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谴并不想在这种时候刺激戚柏,但戚柏在逃避问题的本身:“你害怕什么?”
听到这句话以后,刚才有些激动的戚柏突然就冷静了下来。
他的表情空白了一刹,好像对陆谴的问题感到茫然。
比达的尾巴扫起来一缕水花,轻轻溅起在戚柏的裤腿上。
戚柏全无察觉,他缓缓抬头,盯着陆谴,有些无助:“我不知道,我在害怕吗……”
“我可能是在怕……我怕我下次醒来,他们就真的把你下葬了。或者我更怕,你直接死在我面前。我不能接受,因为你原本可以不用面对这些危险……我,我是在害怕,你说的没错……那你呢,你不怕吗?难道你还愿意,被人打上一枪?下一次如果不是手臂,而是胸口,是心脏……”
陆谴叹气,他等戚柏将憋在心中的那些话说完,才缓缓伸手抚上戚柏的脸。
戚柏愣了一下,而后看见陆谴的手上有水珠。
是他的眼泪。
他竟然哭了。
“我、我不想哭的……”他有些怔愣。
陆谴的手没有收回,而是顺着他的泪痕轻轻抚下,替他擦干净,让那张脸看起来不要这样可怜。
“还有什么想说的?”陆谴问他。
戚柏吸了吸鼻子,有些呆呆地望着他,说:“好像,没有了……”
他们已经离得很近,但陆谴却再次朝他靠近一步。
他的方向正好挡住了背后的阳光,在戚柏面前落下自己的影子,好似将人逼近这块阴影中,让对方无路可退,必须被拢在其中。
戚柏下意识向后退,却被陆谴扣住了脖子,堵住退路。
陆谴要他面对。
“你在害怕自己不能保护我,或者他们。因为你把所有事情都当作责任,把每一个失误每一次意外算在自己头上。你认为,任何人受伤都是你罪不可赦,谁在你面前死去,你都内疚忏悔,在心里杀自己一回。”
“你不断加深自己的痛苦,因为你认为别人死了而你活下来,这就是你的罪。”
戚柏的身子陡然一颤。
他眼睫压下,掩住自己慌乱的神情,目光无措地看向别处。
他被揭穿,因而感到恐惧。好像自己所有的不堪正被陆谴抽丝剥茧地窥伺了。
可是戚柏想避开,陆谴却不允许。
陆谴的手从后颈绕到前面,托着他的下颌,将他的脸轻轻抬起,逼他和自己对视。
“但是七百,你应该明白,你不是上帝,也不是任何全知全能,你只是这支队伍的队长,你的责任是带领我们,而不是庇佑我们。”
戚柏张了张嘴,眼前是被水雾氤氲的一片模糊,他眨了眨眼,他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还在迷茫。
陆谴不给他发呆的机会:
“不要用自我牺牲的方式去忏悔,不要总是给自己领判重刑……如果我真的死了,只是因为在那种情况下我没了活路,或者我倒霉。不要追溯到你将我带到这里,才害我死掉。这种逻辑太牵强。”
“可事实就是如此!”
“事实应该是,在耶堪亚的时候我选择了留下来。接下来,就轮到我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
戚柏似乎没办法反驳,就开始进入自我谴责的死循环:“可我,我不可能完全没有责任,如果我没有把你留在那里……如果我回去的够快……如果,如果我更强大……”
陆谴轻声打断他:“你当然可以为行动的疏漏而自省,你想要对大家负责,这样很好,我说过,你是个好队长。但七百你要明白,没有人会因为你还活着而怪你,我们也不会因为预设到自己会死,而止步不前。”
“可是……那要怎么办?”
戚柏想要动摇,却又不敢。
事实上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他不断地为所有无法阻止的意外感到痛苦,他提前为每个人的死亡设定了一次自我牺牲的方式,他扛着所有他自认为要紧的一切。
戚柏的唇抿得发白:“我没有办法……我好像对所有事情都失去掌控了,我救不了你,救不了任何人……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我撑不住了,那些我承诺了要做到的事情怎么办?”
他知道自己不是上帝,不是神明,不能让一切圆满。
但对于过往的遗憾,他只有不断地用这种方式,进行弥补。否则每次闭眼,总是不断地回想起噩梦般的过去。
他要怎么办?
戚柏心中想要的,就只是护住所有人的周全。但这对于不够强大的他来说,太难了。
陆谴迟迟没有给戚柏一个答案。
时间门悄然流逝。
在戚柏以为陆谴已经不想安慰他的时候,却突然感觉到自己被裹进一片温热的怀抱中。
他心脏因为跳得太快而发痛。
耳边响起的,仍是陆谴温和低沉的,带着安抚的声音。
“我会帮你。”
陆谴说。
戚柏愣愣地埋在他的怀里,这一刻好像一切都被按了暂停。
-
陆谴从来不是算无遗策。
他人生中大多数的时间门,不必去算计什么,不必去谋划什么。因为生死已经被置之度外,,任何事都可以用睡一觉来解决。
六年前的烂摊子,陆谴也可以一觉醒来再慢慢收拾。不着急,也不愤怒。
因为他有无限漫长的一生,去做任何事。
可戚柏却不同,这个人的一生会比陆谴短暂许多。或许是一百年,两百年。至多不过百年。也许只是陆谴一觉的时间门。
陆谴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慈善家,要对谁布施恩泽。
但他对戚柏心软了不止一次。他甚至赌上被放逐虚空的可能性,救下戚柏。
现在,他又对戚柏说:
——我会帮你。
这四个字甫一出口,陆谴自己也顿住片刻。
好像上一秒说这话的人不是他似的。
倘若他还是过去的陆谴,那个强大到与无所不能的存在。与日月同辉跨越数个文明而来的,传说中的陆谴。
那么这四个字,将是一则面向全宇宙的讣告,
供台上的那位神明显灵了。
然而他只对一个人显灵。
何其疯狂而不公平。
除了戚柏以外的所有人,都成为了被排除在外的可怜人。
荣获偏爱的人类对此一无所知。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比达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怀里的人才轻轻挣动。
“噗……”
戚柏微哑的嗓音带着笑,从他怀里钻出个脑袋,轻声道:
“什么呀……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可以让人这么有安全感。”
说完又把头埋陆谴颈窝处,低低地笑了起来。
刚才被忧郁哀伤笼罩的气氛豁然拉出一道口子,连比达都觉得松了口气。
陆谴并没有接话。
他那只因为精神力不足而没能恢复的手臂垂在一边,竟然显露出一些和他本人不相匹配的局促。
“你要怎么帮我,明明自己才是需要被保护的人,说起大话来比我都厉害呀。”
戚柏嘴上打趣,却伸手回抱住陆谴的背,“唉,上哪儿去捡我们六六这样的大宝贝,又会照顾人,又会讲道理,现在连说好听话也学会了……”
“再这样,我真就舍不得让你走了。”
“……”
陆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目色晦暗不明。
显然,戚柏并没有真的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甚至还在暗示他退出游寻。
对戚柏来说,陆谴只是个需要被他护在身后的脆弱的存在,陆谴说要帮他,只是为了安慰他。
想到这些,陆谴扣住戚柏侧腰的手陡然收紧。
“哇!”
戚柏被他的动作一惊,刚要说话,却被陆谴低沉的声音打断。
“七百,现在换我问你。”
“问什么?”戚柏发现挣不动,很快就妥协,下巴搁在陆谴肩膀上,等着后话。
陆谴的表情和往日的温柔和煦截然不同,他冷下脸来的时候,有些吓人。
所幸,戚柏看不到。
陆谴决定不再和戚柏讲那些无用的道理了,他干脆直接质问他:
“你既然可以为那么多人负责,怎么却要赶我一个人走?”
“嗯?不是……”戚柏先是一怔,随后发现对方完全误会了他,一下就紧张起来,“不是这个意思呀!”
陆谴当然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
但他就是要这样故意曲解,并且变本加厉地又问:“七百,我到底什么地方不如你意,怎么总是一有机会,就想着要把我遣返回家,嗯?”
戚柏傻了,他只是想让陆谴以后不要面对那些危险,可被这么追问两句,他突然又在心里不确定了。
对啊,他为什么这么害怕六千出事?
明明他都敢扛下整个佣兵队的破烂摊子,为什么独独不愿让六千留下。
“我,你,这……”
百口莫辩,大脑空白。
就在这时,百无聊赖的黑豹比达突然撑起了身子。
它望向它的旧主,从陆谴身上闻到了一种陌生的味道。
在过去的将近百年的时光中,从未有人让陆谴散发出这种奇怪的气息。
是不安定的,是隐约中带有控制欲的,又或者是……
是蛰伏着某种野心的躁动。
比达觉得危险。
它如果会说话,此刻必定要悄悄地告诉戚柏:你要小心了,你的答案会决定主人心情的好坏。
不过数秒后,比达觉得他的担心多余了。
因为戚柏只用了一个动作,就讨好了陆谴。
他用光洁白净的额头,轻轻蹭了蹭陆谴的下巴,像个知错就改的好孩子一样,软着声音告饶:
“对不起嘛,我刚才说话太重了,你不想走就不走呀。”
比达:这招我也会!
它看戚柏蹭得一点都不熟练,突然从旁边蹭起身子,挤到二人中间门,也拿额头去蹭陆谴,发出“嗷嗷”的低吼。
戚柏乘胜追击,又蹭了蹭陆谴:“你突然这样好吓人,不要生气了嘛。”
比达也蹭蹭:“嗷呜嗷呜~”
戚柏又蹭:“那要不然我给你搓背呀?”
比达更蹭:“嗷呜呜~”
陆谴忍无可忍:“滚开。”
戚柏一愣:“你叫我,滚……”
他鼻子一酸,觉得丢脸极了,立刻推开陆谴,委屈不已地转身就要抛开。
结果还没跑出两步,被陆谴扣住了手腕,几乎有些凶地拽了回来。
戚柏惊讶回过头,却看见陆谴瞪了比达一眼,然后抬起头有些认真地对他说:“不是说你。”
比达:“……”
那我滚?
-
因为并非正式场合,陆谴虽然穿着西服,但并没有系领带。
扣子也留了两颗没有扣,以免太过严肃死板,和整个队伍以及周围环境都格格不入。
戚柏为他解下面的扣子的时候,小拇指轻轻划过陆谴的锁骨,也不知怎么脑子抽筋,就突然说了句:
“你这两根骨头长得真招狗。”
陆谴:“……”
“咳。”戚柏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我意思是,匀称,好啃。”
好像更莫名其妙了。
陆谴第一次听别人是这样夸人的,顿了好一会儿,只说:“谢谢。”
实际上他们两人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戚柏说要帮他洗澡,陆谴该要拒绝的。
结果因为比达的闹腾,竟然间门接给应下了。
可就算戚柏要帮忙擦一擦他够不着的地方,也绝不需要帮到这份儿上——连衣服也要戚柏亲力亲为地脱。
这会儿戚柏面无表情,实则心跳加速。
他可没有陆谴那种万事都能从容不迫的劲儿,耳根子已经不受控制地红了。但毕竟是自己的提议,也就硬着头皮上。
为了表现出纯洁的队友情谊不掺杂半点杂质,戚柏面色庄重地一边脱一边夸,从锁骨夸到胸肌夸到鲨鱼线又夸到腹肌,入眼的一切都让他眼花缭乱,口无遮拦,再往下他还准备继续……
“七百,”陆谴猛地按住了他解皮带的手,“可以了。”
“啊?”
戚柏陡然被叫回了神,眼睛猛地聚焦到某一处,才发现自己已经一路解到了裤子,“……下边儿不用吗?”
“不用。”陆谴说完,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心底宽慰自己:就当陪小孩儿过家家了。
然而戚柏咬了咬嘴唇,他看了一眼,嘶……又看了一眼。
他迟迟没有动,陆谴便问:“怎么?”
“就是好奇。”
“好奇什么?”
戚柏莫名咽了口唾沫,瞧着那被撑起来的弧度,喃喃自语般嘟囔了一句:“你这得多大啊?”
陆谴:“……”
下一刻,水里传来噗通一声。
无聊至极的黑豹比达先于他俩,跳进了温泉中,舒舒服服地滚了好几圈,翻出肚皮,还冲他们吐水。
被溅了一身水的戚柏倒也不害臊了,一鼓作气地两下脱掉了本来就已经破成布条的衣服,把一切的忸怩和矫情都抛之脑后,拉着陆谴,指挥他他坐到一块平坦光滑的石头上,开始认真地尝试给陆谴擦洗身子。
事实上陆谴身上很干净,但他的肌肉撑得皮肤有些硬邦邦的,戚柏就使了大力气用力地搓,生怕劲儿小了,陆谴感觉不出来他的真诚。
“尼鲁是怎么帮你的啊?”戚柏随口问了一句。
陆谴没说话。
“你觉得他可爱吗?但他长得确实还可以哈,可他力气是不是比我小?”
他这么说着,下手又更狠了一点,直给陆谴的背上擦出红印,还追问,“是不是?”
陆谴:“……”
有那么一瞬间门,陆谴觉得自己是在遭罪。
因为单说搓背的话,戚柏的力气有点过于大了。
但是陆谴不想扫他的兴。
戚柏自认为十分勤勉认真地拿毛巾给陆谴擦完身子,看着陆谴宽阔结实的背被他搓出一道一道的红印,他骄傲地拍了拍陆谴的肩,说:
“感觉怎么样,以后我游寻退休去开个搓澡堂子,也是有前途的吧?”
陆谴垂着眼眸,想了一会儿,才回答:“还是尽量,不要从事相关行业。”
“……你这是嫌弃,我技术不好啊?”
戚柏的表情慢慢失落下来,他擦得手都痛了,居然得不到一句夸奖,气都气死了,于是把毛巾扔给陆谴,说,
“那你去找尼鲁吧。”
放下话,他就把身上最后的一点衣物一脱,跳进了温泉。
然后开始咕噜咕噜地在里面吐泡泡。
等他吐到第五轮的时候,陆谴已经穿好了衣服。
站在岸边,有些无奈地喊他:“小心呛水。”
戚柏伸个脑袋出来,喘口气,故作惊讶地说:“唉,你怎么还在这里,你快去找小尼鲁。”
“……”陆谴拿他的气性没办法,失笑说,“我不找他。”
“少来了,你之前都叫他给你洗,今天我没给你伺候周到,等下背着我肯定又去找他啦。”
戚柏说完就又把头埋进水里,咕噜咕噜起来。
比达看着好玩儿,也学他。
一人一豹在水里玩得不亦乐乎。
陆谴叹气,说:“他只是帮我洗过头发,我手不方便。”
他和大多数男性不同,习惯了留长发。
因为时间门的流速对陆谴来说和别人是不一样的。有时候一次休眠醒来,头发已经变得很长,他懒得总是去修理,这些年也就习惯了留着。
所幸,精神力充足的时候,头发并不会给他造成太多困扰,他可以很好地控制它们。
不过现在的情况比较麻烦,尤其他的手又受伤。
尼鲁当时是想帮他洗身子,但这对陆谴来说有些超过了,因此拒绝。但尼鲁的盛情难却,一定要帮他,陆谴就请尼鲁替他洗了一下头发。
还被荀朝笑说:“六千这是找到个专业tony。”
尼鲁当时问什么是托尼,荀朝说“就是特别会洗头发的人”,结果被风思留踹了一脚。
这会儿戚柏听到陆谴的话,哗啦一下从水里窜出来。
他眼神一亮:“他没脱你衣服?”
陆谴:“……没。”
“他也没给你搓背?”
“嗯。”
“那你怎么嫌弃我技术不好。我以为是他搓得好,把我比下去了呢。”
戚柏的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说着话的工夫就游到岸边,抬起手肘,趴到岩石上,抬头望着陆谴。
陆谴蹲下身子,笑说:“我没有嫌弃你。”
“你都不要我从事相关行业!”戚柏拆穿他。
“我是觉得……你的才能,可以用在其他地方。”陆谴昧着良心说。
“是吗?”
陆谴点头。
于是戚柏立刻被安抚好了。
他嘿嘿一笑,说:“那我们和好!”
然后伸起两只手臂,要跟陆谴重归于好地抱一下。
陆谴看着他露出水面的大半白皙嫩滑的皮肤,目色一暗,喉头有些发紧。
这个拥抱不合时宜,也不妥帖。
但陆谴竟然伸出了手。
眼见他们就要触碰到彼此,岩洞外忽然传来了荀朝的声音。
“不好不好不好!
新星联的人听说这里有珞金石矿,把这里列为重点保护星球了,他们竟然已经派遣最近的巡防队赶来!这速度,再有不到一小时我们就得被围堵,得赶紧走——”
下一秒,荀朝踏进岩洞,看到陆谴和戚柏正伸着手,即将抱在一起的样子,身上肥肉一抖,震声大喊,
“啊啊啊,我要告诉风思留,你们这次绝对做过x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