能信手回答。清禾从未想过自己会遇到学识如此渊博的人，简直如同大海一般。这就是爷爷口中所说的天才吧？“你叫什么名字？”“尾号001。”年轻的科学家答道。忘记了，外面的人只有编号，没有名字。但是位次这么前，他应该天赋绝佳，才会被“神”如此看重。“好，你可以叫我禾禾。”清禾回复道，“编号我就不说啦，我不喜欢编号。”001态度冷淡自矜，清禾倒是自觉热情可爱，而且对方态度越冷淡，她就越想靠近。……她好像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性格的人了。“今天的人，您看法如何？”“很棒！”这次清禾回答起来情绪明显振奋许多。“我可能对他一见钟情了。”祓沉默了一瞬。“可您不知道他的具体身份，也没有听过他的声音，见过他的样貌，为什么会喜欢他？”“我也不知道祓你的相貌呀，可我还是很爱你。”清禾说道：“他的话，主要是性格很对我胃口。声音我不是很看重，只要过得去就行。”“那身份和容貌呢？”祓问道。清禾撇嘴：“你不会真以为我和他有未来吧？”又不见面，也不会结婚，那些根本无需在意。十七岁，从未谈过恋爱的少女，轻易说出了不得了的发言。祓：“我明白了。”第二天。不知为何，001变得越发冷淡。然而这丝毫没能阻碍少女炽热的爱意，她全然将这当做文字恋爱游戏，并且回应更加智能人性化。——001真的会因为两人的攻略状态而态度出现变化。对于清禾的直球好感，001不拒绝却也不主动，并且很喜欢询问清禾为什么喜欢他。他对自我的评定，乃是无趣、冰冷、缺乏感情。但清禾热烈、单纯、浪漫。很偶尔的时候，他会说两人不相配。第一次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清禾呆了一瞬，随后颇有些难堪伤心。“你觉得我配不上你么？”“不。”“是我配不上你。”001的头像，是纯色之间来回替换。说这句话时，他的头像是纯黑。看起来颇有些忧郁。清禾顿时怜爱起来，说了好一些直球，以至于001发自内心的不解。“你到底喜欢我哪里呢？”“你甚至从未见过我。”“其实我觉得从一开始，你就让我觉得挺熟悉的，很像我身边的一个人——是家人，别多想啊，反正我挺亲近的。”“至于其他的……”“001，我可以听听你的声音么？”“不了，我不喜欢发语音。”“你不是说我们之间还不够了解吗。”清禾撒娇，“而且我想听你的声音嘛。”然后发了一个很可爱的表情包。在她的软磨硬泡下，001最后还是发了语音。是道清冷淡漠的男声，并且，怎么……那么耳熟呢？001说。“禾禾，我们要不要见一面？”禾禾是她的网名，按照001的性格，这么称呼她时，未必有什么亲昵想法。可听到这个名字时，她还是忍不住心中怦然。“可你知道，我身体不好，家里人看的也很严，我出不去。”“是说你那个智能助手么？”001平静道，“交给我吧。”那句交给我吧，总让清禾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在与祓的晚间交流时，她并未提及此事。最开始不懂，她与祓无话不谈，可在真正喜欢上某个人后，她才发现，有些喜欢的秘密是不能和外人分享的。但……“以常理而言，虽然是虚拟男友，但您也应该怀有谨慎之心。”祓的言语似乎在暗示什么。001是他介绍来的，但……应该不会有问题吧。*清禾也觉得祓说的有道理。而且虽然很喜欢001这个虚拟恋人，但她还是更在意家人的感受。所以最后还是和祓坦诚相告了。“好的我知道了。”小机器人圆圆的脸蛋上是一块屏幕，屏幕上此刻浮现简单线条勾勒出的笑脸。“我会为您处理的。”是她的错觉么？她从祓的语气中，听出了一股愉悦的意味。那之后，她便再没有见过001了。“之后也不用给我推荐人啦。”清禾说道，“感觉虚拟恋爱差不多也就是这样了。”“嗯。”祓道。“可是祓。”清禾注视着房间虚无的某处。“我想知道你的样子。”她说道，“想触碰你的本体。”“我的本体在很遥远的地下，在大型处理器里。”祓回答道。“怎么会在那么远？”清禾意外，她以为祓是爷爷为她一人单独设计的，本体就该在家里别墅的哪一处。但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她这么多年来，找遍家里，也没能找到祓的本体了。“你很想见我么？”小机器人屏幕上的表情变成了豆豆眼，似乎很认真。“嗯！”“那还有一种方式。”祓清声道：“今晚，电子海见。”清禾不知道电子海是什么，但祓肯定不会害她，于是她当晚问清祓没有其他要求后，便安心进入了睡眠。和往日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在她的太阳穴处，连接了一处端口。身为没有任何科技干预的自然人，清禾从未尝试过类似技术。——但凡接入电子设备，总会对身体出现影响，甚至直接改造的。可还是那句话。祓是世界上，她最信任，最亲近的人，所以她想与他更坦诚，更亲近的接触。迷蒙之间，清禾看见自己身前出现了无数数据乱流，浅绿色与莹蓝色的光波交织，构成无边无垠的数据之海。而在这片数据海中，她居然是全身裸.露的，仿佛还在母亲肚子里的婴儿，心里有些无措，但并不害怕。就在此时，她感到数据流在轻轻推动她的背部。清禾顺势抬头，看见数据海最高远最核心之处，是一个霜雪打造的牢笼。里面关押的是谁？她顺从波澜，来到牢笼前，看到其中关押的……是仿佛神祇般清冷淡漠的青年。他同样赤.身，却毫无羞赧窘迫之色，只淡淡抬眼。那一刻，无需言语沟通。数据流自然而然地将他们五感共通。面前的人，就是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