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生族很快就要坚持不下去了。
“知道我为什么会跟着你过来吗。”
对于尼鲁的诘问,戚柏没有正面回答,他反而突然起了个没头没尾的话题。
尼鲁的怨怼噎在喉头,他愣了愣:“什么?”
戚柏笑道:
“尼鲁,恕我说句实话,你并不是个擅长演戏的家伙。打从一开始,你说的每一句话我轻易就能分辨出真伪。我猜,过去被你骗过的人,是因为他们利欲熏心,像你说的,他们眼里只有钱只有矿,所以他们失心疯了上了你的当。但我不一样,我一早就知道你在说谎。”
“……不、不可能,你骗人,”
尼鲁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但背紧紧贴在了山壁石上,
“你如果知道我在说谎,为什么还要听我的,跟我来走这一趟?”
“对啊,为什么我知道水源地是假的,却跟你来了,我知道那里有危险,我却让我的同伴去送死。”
戚柏故意朝他走近一步,问他,“为什么呢?”
尼鲁莫名地感到紧张,明明戚柏并没有像那些人一样,打他骂他拿部落的族群威胁他,或者掏出机武要杀他,但尼鲁就是感到紧张。
然后他听见戚柏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因为你对于我们的突然闯入,表现得太过紧张害怕。虽然你努力地克制了,但我仍然看得出来,你内心非常恐惧,所以你不肯相信我们说的任何话。”
“那你、你为什么不直接……”
尼鲁想说,就算硬碰硬,戚柏等人的胜算也更大,如果他们不是为了矿石,大可以在营地就跟他们打起来,又何必走这一趟。
戚柏自然知道他的意思。
“我有过很多想法。一开始我想,你会不会隐藏实力了,硬碰硬会不会不划算。后来我又想,你们部落那些没有出现的年轻人在哪里,他们会不会搞偷袭?我也考虑到,我的同伴虚无及还在你们手上,如果你们要拿他来威胁,也很麻烦。”
戚柏颇有耐心地跟他讲起了自己的心路历程,然后缓缓扬起一个浅笑,声音放低,好似安慰一般,告诉尼鲁,
“不过这些都不是我跟你来的目的。”
尼鲁咽了咽口水:“……那是什么?”
“我是在好奇,你害怕什么?你们暮生族整个族群,在害怕什么?我想,只是我们几个人路过的人倒不至于让你怕成那样。”
“我……”
戚柏没让他说话,直接道:“我起初还以为你怕的是水源地的东西,所以你要带我们去,我就趁机一探究竟。但现在,听你说完我就懂了。”
“那些闯入者带给你们很多灾难,留下的烂摊子几乎可以毁掉这颗星球。你们的恐惧属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更何况你们这简直是被蛇咬了上百年。”
作为星球的原住民,尼鲁和他的族群有理由憎恶和恐惧每一个入侵者。
“你到底想说什么?你……”
尼鲁听完他的话,仍然不敢卸下戒备,他甚至觉得戚柏莫名其妙,跟他说了一堆废话,既不杀他又不求他,连要挟的话也没有,
“你说这些好听的话又要做什么?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尼鲁不相信闯入者们的善心,他认为对方的所作所为都是有目的的。他必须要听到戚柏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
“目的?那的确是有。”戚柏轻笑了一声,他说,
“其实你知道吗,你和你的族人……你们的眼睛看向我的时候,好像在说一句话。”
戚柏垂眸,脑海里是那一双双苍老悲伤的眼睛。
他最初看不懂那些矛盾的眼神里述说的悲壮来自于何处。
直到现在,他懂了。
因为那里面住着的,原本就不是年迈的老人,而是一场场还没来得及绽放就已经衰竭的年轻的生命。
尼鲁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个问题又绕回了他和族人身上:“什……什么话?”
“不是‘快点滚出我们的星球’,也不是‘我要杀了你们’,”
戚柏看着面前还没来得及真正长大,但是已经肩负起整个文明生死存亡的少年尼鲁,一字一顿道,
“而是,‘救救我们’。”
我们的文明奄奄一息,我们的星球岌岌可危,我们的同类正在经历痛苦,我们生存的意义也即将消失。
请救救我们。
……
尼鲁的眼睛豁然瞪大,眼睑无意识的震颤着,好像对戚柏的话感到不可思议,可却迟迟无法开口回应。
他的嘴张了又张,既不能反驳,又不敢认同。
尼鲁何尝不知道,暮生一族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已经陷入了绝境,他们每一次睁眼看见的太阳,都可能是最后一场光明。
没人知道新的末日在哪一天就要到来。
当这里的人们衰亡,这场枯竭的文明也就自然会虽时间覆灭。
会有人来拯救他们吗?
那些来自遥远星球的人们,尼鲁曾把他们当做水中浮木,他们把外来者视为救世主。
可那些“救世主”们,非但没有给他们带来希望,反而一次又一次,让他们反复经历形同末日的灾难。
尼鲁的眼前忽然模糊一片,屈辱或脆弱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湿热中他惊觉,是的,他们一直都有在向外来者求救。他们渴望着,能有人带他们脱离这样的痛苦。
只是……
从过去到现在,来了一拨又一拨人,他们在失望和希望中最终变得恐慌,不敢信任任何人。
但如今,戚柏说他看见了。
他听到了他们的求救。
“好了,我把话说到这儿。”戚柏说,“我是来帮你们的,你明白了吗?”
良久的沉默,尼鲁心里最后一道防线终于土崩瓦解。
眼泪再也受不住,他像个真正的无助的小孩儿,猛地一把抱住戚柏。
他抛下了暮生族族长的那副伪装的庄严,嚎啕大哭:
“你、你真的……不是骗我吗……你们真的……不是来找矿山的,不是来破坏,这里的……”
戚柏轻轻叹气,他摸了摸尼鲁的头,说:“嗯,我来救你们。”
新星联不会对这种,胡乱开采珞金石,破坏其他星球环境的事置之不理,只要戚柏他们上报了这里的情况,暮生一族就可以得到庇护。
这本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但太多人有,太多人视而不见。
“呜呜呜呜,”
尼鲁哭到一半,打了个哭嗝,把最后一句质疑问了出来,“可是,可是你的同伴,他们死了,我们,不去救他们吗……”
“不救。”戚柏想也不想,就说,“让他们死了算了。”
尼鲁的哭声卡住了,他惊恐地抬头。
“不……不救?!”
下一刻,尼鲁突然听到自头顶处传来的荀朝的叫骂声:“老子陪你演戏不累啊,救都不救?!”
尼鲁傻了,抬头一看。
在石壁两侧,荀朝,风思留,张厌吾,正坐在风干的石头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他。
“你们、你们——”他终于反应过来,“你们没有去?!”
“废话,谁不知道那儿有问题?你当我们蠢啊!”荀朝翻了个白眼,然后从崖壁上跳下,走到尼鲁跟前,把尼鲁从戚柏怀里扯出来,
紧接着……
一把抱住了尼鲁,仗义地说:“可怜的小屁孩儿,这么多年,受苦了吧。”
尼鲁被他揉了一把,表情呆呆地。他这才知道,这群人根本就没有信过他。这一路上,不过就是做戏给他看。
或许是他们知道,以尼鲁的戒备心,强行解释没有用,所以才用这种方法,绕了个弯让他明白他们不是坏人。
尼鲁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奇怪的心情,好半天都没有说出话。
“六千呢?”风思留跳下来后问戚柏,“你没让他来?”
“我不确定这儿有什么,怕出现意外不好收场,就先让他在岔路口等着。”戚柏往来时的路看去,说,“还好也没走多远,我们回去找他吧。”
那边的荀朝就像找到个新鲜乐子似的,一直在揉尼鲁的脑袋。尼鲁哭得一抽一抽的,挣不开他。
这时,戚柏突然想到了什么,问了句:“尼鲁,你还没有告诉我,那儿究竟有什么?”
尼鲁抹了把眼泪,吸了吸鼻涕,乖乖地回答了戚柏的问题:
“六年前,有一颗陨石砸下来,因为位置刚好砸在矿山入口,族群里的大家对辐射没什么免疫力,就不敢靠近。我在周围观察了几天,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就没当回事。没过多久,来了一批要采矿的入侵者。当时稍微远一点的矿山已经被采空了,只能就近了,所以我就带他们去了那儿……”
那时候,尼鲁还不知道矿山出现了一头怪物,他带着外来者去到那里,告诉他们前面就是矿山的时候,心里还十分痛苦。
采矿的人兴高采烈地去到矿山口,尼鲁不愿意看他们破坏这里的一切,失魂落魄地要离开。
然而就是那时,突然地动山摇,乱石崩塌,在原本安静的矿洞里突然走出来一头高大得遮天蔽日的黑豹。
利爪锋利地削掉了外来者的脑袋,牙齿嚼碎了他们的骨头血肉。那些人甚至来不及掏出他们的机甲,匆忙逃窜。他们手中的机武对于变异的豹子来说不痛不痒,最终尸横矿洞。
尼鲁眼睁睁看着它咬死了那群闯入者。
或许是因为它食饱餍足,又或许只是没有看到尼鲁,最后便踩着遍地尸体回了矿洞。
那天以后,尼鲁又惊惧又兴奋——
他觉得他知道怎么就报复那些入侵者,怎么保护他的族人了。
“哇哦,七八米高的大豹子,那是挺吓人的!我们赶紧走吧,我可不想给豹子当食物。”荀朝打了个冷颤,不敢往矿山看去。
但戚柏却顿足在原地,他望向了另一条路,问了句:“……六年前?”
风思留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七百,探测仪带了吗?”
戚柏摇头:“按正常的探测距离,我们在飞行器上就可以知道这下面有没有东西。但探测仪没有显示,按理说应该不是……”
可戚柏总觉得奇怪,六年前的陨石,有那么巧吗?
“我好像没听说陆谴有一头豹子的契兽吧?”荀朝听懂了他们的话,挠了挠头,“不对,游寻指南似乎根本没提过他契兽的信息……”
“不管怎么样,如果是活物,太危险了。而且尼鲁说的那么邪乎,那群来采矿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我们去了还不是送死?”
佣兵小队稍微商量了一下,决定回去从长计议。
现在和尼鲁的误会解开,他们打算先回到营地先休息一下,等虚无及醒来,他作为团队军师,自然可以给出建议。
“那个……”尼鲁小声地说,“我,我可以带你们去真正的水源,那里,还有温泉水……就在营地附近。”
“靠,我就知道。谁会住得离水源那么远!”荀朝揽着尼鲁瘦小的肩膀,说,“行啊,你小子,年纪轻轻,心眼儿挺多。”
戚柏莫名其妙觉得心头跳了一下,他把这归结为靠矿山太近,对危险有预知性。于是抬了抬手,示意大家出发:
“往回走吧,六千还在等我们。”
一到四五点的时候,太阳落下去的速度就似乎变快了,也或许只是因为这个时间点,远处就起了一层厚厚的霾。
光线肉眼可见地暗了下去。
此刻大家都觉得解决了一件事儿,心情大好,准备回去好好洗个澡,放松一下。
然而就在这时,从山坡上突然出现一排身影。
这是一支由十多个alpha组成的采矿调研队,每个人牛高马大,还端着一看就力场超强威力极大的机武,在地平线的近前方,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众人一惊,尼鲁更是心惊肉跳地往戚柏身旁躲去。
“怪不得前段时间来采矿的都有去无回,我还以为他们携款潜逃了呢!哈!没想到竟然是你这个臭小子在坏事儿。也对,这么多年,你要是不儿歪心思,我还看不起你了——”
领头的一个人身量高大,迫近两米,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毫不掩饰地将自己的精神力爆出,以此来镇压那些弱于他的人。
佣兵小队和尼鲁,都不得不在这种绝对力量的压制下,感到四肢的僵硬和束手无策。
这群人早就开始跟着他们了,走这一路就是想弄清楚,之前那些消失的调研队都是怎么回事。
这次,他们来的人全都是精神力b级的alpha,随便谁的力量都足够毁了整个垂垂老矣的暮生族。
这群大限将至的土著竟然还想在他们面前反抗?笑话!
“什么他妈的怪物,我们还能怕这个?再强的血兽也是肉做的,它能扛得住我一弹?”
说话的人举起手里的机武,这把枪的力场自然要大过以前那些人带来的小型机武,更何况,他们这次是有所准备,有恃无恐。
尼鲁心头着急,但又知道打不过对方,如今谎言被揭穿,身前身后都是危险。唯一和他站在一起的人,看上去,也并不能战胜对方。
他狠狠做了个深呼吸,准备往前一步,做出保护大家的姿态。
这是他一个族长应该做的,也是习惯了做的事。
可是,他深呼吸还没做完,有人抢在了他前头——
只见戚柏黑沉着那张原本白净漂亮的脸,眉眼间全是凶神恶煞之气,他一步跨到众人跟前,和那群来势汹汹的人对峙。
“你们。”
戚柏咬牙切齿地说,“来的路上,做了什么?”
他明明叫六千在那里等着,就是想让他离危险远一点。可这群人的突然出现,不就是最大的危险吗?
六千呢?他和这些人碰上了吗?他现在怎么样?
对方听到他的问话,哈哈一笑,也不多回答,直接掏出了一件皱皱巴巴的衣服,往他们面前一扔。
那件熟悉的,整肃的黑色西装上,此刻浸满了血迹,看上去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