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小孩。
回到家中书房,江珩坐在书桌前,提起笔。
先是弟弟妹妹们的近况,最后的回信内容,必定是老爷子最感兴趣的话题。
定亲的时候,他和那个女孩子都还没出生。
等到人家十八岁,前去提亲,是给宁家增添困扰,十分冒犯。
更何况,他也没有心思经营婚姻。
江珩低头,修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手握着笔,在信纸末尾回道——
爷爷,二十多年前定的亲,老黄历了。
然而就在这时,钢笔稍顿。
这一切,像是曾经发生过,同样的拒绝,同样的说辞。
江珩怔了一下。
笔尖在纸上停顿许久,模糊出墨色。
-
第二天下午,宁致平被林厂长叫到办公室去。
作为冶金厂的厂长,林德朝表面上比俞翠曼客气,可实际也是一副宁家赚大了的心态。
“致平啊,两个孩子的事,你应该听说了吧?”
宁致平腾了张椅子坐下:“什么事?”
林德朝皱了皱眉,简单说了事情的经过。
光听妻子提起,宁致平体会不深,如今却实实在在感受到林家的傲慢。
林德朝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道:“两个孩子自己要是能看对眼,我们做长辈的,也不好拦着。我听说你闺女就要下乡了,时间不等人,还是尽快给他们把喜事办了。”
“嫁妆方面,我托人问问,看能不能给你弄到工业票。到时候你把三转一响都办齐,不管在大院里,还是亲戚朋友面前,你们宁家脸上都有光。”
“喜酒方面,也不要太铺张浪费,我们两家这么熟,一切都好商量,你看是不是?”
到底是面对自己的领导,宁致平专注地听着,神色严肃,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林德朝镇定自若,他和媳妇早就商量好,有足够的底气拿捏宁家。
人家闺女出嫁,总得假装矜持。
林德朝安心等待。
可就在他沉默时,宁致平微微摇了摇头。
林德朝都算准了,果然他会装模作样地表示为难。
但无论如何,他们林家也都不可能退让。
林德朝淡定道:“至于彩礼方面,就等先把证领了再说,毕竟你们赶时间——”
“这门婚事恐怕成不了。”宁致平打断他的话。
林德朝原本运筹帷幄的神情微滞。
他指尖轻敲桌面,皮笑肉不笑道:“怎么?”
“嗐!”宁致平故作遗憾,“我们家荞荞有一门娃娃亲,从家里老爷子那辈就定好了。”
林德朝嘴角的笑意僵了,彻底将那恩赐一般的表情收起来。
千算万算,人家压根没打算把闺女嫁过来?!
介绍信是早就已经向街道开出来的,他检查好一切,刚到大院,就感觉心里头闷得慌。
在家门口,他做了个深呼吸,劝自己放平心态。
妹妹出嫁是喜庆事,不能哭丧着脸。
大院里的住户们也都知道今天对于宁家而言是大日子。
俞翠曼和林广民一早起来去上班,都尽量将自己拾掇得更加整洁体面。昨天丢了脸,现在至少得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否则得惹人笑话。
难受了一宿,直到现在,俞翠曼还是怪自己沉不住气,巴巴将老脸送上去让常芳泽打。原本别人还不觉得宁家给宁荞找的对象有多好,被她咄咄逼人的口吻一激,倒是个个都对他赞不绝口。
老周家媳妇冯静云对厂长夫人倒是没有意见,只不过对于赵大姐给做的媒,就有得说道了。
见宁家敞着的门,和一箱一箱往外运的行李,她感叹:“这出嫁多体面,嫁妆都办齐了。”
俞翠曼原本不想多逗留,可实在忍不住,停下脚步:“嫁妆是办齐了,彩礼呢?”
冯静云一愣,见她从身边经过,便笑着说:“这就不知道了,不过宁家女婿临出任务之前还特地来咱们这儿一趟,看得出来对这婚事是很上心的。”
“他忙,父母长辈也不帮着张罗婚事?”俞翠曼扯了扯嘴角,“宁家丫头自己跑去军属大院,会不会让其他人看轻了?”
其他人被她提醒,也想起这一茬来。
而就在她们压低了声音轻轻讨论时,宁致平和常芳泽已经从屋里出来。
一道道视线追着他的背影望去。
“江叔。”夫妻俩快步走到大院门口,将一位老同志迎进来。
老同志穿着考究,满头白发,却精神矍铄。
他朗声笑着,使劲拍拍宁致平的肩膀。
而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军装的小年轻。
宁致平许久没有与江老爷子见面了,喜不自胜,冲淡心头对闺女远嫁的不舍。
多年未见,彼此之间的寒暄是难免的,江老爷子重新踏上这片土地,双目微红。
早在十几年前,他曾和儿子儿媳带着大孙子一同来到这里。
然而现在,只剩下他自己。
宁致平与常芳泽搀着江老爷子,扶他进家门。
同行一身军装的小同志紧随其后,帮忙提着东西。
大家紧紧盯着他带的一盒盒礼品,一脸狐疑。
“难道是宁荞对象家的长辈?”
“来提亲的吧?”
俞翠曼懒得再看,拉着儿子催他赶紧去上班:“别在这里凑热闹了,工作要紧。”
她顿了顿,又怪声道:“你爸对这份工作还是很看好的,你别辜负他。”
她有意强调自家的背景。
作为厂长家的儿子,这样的身份,从出生那一刻开始,林广民就胜过不少人。而那位军官,自身条件还行,家世还是差点儿的,提亲来的就只是个糟老头子。
说到底,是宁荞走宝而已。
然而她这一番话,还没等到大院家属们的附和,身后已经传来那小兵的声音。
“老首长,您慢点。”
“您这走路生风的,我追都追不上,怎么向领导交代啊……”
江老爷子顿住脚步,露出不悦的神色:“我又不是什么老家伙,回趟老家而已,还要特殊照顾?”
宁致平大笑起来,和常芳泽一起哄着老人家。
老爷子征战沙场,体面大半辈子,独自带大四个孙子孙女,从不服老。之前退下来之后,大孙子喊他一起住到岛上去,他不情愿离开自己生活惯的地方,江珩便以弟弟妹妹需要管教为由,向领导申请让他们搬过去,打算再慢慢打主意哄着他一起。只不过后来京市第一间干休所成立,那儿什么都有,专人将他照顾妥帖,才让江珩打消这番心思。
家里几个孩子调皮爱胡闹,就只怕大哥,江老爷子也怕耽误了他们,便只能由着他们跟着他大哥海岛。说起来,军人的弟弟妹妹也能随军,实在是感谢组织上的特殊照顾。
老爷子这一生,对外派头十足,酸楚只留给自己,操的是喝不上孙媳妇茶这份心。
这一趟,他是特地来接孙媳妇,将她送到西城海岛去。
当爷爷的亲自将她送上岛,谁敢欺负他孙媳妇,他第一个不同意!
“我孙媳妇在哪?”江老爷子问。
话音一落,他脚步更快了。
身后小兵又连忙追上:“老首长!老首长!”
“别喊了。”江老爷子说,“都退下来多少年了。”
他开口时,一副不容置喙的严厉语气。
一转头,看见娇小的身影从屋里探出来。
老爷子在电报中就提过自己要来一趟安城,宁致平担心他在路上吃不消,但拦都拦不住,在家里念叨过好几回。
因此宁荞一早就知道江珩的爷爷会来。
但一眼见到老爷子,心里还是有点怵。
当了几十年军人,老爷子一脸威严。
宁荞与他对视,小心翼翼的。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江老爷子露出慈祥和煦的笑脸。
自己选的孙媳妇,就是打心眼里喜欢!
宁荞怔了一下,嘴角也扬起漂亮的弧度,乖巧地喊人:“爷爷好。”
“好、好!”江老爷子声如洪钟,中气十足。
大院里的职工和家属们看得一脸好奇。
林广民幽幽地望着宁荞的方向,挪不动脚步。
“还不快走!”俞翠曼神情僵硬,用力扯了扯儿子的胳膊。
母子俩几乎是逃跑一般离开大院的。
林广民心情复杂,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比不上宁荞的对象。
所有人也都是此时此刻才明白,陪着老爷子来的,不一定是江珩的下属。
兴许是组织上安排的。
宁荞的娃娃亲对象深藏不露,家里长辈居然是部队的老干部,身份非同一般,出门有专人陪同,哪是区区一个厂长可以比的。
再加上他这么大的年纪,还专程来提亲,彻底推翻俞翠曼说的那些酸话。
这一次,宁家有多风光,他们林家就有多难堪。
俞翠曼和林广民的脸火辣辣的。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在大院里,都要抬不起头了。
宁家的大门重新关上。
大院里的人都在外边猜测宁荞对象家长辈给的彩礼必然丰厚。
但宁家低调,无心显摆。
因此,直到等送宁荞出大院,前往火车站的路上,大院职工和职工家属也等不出个所以然。
只能往高了猜,越猜越离谱。
去火车站的路上,常芳泽开始鼻酸。
江老爷子能理解未来孙媳妇娘家人的心情,看着宁荞与母亲、嫂子紧紧相拥,也满心感慨。
铁轨上的火车发出轰隆声响,宁荞上了车,坐在窗边。
小姑娘泪眼汪汪,探出身子,和母亲嫂子道别。
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
-
而与此同时的北城——
记忆复苏。
江珩想起上一世的种种。
上一世,她苍白着小脸,没了呼吸,被他紧紧拥入怀中。
他失去了她,那样濒死的窒息感,历历在目。
“董伟捷怎么样?我记得他模样挺周正。”
“董伟捷不行,家里有个哥哥,还有个弟弟,他排行老二。”宁阳说,“爸妈不疼他,心都偏到咯吱窝了。”
“吴兴邦呢?他是不是和你关系不错?”
“打过一架,我打赢了,后来就没来往了。”
常芳泽皱了皱眉:“他还会打人?”
“打人不行。”焦春雨立马摇头,“要是夫妻俩闹个矛盾口角,他要揍小妹怎么办?”
宁阳拍着桌子,眼睛一瞪:“他敢!”
宁荞在边上拍拍哥哥的肩膀,劝他别急。
假设,是假设而已。
“脾气太急躁的确实不好。”常芳泽继续翻着地址,“你是不是还有个同学,他爸是派出所的?公安同志好,正派。”
“你说窦景山?”宁阳沉吟片刻,“窦景山是不错,个子高,性情也温和。”
“我还记得,高中的时候宁阳喊我来家里写作业,窦景山特别积极,也想跟着来。”焦春雨说,“那会儿同学还说窦景山肯定喜欢宁阳的妹妹呢。”
“当年小妹才多大?他们就是瞎起哄。”宁阳说。
宁荞使劲回想,却没什么印象:“我怎么不记得这个人?”
“人还没来呢,就被你哥轰走了!”焦春雨笑道。
常芳泽神色舒展:“窦景山结婚了没有?还没处对象吧?”
“没呢。”宁阳摇头。
常芳泽面露喜色。
宁阳面色如常:“但他下乡了。”
常芳泽:……
忍不住,没好气地踹了儿子一脚。
宁致平不发表意见,默默地吃着饭。
等到吃完之后,将面前的饭碗一收拾,往厨房里端。
“没一个靠谱的。”宁致平说。
常芳泽抬眼:“那你倒是找一个靠谱的出来让我看看。”
宁致平双手背在身后,从厨房出来,抿着嘴,板着脸。
无声的抗议。
-
第二天清晨,常芳泽回了一趟娘家,言语间透露出打算给宁荞介绍对象的想法。
自家闺女漂亮优秀,她就算是想让人给她安排相亲,也不能表现得太急,点到为止即可。娘家亲戚笑着打包票,宁荞多好看,要是把消息放出去,可不是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
常芳泽没在娘家待太久,中午赶着回家给宁荞做午饭。
然而她健步如飞,人都还没进家门,就被大院里的赵大姐给拦住了。
赵红英的脸盘子又大又圆,一脸福相,为人热情,是厂里书记的媳妇,平时特别喜欢做媒。这些年,她满大院绕,到处撮合人,促成几段好姻缘,乐在其中。
“芳泽,你们家荞荞也该说对象了吧。”赵红英开门见山。
常芳泽猜到她的用意,假装淡定道:“我们家闺女还小呢。”
“十八岁,也不小了。”赵红英挽上她的胳膊,“咱们那会儿念书少,还没到十八,家里头都该着急了。”
“要是有合适的,可以见个面。”常芳泽笑道。
常芳泽拿钥匙开了门,将她迎进屋。
“这不,我这儿刚巧有个合适的男同志。”赵红英说,“对方家境好,双职工家庭,自己也是正经单位的。今年二十三,和你们家宁阳一般大。”
“就是林厂长家的儿子,广民,你认识吧?”
赵红英斟酌着说辞。
让她做媒,是今早林广民的母亲俞翠曼主动找上门的。俞翠曼对宁荞不算满意,却又拗不过儿子,便叮嘱赵红英,别显得太上赶着了。
就算林广民最终能和宁荞走到一起,林家也没多欢喜,作为未来婆家人,她要先把态度拿出来,往后谈彩礼时主动权就在自家手上。
常芳泽回想林广民的模样,只记得小伙子文质彬彬的,心念一动。
毕竟是一个大院的,彼此之间知根知底,将来要是闺女真嫁过去,这么近的距离,她和宁致平往后也帮衬得上。
“广民这孩子实诚,他就是喜欢你们家荞荞,说她好看。”赵红英帮俞翠曼传达她的想法,说道,“只不过啊,广民妈那边还没有同意。”
常芳泽眼皮子跳了跳。
俞翠曼那派头,她平日见怪不怪,反正两家人也不来往,没想到现在让人做媒,都是趾高气昂的态度。
她的脸色难看了些,兴致全无,但好歹对俞翠曼的儿子没有意见,甚至还有些满意,便没有把话说死。
“广民的爸妈你也是知道的,工资高着呢,夫妻俩当领导的,都是明事理的人。他上面还有个姐姐,前几年出嫁了,丈夫是食品厂的,小俩口刚生了个大胖小子呢。”
“现在家里就只剩下广民一个让林厂长操心了。进冶金厂要从学徒干起,得吃苦,他在家待业几年,他爸妈都舍不得,去年底给人托关系送到国营饭店去了。关系摆那儿呢,这孩子将来转正是板上钉钉的事。”
听到这里,常芳泽心里就不舒坦。
前几年工作还是好安排的,可惜闺女在念书,宁致平就想着让她念完高中。等今年七月份毕业,常芳泽恰好寻得一位老中医给宁荞调养身子,一天得喝三回中药,还不能操劳。夫妻俩合计,工作的事就等调理好身子再说,没想到下乡通知说来就来,现在大家伙儿都为了不让子女下乡到处走动,他们家荞荞就只能耽搁了。
“你们家闺女模样俊俏,跟电影海报里走出来的人儿似的,广民一眼就看上了。他也是个懂得心疼人的,等到时候荞荞进了他家门,肯定对媳妇好。”赵红英继续道,“至于他妈那边,咱们也是当儿媳妇的人,婆媳之间哪有处得好的?好事不能光让你们一家沾了,你说是不是?”
她估摸着话都说到这份上,常芳泽也该妥协了。
然而,人家却已经沉着脸,一句都听不下去了。
“你这话是越说越不中听,什么叫好事不能光让我们家沾了?”
赵红英拉着她的手:“你先别生气,咱们就跟亲姐妹似的,我就和你说说掏心窝子的话。芳泽啊,说到底,现在该着急的是你们家,不是老林家。不如你拿出点诚意,到时候彩礼方面退一步?”
常芳泽冷着脸,语调缓慢而有力:“他们家长辈是领导,我们家致平也是干部。他家姐夫有正经单位,我们家荞荞的哥哥嫂嫂吃的同样是公家粮。他们找人来说媒,还得我家拿出诚意,我们家闺女不受这委屈。”
赵红英睁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