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谴不是个喜欢聊起过去的人,他第一次酒后失言,把这些话说出来的时候,我以为第二天我会被他杀人灭口。还好……他并不是个会后悔的人,说出口的话他也不会收回。我能得知这个故事算是意外,今天跟你讲起,你最好也守住嘴——虽然我觉得,即便你说出去,陆谴也不大会在乎。”
“我只是希望你明白,林偕恩不管做了什么,他会得到惩罚或是侥幸逃脱,陆谴都不可能出面亲自惩办。因为……”幺兰原颇为讽刺地说,“他自认没有资格。”
罗伊罗德从未想过,原来陆谴和林偕恩之间还有这样一段过去。他沉默了片刻,忽而问了一个问题:“……林偕恩自己知道这件事吗?”
“我以前以为他不知道。”幺兰原苦笑,“可后来我发现,陆谴对他的放纵宽容,以及所有的优待,林偕恩都心知肚明并且安然接受,他应该是早就知道的吧。”
罗伊罗德抿了抿唇。
幺兰原看他一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知道个屁。”
“你现在应该在想,以林的立场,对陆谴动杀心是情有可原。你就是这样的性子,恨一个人的时候明目张胆,但心软的时候也相当不理性。”
幺兰原不客气地评价道,然后告诉他,“我劝你最好不要这么想。”
罗伊问:“为什么?”
“我起初也同情林偕恩的遭遇,我甚至指责陆谴,当初避世就应该彻底一些,去一个没有人的星球——不过现在我收回这种话。因为一开始的陆谴,并没有和人们离得这么远。他内心也许是希望过普通人的生活。”
“你知道陆谴这些年为什么这么不问世事吗?除了他自己的性情外,还有一点,就是因为林偕恩。”
罗伊罗德又问为什么,幺兰原告诉他:“这小子,以前对陆谴身边的很多人下过杀手,导致陆谴此后都不敢放任何人在身边。”
罗伊罗德忽然想到了他在陆谴星岛的那段时间,林偕恩似乎也不是如同表面一样和善无辜。
“他,做过什么?”
“林啊……”幺兰原掰着手指细数,
“他给曾经在陆谴身边做事的人下过毒,把陆谴带回星岛的学生从超光速列航中推下轨道,对我也动过手——用光弹射击我正要结契的血兽的能量腺,让我差点死在一头断尾貘的屁股下面。”
说到这里,幺兰原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在罗伊罗德震惊的目光中,说了另一件事:
“或许说出来你会吓一跳,但……我其实是陆谴的第一个学生。那时候他都还没有任教联盟学院。是他教会我如何驯兽,把我从一个什么都不懂得愣头青培养成了今天这样。”
“……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
罗伊罗德痛苦地扯着自己的头发,说,“你是不是把不该说的也告诉我了?”
“怎么?你不是一直很好奇这些事吗,我今天一并告诉你,有什么不好?”
“但是……”
“嗯?”
“我总觉得,你就像在讲遗言,干嘛连你是他学生的事也告诉我?会不会,太详细了?”
幺兰原捧腹大笑,抹着眼角的泪,许久后才平复,告诉罗伊罗德:
“我也不知道这些该不该讲,只是这次陆谴醒来,我很明显感觉到他好像比以前更冷淡了。他什么都不肯说,什么都不表达,真就像一尊大佛似的矗那儿。如果有天连我都不在了,这世上,知道陆谴过去的人就一个都不剩了。”
“……你又要倚老卖老吗?”
“我确实不太年轻了,没有你那么朝气蓬勃了。你这么多年虽然也让人操心,但有一点我很欣赏。你从头到尾都把陆谴当恩师,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这边。这可比林偕恩那臭小子强多了。”
幺兰原玩世不恭的那张脸忽然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认真:
“所以我想,如果哪天我真不在了,好歹你能在陆谴下一次喝多了的时候告诉他,他要赎罪的对象不应该是林,他这辈子总该像个寻常人一样活下去——哦当然,我感觉他应该不会再喝醉。”
-
联盟监狱第六看守所的某个牢房里,一张简陋的大通铺上躺着百无聊赖的个人——
风思留,荀朝,虚无及。
他们现在一天只有一顿饭吃,十分落迫。
“所以我就说了,撤回检举上诉,跟联盟认个错,就说我们失心疯了,干嘛在这儿硬刚啊?”
荀朝瘫在床上,饿得两眼发黑。
风思留冷冷道:“别说屁话。”
“哟,这位大姐,你脾气这么硬,怎么提审的时候一个字不说啊?”
“还不是因为某只死肥猪在堂上吓得屁滚尿流,打扰了我陈述事实的节奏。希望下次重审的时候,这位仁兄能克服自己一见法官就怂的习惯。”
“谁他妈屁滚尿流了?就你清高,就你冷静是吗?要不是为了你那个不知死活的前男友,我们一开始都不会定下进入深红漩涡的计划——现在好了呀,你已经得到答案了,很明显是前几次的集结里,林偕恩朝你前男友下手了呗,杀了呗。你好气哦,好像把林偕恩剥皮抽筋判死刑哦,可惜人家是新星联的上将,背后势力硬邦邦,你连一根汗毛都拽不动!”
“哈?为了我?一开始决定参与集结,不是因为你一直想要加入林偕恩的浮塔军吗?!每天痴想妄想着成为人家的左膀右臂,最后却发现,那个将军不过是个心狠手辣唯利是图的混蛋,所以一气之下要检举林偕恩。”
两个人在并不隔音的牢房里吵了半天,最后虚无及不耐烦地出声打断:
“你们俩能不能不吵了,从游寻一开始吵到结束,真不懂既然这么合不来,当初为什么要成立这支佣兵队?”
他的话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风思留和荀朝的脖子。
房间里陡然安静了下来。
个人的表情都在这一刻变得凝重。
对啊,他们从始至终就如此合不来,看彼此都像眼中钉肉中刺,几个人都不是讲求团结合作的善茬,大难临头各自飞,却能一起游寻到现在。
这是为什么?
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始回想最初的相遇,却发现一切都模糊不清。
他们为什么结识?他们怎么一拍即合成为队友?他们每天这么吵架闹事,怎么还没解散?
因为想不出答案,所以个人都沉默了。
而此时,坐在监控台的陆谴却站起了身。
“阁下,是否需要将他们带过来,单独审讯?”旁边的狱警请示陆谴。
陆谴摆摆手:“不必。”
这不是陆谴第一次来探视这几个游寻者,但无论看多少次,他都无法理解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加入到这支队伍。
正如牢房中个人突然的沉默,陆谴也在那一刻,放弃了追寻答案。
他几天前去见过比达。
这个曾经像宠物一样跟在他身边的豹子已经长大,但不知为何,却完全不肯理会他。
比达被暂时寄养在幺兰原的星岛,宁愿自己窝在山洞中绝食,也不肯跟陆谴回去。
陆谴去探查过它的能量腺,发现它似乎和人结契过,但现在已经断了。这种情况,应当是契主死亡超过一周,由于契兽感知不到任何主人的能量源,所以封闭了能量腺。
但陆谴不管怎么查,都找不到谁曾经和他的宠物结过契。
一切似乎都在导向一个结果——全世界同时遗忘了某段记忆。
陆谴忽然想到,如果一个人或一件事,再也找不出曾经存在过的证据,那么作为记忆承载者,他又要怎么回想起来?
-
-
幺兰原和罗伊罗德也不知为什么,最终从喝茶变成了喝酒。
这两人虽然年纪差得百来岁,但酒品是不相上下的烂。
而且他们还有个相当统一的爱好——骚扰陆谴。
于是,日落的时候,几天以后首次准备回家的陆谴正要收拾东西离开办公室,就受到了学院外防护大楼的安保讯息。
“院首阁下,有人找——”
话说到一半,陆谴听到那边一阵噼里啪啦,随后就是安保人员的仰天长啸:
“你们不能进去,不能啊!嗷嗷别打我!”
陆谴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来的人是谁。
他挂了通讯,又坐回了办公桌前。
桌上的一堆文件被整整齐齐叠在一旁,关于林偕恩的案子,关于游寻事务后续的发展报告,关于联盟学院第二分院的建设。
陆谴最近什么都没做,把这些都搁置在旁,但并没有人催他。
不多时,门嘭的一声被撞开,两个酒气熏天的醉鬼脸上挂着诡异的笑,一人抱着两瓶酒,朝陆谴扑了过来。
陆谴一挥手,竖起一道风墙将他们挡在半米开外,撩起眼皮,看猴戏似的撑着下巴盯着他俩。
“嘿嘿,老陆~来喝酒啊!”
幺兰原大概是喝晕了,一个劲拿脑袋去装陆谴的风墙,乒乒乓乓,效果很是惊人。陆谴都为他觉得疼。
罗伊罗德也不落下风,一边砸着空气,一边哇哇大叫:“陆谴,陆谴,快点,我帮你偷来了幺兰原最贵的酒!”
幺兰原:“老陆啊,这些年,你真是辛苦了——”说完又是砰的一声。
罗伊罗德:“老师,你这么牛逼你为什么不统一星际啊!”
幺兰原啪的一巴掌打在他头上:“话不能乱讲,你小子缺心眼儿啊?”
罗伊罗德:“你他妈打我?你他妈的居然敢打我?!”
“打、打你怎么了?你小子,嗝,不懂尊老爱幼,欠收拾——”
“你为老不尊,找打!”
下一刻,两个人把手里据说相当昂贵的酒不由分说地朝对方头上砸去。
大约过了有十分钟,陆谴的办公室安静了下来。
两个醉鬼成功地把对方打倒在地,一边哎哟连天地叫痛,一边抱着对方的胳膊不撒手。
陆谴收起风墙,走了过去,睨着他俩片刻,问:“有什么事。”
幺兰原:“嗝。”
罗伊罗德:“呕。”
陆谴很有耐心地等了半分钟,然后转身从椅子上拿起了自己的外套,一边整理袖口一边说:
“我先走了,你们醒的时候,自己收拾一下。”
在陆谴将要打开门之际,幺兰原垂死病中般从地上弹了起来,嗷的一声,抱住陆谴的腿,说:“老、嗝陆。”
陆谴很浅地蹙了蹙眉,一根指头戳在他的太阳穴,把他身上的酒气连同整个人都推开半米。
“说。”
“你,为什么,不去试试看……”幺兰原吞吞吐吐,一字一顿地说,“……找回自己的记忆?”
虽然幺兰原知道的并不多,但灾厄一直企图引诱陆谴去祭台开启旧祭的事,他还是知道一些。
他相信陆谴有自己的考量,知道如果顺了灾厄的意,那么也极有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结局。
所以这些话,当他清醒的时候,他绝对不会说。
也只有喝到这样无所顾忌的时刻,幺兰原才会像耍赖一般,不经大脑地对陆谴抱怨道:“你明明想去看看,不是吗?”
明明知道,也许一切秘密都藏在旧祭中,但因为顾及着未知的后果,所以陆谴不敢冒险。
陆谴总是做出一副这世界与我无关的样子,事实上,却又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一切。
“等你酒醒再和我说话。”
“嗝——”
幺兰原嘿嘿一笑,虚睁着眼勾着陆谴的脖子,对陆谴道,“我啊,醒了就不说了。嘿……其实,我们都一样,醒着的时候,只做聪明的事情。”
“可是陆谴……人要笨着的时候,才快乐。”
陆谴要推开他的手忽然顿了顿,竟然在那一刻没有立刻把意识恍惚的幺兰原丢到地上。
他相信幺兰原醒着的时候是不会对他说这些话的,因为他们都不热衷于给自己找麻烦。
灾厄既然隐匿了,这样的平衡又何必打破?
只是为了那些未必影响结局的可能性,而去做一件尚不知道后果的事,对陆谴来说,是没有意义的。
陆谴在短暂的沉默后,仍然还是把幺兰原推开。
幺兰原摇摇晃晃一阵,忽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自己傻笑一阵,看着陆谴说:“你家,沙发,真软嘿~”
陆谴:“……”
他决定不再理会这人。
“啊,等等,我还有,嗝…一样东西,要给你。”
幺兰原两颊酡红,嘴角扬起一个神秘的笑,一边努力地掏着怀里的东西,一边说,“最近,太忙,忘了——”
他掏了半天也没掏出来,而陆谴这次完全不回头地开了门,往外走。
陆谴已经不对醉酒后的幺兰原抱希望了。
然而就在这时,迎面却走出一个人影来。
陆谴蹙眉,在极短的时间内,先是竖起防护,随后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又将防护撤离——
能在陆谴不经意之间靠近他,这样的人不是没有,但很少。而且通常是在陆谴并不防备的情况下,给了对方悄悄靠近的机会。
但这个人显然不是巧合,而是实力强劲到,可以悄无声息地走近这座全星际最大的学院中防御措施最强的办公楼。
陆谴抬头看向他,对方轻轻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两人都没说话,但似乎很快理解了彼此的意思。
陆谴侧身让开,张厌吾微微躬身致歉,随后走进陆谴的办公室。
张厌吾先是把地上的幺兰原扶起来,然后径直走向罗伊罗德,将人捞进怀里。
按理说,张厌吾和风思留等人一样,并不知道陆谴就是过去的六千,但他转身望着陆谴的时候,却像是已经对对方很熟悉。
他最近一直跟在罗伊罗德身边,但因为罗伊罗德不许他现身,以免被军部逮捕,所以张厌吾只能在家待了一整天。
后来实在无聊,他才去幺兰原的住所找罗伊罗德,却意外发现两个醉鬼颠颠倒倒地朝联盟学院奔去。
张厌吾怕他们出事,才跟了上去。
和陆谴见面,他也是没有想到的。
在此之前,张厌吾一直觉得“陆谴”这个人离他很远。那是传说中的星际最强alpha,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而他作为一个游寻者,不过是在为了争夺陆谴的遗物奔波。
就连张厌吾的命,也是陆谴的契物御神封救回来的。
即便他是个亡灵,活了这么久,也该懂得感恩与礼貌,所以他看向陆谴的时候,是想要道谢。
只是张厌吾的脑子好像在那一刻,突然抽了。
他张嘴,说的不是谢谢,而是:“你没死。”
陆谴扬了扬眉梢,他很确定自己不曾在张厌吾面前暴露身份,所以就把这句话理解为张厌吾对他作为“陆谴本人”的关心。
陆谴没有回复,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没有必要再和这些佣兵打交道,所以也不需要回应什么。
只是张厌吾却偏偏不识趣,又问了句:“你需要我吗。”
陆谴这才意识到,张厌吾或许是在讲别的:“你?”
“是。”
“我为什么需要你?”
“我不知道。”张厌吾很诚实地告诉他。
张厌吾的身体是御神封重塑而来,也就是说,他和御神封的结契,与普通人的结契不同。
他相当于是成为了御神封的一个容器。
而陆谴,是御神封的前主人,因此,张厌吾能够感受到力量的呼唤。
陆谴也想到了这一点,因此对张厌吾说:“如果是为了旧祭,大可不必。它已经成为了你的一部分,我不会再需要它,或者你。”
张厌吾却并没有一种被解放的自由,相反,蹙起了眉,将怀中的罗伊罗德也抱得更紧了些,好像有什么让他困扰的事。
好一会儿,他才对陆谴说:“你应该需要的。”
“……”陆谴颇为无奈地笑了笑,“神明旧祭的力量很特殊,它们出自一体,因此会相互感应。你才从深红漩涡出来,那里的旧祭可能会动摇到你的意识和精神力,让你产生错觉。再过段时间就会恢复。”
陆谴说完,抬手做了个送客的动作:“请吧。”
他不大想继续聊这个话题。
因为旧祭总会牵扯到过去,而陆谴现在最不愿意想的事情,就是那些模糊的过去。
张厌吾终于接收到了陆谴的逐客令,他不再固执地追问,带着罗伊罗德准备离开。
偏偏在这时,幺兰原把他想要给陆谴的东西终于掏了出来,还十分嘚瑟地举过头顶。
陆谴不经意看过去,那一刹,忽然浑身僵滞,眼睛仿佛被什么东西刺痛般快速眨了眨。
“啊找到了!”幺兰原邀功般说道,“在深红漩涡,清扫,找到的——”
他的手上,是一条看上去并无特别的腕扣。
银色镶边,深色内里,中间包裹着一枚金属识别器,用于身份绑定和远程操控。
陆谴没有动作,仍站在原地,怔怔看着那枚原型腕扣。
——如果一个人在世上的所有证据都消失,你怎么证明他存在过?
陆谴没来由地想到这个问题。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腕扣上,不接过,也不拒绝。
“拟态机甲的绑定器。”
本来应该离开的张厌吾,却在这个时候停留在门口,说,“风思留和荀朝也有。”
醉得糊涂的幺兰原也不忘打趣道:“嘿,陆谴,拟态机,哈哈哈,陆谴也有,拟态机。”
一个有生物契甲,有数种天赋血脉的,强大的alpha,怎么可能会有一个拟态机呢?
这就像一个成年人佩戴着儿童手表一样格格不入。
“我的,拟态机……”
陆谴忽然抬手揉了揉眉心,他向来轻缓得如同永远沉睡中的心脏,却在这一刻猛然跳动。
这种感觉异样的熟悉,好像他曾经也为谁这样心脏剧烈跳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