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白帽怪人对于顾朝明的问题只是点头回应,但并没有让顾朝明感觉到他有不想理你或者随意应付的意思。不想理你、随意应付的点头一般点头和眼神之间都透露着不耐烦与嫌弃,但这个少年并没有。少年盯着他认真听他说完,但却只回应一个点头。顾朝明有点不懂他,但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恶意,唯一露出的眸子里没有敷衍与不耐烦,而是另一种顾朝明看不懂的东西。看不懂,顾朝明也没有去在意。顾朝明自认为自己不喜欢和别人搭话,没想到今天竟然在对方两连点头回应之后,他的心情还没有被破坏。自己和那个三句不应便会暴跳如雷的男人还是有区别的,自己一点也不像他。因此,顾朝明竟获得一点安心。也许是对面少年没有敌意和不屑,还有突然获得的一点安心感,让顾朝明有心情继续问他:“你是我们学校的?”少年先是摇头,后又点头。嗯?这是什么意思?是还是不是?顾朝明的疑惑写在脸上:“点头又摇头是什么意思?你不会说话吗?”少年眼球转动,犹豫一下,指指自己的喉咙。顾朝明疑惑地问:“不会说话?”少年点点头。顾朝明“哦”了一声。原来如此,错怪人家了。顾朝明感觉到对面少年自从转过身看到他起就处于一种类似于紧张、害怕的情绪之中,自己的每个动作少年都格外关注,顾朝明觉得自己一靠近,少年就能后退十丈远。看他这副装扮和不愿与人接触的情绪,顾朝明联想到一个词“社交恐惧症”。“你有社交恐惧症?”顾朝明问。他看到少年的口罩微动,应该是张开口又因为不会说话而没有声音。少年的眼睛总是在转,在思考,以至于顾朝明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太难为人了。余晖和晚风都在催促着时间迁移。“你不回家吗?”顾朝明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又看向那人,指指学校大门的方向,“时间不早了,那我先走了?”带着疑问的语句却是肯定的意思。少年又是一点头,顾朝明对他咧嘴笑笑,握着手机转身。走几步顾朝明感觉身后异样,有人在背后盯着他看的怪异,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发现对方还站在原地看向他。顾朝明朝他笑笑,倒退着抬起握着手机的手朝他挥挥手再见,转身继续往学校正门走去。告别奇怪的少年,走到教学楼看到花圃中盛开的一朵一朵小黄花,顾朝明想到那个少年不禁笑笑,他还挺有趣。和奇怪少年聊天得来的一点好心情没维持多久。坐上回家的公车,顾朝明看着窗外不断变化的熟悉街景,心情犹如一张渐变的色卡,越是离家近颜色越是一点点加深,到站下车走进小区已是色卡最深的颜色。顾朝明在车上像一个忠诚的祈祷者,在内心向不知是否存在的神灵许愿。许愿那个男人不要回家,不要回家,家里最好一个人也没有。如此日复一日。初中时他还曾期望公车开慢点,再慢一点,那样他能晚一点到家,晚一点见到那个恶魔,可公车终究还是会停站,他还是无法逃离。走到自己住的单元楼下,顾朝明没有上楼而是转身拐到不远处的一个小卖部。小卖部特有的简陋与杂乱,不大的房间还隔成两间。大的那间摆麻将桌,剩下的一间才卖东西,有点主次颠倒的意思。打麻将的人今日散的异常的早,往常要到凌晨有时甚至通宵,今天顾朝明走进去的时候却没有听到平常麻将房里那群人粗着嗓子打牌的声音。小卖部墙上挂着各种小零食,成姨撕下一包拿给自家孩子解馋。“去找你爸。”把孩子打发走成姨回头看到进店的顾朝明,脸上比同楼道的人看到他多了几分微笑。“放学了啊?今天有点晚啊。”成姨亲切地说。顾朝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直接问:“今天我爸有没有赊账?”成姨待他其实算还好,他爸一直赊账,上次喝醉酒还抡椅子打碎小卖部的窗户玻璃,成姨也没给过他脸色看,但也是因为他每次都赔钱的原因。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小卖部房子年岁老,到处都是陈年旧物,麻将桌的椅子一桌还能摆出四张材质不一样的来。小卖部里唯一的窗户,一边脏兮兮的看不清外边景象,已经成昏黄色,一边新换的都还能倒出人影。成姨甚至还望着顾朝明他爸哪天再发疯打碎旧的那块玻璃,顾朝明来赔钱正好换一双,多值。“你爸今天可威风了。”成姨说。顾朝明听出成姨话里的意思,成姨继续说:“今天喝的走路都歪歪扭扭的,不过这次给你省了点钱,没打碎东西。”成姨说起来好像还有点遗憾:“就打牌输钱,和别的楼道里的人呛了几句嘴,差点打起来,被人拉住了。”“你爸今天就赊了一包烟。”成姨指着玻璃柜台下排列着的五花八门的烟其中一种。顾朝明低眸朝柜台里看去,掏出口袋里的整钱。成姨找着零钱不知真心还是假意地感叹起来:“这人啊命苦就真命苦,你这么懂事的孩子怎么就摊上这么个不像话的爹呢?”顾朝明他爸的各种丑闻在这片旧得不能再旧的小区已经传遍,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面对成姨的话,顾朝明安静地站在那没有回应,棒球帽挡住他半边脸,整个人像一团沉默的黑色气体。等成姨找完钱,顾朝明跨步走出店门,握着仅剩的几个硬币装进口袋走进楼道。老旧不堪的楼道一看就是年头已久,是楼房中的老头子,还是患疾病的老头子。墙上斑斑驳驳带着霉斑,是老人皮肤上的老年斑。有些地方印着小广告,开锁、不孕不育、煤气、治痔疮……你能想到的想不到的,应有尽有。扶手也被腐蚀到看得到里边空洞的铁锈,楼道转角堆的不是垃圾就是一些不用的废旧物品。风一吹,破败的味道充斥着鼻腔。楼道的破败阴暗和即将面对的家让顾朝明逐渐放慢脚步,像是想要隐身于楼道中,消失在这个世界。停在一扇门前,门内电视声音吵闹,顾朝明深吸一口气,掏出钥匙开门。老式门锁转动的声音之后猛灌入耳的是客厅电视里喜剧小品的声音。应该正到搞笑之处,不知是后期合成还是现场观众真实的笑声从电视中传来。电视声音开得很大,震耳欲聋,充斥整个客厅,不懈地击打着耳膜。房子的隔音系统纯靠这几堵墙,几乎等于没有,电视声有些扰民。大得扰民的电视声对于靠在沙发上仰头打鼾的男人来说没有丝毫干扰,呼噜声和过大的电视声倒也相得益彰,一起敲锣打鼓让人不得安宁。男人的呼噜响得让人怀疑就算火车从他耳边驶过,他也可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地继续睡,而奇怪的是他又能精确地在顾朝明进门的时候醒来,不知是到哪块神奇的土地练就的这门功夫。也许是闻到能给他付钱的味道,所以自然就醒了。顾涛这样的人只有对钱才有这样的灵敏。顾涛刚睡醒睁开眼,看到顾朝明推门进来没吭声,等到顾朝明进屋放下书包,面无表情熟练地收拾桌上的啤酒瓶时,才像刚看到他进门一样,横笑着脸上的粗肉,语气亲切,像一个想念儿子已久的老父亲一样问他:“回来啦?”顾朝明把桌上倒下的酒瓶立起,对于他爸的“亲切”问候仿若未闻,一声不吭地从抽纸盒里抽出几张纸巾将桌上的果壳用纸巾扫进垃圾桶。电视声炸在耳边,顾涛看着顾朝明整理他留下的残局,连个位置都不想让,坐在沙发上忽然伸手摘下顾朝明头上的黑色棒球帽。“在家还戴什么帽子?”戴了一整天的棒球帽被摘掉,被帽子遮挡的还未愈合的伤疤暴露在充满酒精味的空气中,狰狞如一条荆棘,又像一条幼蛇伏在顾朝明的额头。顾朝明收拾的动作猛地停住,毫无表情的脸也生出一丝厌恶。他一把从顾涛手里抢过棒球帽,重新扣回自己头上。“你这额头上的伤疤怎么搞的?打架了?”顾朝明戴好帽子,他的伤疤太丑陋,太可怕,他不想让别人看到,免得被别人议论纷纷,就算天再热、伤口再痒他也能接受。这就是他大夏天每天坚持戴帽子、被班主任说也不摘的原因。他和老陈说:“快了。”等伤疤好全了,自然就摘了。这伤是顾涛喝醉酒后打的,磕在家具上,顾涛自己却忘了,还好意思问。顾朝明没那个心情和他提旧事,收拾完客厅拿起遥控器把要炸楼层的电视声音关小。打开厨房窗户,洗干净菜放到案板上,准备的都是老妈喜欢的菜。切黄瓜的时候,客厅里传来一阵异动。厨房就算开窗也还是闷热,不用回头也知道客厅里发生什么,手下切黄瓜的速度不由地加快,幸好顾朝明刀工还行,刀起刀落,切下来的黄瓜片也还是薄厚均匀。那声音魔咒一般徘徊在耳边,终于要停歇,只剩下几声干呕。黄瓜最终还是逃不过变成两截的命运。顾朝明忍受不了了。顾朝明一直在顾涛的呕吐声中努力克制自己不断上升的烦躁与怒意,被压抑的情绪最终凝结在菜刀刀刃,爆发在案板之上,倾泄不止。菜刀被发泄地一刀劈在案板上,案板震得一声响。顾朝明大步走出厨房,身后的菜刀像铡刀一样立在案板上,等着噬人头颅。狭小的客厅被呕吐的异味填满,刚收拾好的茶几上、地板上、甚至沙发上都是顾涛还未消化完全的呕吐物,满目疮痍如兵败后的城市,刺鼻又刺眼。顾朝明站在令人作呕的空气中,看着眼前的景象光是喘气都让他觉得恶心。空气被骤然压缩,抽离,血液冰冷得可怕。那令人反胃的味道像是有害病毒让他想要逃脱,可他又能逃到哪去呢?从出生到现在的十几年光阴中,顾朝明无数次面对这样的景象,十几年的经验足够让他知道如何快速处理从他爸嘴里源源不断呕吐出的污泄物。顾朝明拿来扫帚抹布,戴上口罩和手套,像是酒店清洁人员一样全副武装,但他觉得这身装扮穿在自己身上更像犯罪过后处理犯罪现场的罪人。而他要杀的那个人现在还毫发无伤地从沙发上起身,在像家常便饭一样呕吐过后,脱掉吐脏的外衣随手扔在沙发上,半摇半晃地走回卧室准备睡觉。客厅没有开灯,灰暗一片,渐落的夕阳因为门窗紧闭无法进屋。顾朝明木头一样立在客厅,借着厨房透出来的亮度,他回头看向男人有些驼的背影,手指用力弯曲,过了水的抹布被抓成一团,水珠滴落在地板。滴答,滴答……和血液滴落的声音一样。顾朝明目光凌厉,在黑暗中渗出一股让人颤抖的寒意,像是深夜狂风中盯视猎物的雪豹,下一秒就要冲上去撕咬,顷刻血液弥漫,狂风呼啸着庆祝狩猎成功,血腥气代替客厅里的呕吐气味。一切皆是虚幻,直到顾涛走进房内带上房门,顾朝明还盯着黑暗中紧闭的房门好一会才收起他眼里寒冷的戾气,慢慢回过头来面对眼前的现实。茶几上的污秽呕吐物还散发着让人作呕的气味,就算隔着口罩也挡不住。窗外夕阳与夜幕正在交接,客厅里灰蒙又安静,像一出刚开始的默剧。顾朝明想深吸一口气,获取新鲜空气让自己得以喘息,但他呼吸到的只有充斥着客厅的恶心异味。就连平常的呼吸都变得如此艰难。第6章顾朝明只想甩抹布走人,但他没有。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强压下逐渐在心中泛滥的无力感,蹲下身拿着抹布继续与桌上的污秽斗争。污秽清理完,恶心的气味还是弥漫在空中不肯散去。顾朝明开窗透气,闻到别家传来的饭菜香,与自己身旁这股异味交杂在一起,产生出另一种更为怪异的味道。家里没有专门吃饭的餐桌,以前是有的,被顾涛发疯砸得四分五裂,卖给别人当烧炉火用的木柴。从那以后变成支个可收放的木桌吃饭。饭桌变草率,对于吃饭的态度也变得草率起来。有时候顾朝明懒得搬桌子,索性就直接把饭菜端到茶几上吃。从以前的坐着吃到现在蹲着吃,沙发上沾到顾涛呕吐物的地方一片处理过后的水渍,顾朝明不想去坐,他宁愿半蹲半站在茶几旁端着碗吃饭。顾朝明走到顾涛房门前,推开门叫了声“吃饭了。”几天不见顾涛吃饭竟然讲究起来,从房里出来看到顾朝明站在茶几边吃饭:“怎么不支桌子吃饭?在茶几上吃不嫌憋的慌?”说完自己把桌子搬出来,算是瞅了眼桌上顾朝明专门挑选的曲盈逸喜欢的菜。看过之后一脸这都是些什么狗屎的表情,自个儿边支桌子边语气上扬、好像还挺高兴地问顾朝明:“儿子,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顾朝明往嘴里送一筷子饭,没有回答,连眼神都吝啬给一个。今天是什么日子?顾朝明知道也不想说,没必要浪费口舌。“你不会忘了你老爸我今天过生日吧,老爸过生日你也不表示表示?还把菜放茶几上吃,就炒这几个菜膈应我呢?”表示表示?能怎么表示?顾朝明知道他又缺钱了,想要钱还说的那么委婉,好像以前从他妈那抢钱的不是他。支好木桌,原本不太宽敞的小屋显得更加拥挤,快要堵住厨房门。顾涛一屁股坐在桌边椅子上,让顾朝明去冰箱里拿两瓶啤酒,脸上挂着市场上靠坑谋拐骗获得一点小利而沾沾自喜的人一样的笑:“所以你爸我今天烟都专门挑贵的抽,就是手气臭了点,没赢钱,隔边那个嘴还唧唧嚷嚷的毁兴致。今儿我们爷俩喝一个,高兴高兴,祝老爸生日快乐。”顾涛说的起劲,桌前吃饭的顾朝明却没有动身的意思。两人像是小游戏里的冰火人,顾涛激情如火,顾朝明这边却冷漠如冰。顾朝明只淡淡道:“我待会还得去兼职,不喝酒。”“兼职怕啥,喝点小酒他还能把你给开咯?听话,去给爸拿两瓶酒。”顾涛想伸手拍拍顾朝明的背,顾朝明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躲开。顾涛的手僵在空中也不觉尴尬,丝毫不理睬顾朝明的冷淡继续催促。夏末玻璃酒瓶冰冷,酒瓶上结出一层水雾,凝结成水珠顺着瓶身滑落。“你自己喝,我不想喝。”顾朝明说。顾涛掀起眼皮看他一眼,自顾笑一声,拿着啤酒瓶卡在桌角用手一拍,稳定性不太强的木桌被拍得一边翘起。桌上的菜碗也被震得移动位置,顾朝明伸向黄瓜碗里的筷子停在半空。顾涛开完啤酒,随手拿来一个水杯,拿起啤酒给自己倒了杯,喝一口后又凑过来对顾朝明说:“过生日就要吃长寿面,儿子,老爸也养了你这么多年,邻里邻居都说你是个孝顺孩子,你给爸煮碗面呗,长寿长寿。”顾朝明躲过顾涛嘴里喷薄而出的啤酒味:“做了饭,吃饭吧。”本还和气的顾涛突然吼起来:“给老子做碗面都不肯?冰箱里还有剩下的面条,快去!”顾涛突然提高的音量让顾朝明猝不及防,后边这句“快去”带着命令的味道,顾朝明手中的筷子一抖,抬眸看向顾涛,眼神冰冷,黝黑的眼珠里暗含霜意。盯了顾涛几秒,顾朝明扔下碗,从冰箱里拿出面条,到厨房随便打个鸡蛋放点葱,没几分钟面条就端上桌。面碗搁上桌,面汤洒落几滴,替顾朝明表达他的不满,落在沾着一层油的桌面。顾涛不以为意,还沉浸在对自己儿子“听话”和“孝顺”的满意里。从筷篓里抽出筷子,顾涛吃面的声音很响,呼哧呼哧怕别人不知道他吃的有多香,从不顾及他人听到这个声音是否还有食欲。顾朝明吃完饭把碗放到厨房,又从书包里拿出一张五十放在顾涛面前当做顾涛刚问的“表示”,顾朝明知道他如果不表示他今天可能出不了这个门。整天懒散的人还需要用这种方法来祝他生日快乐,真是可笑。过生日的人看起来并不满意。“就这么点?”顾涛吃着面瞅一眼桌上的纸币。“只有这么多。”顾朝明不想多说。暑假外出打工,工资没上交,还有今日就能领到的工资,再加上自己原本的家底,一个高中生算得上富足。在顾涛面前顾朝明总是穷光蛋,知道他有钱顾涛更会变本加厉。尽管隐瞒着,顾朝明也还是成为顾涛的流动银行,赊的账他来结,没钱了就回家找他。“呵,最少也得给一百呗,我知道你有钱,”顾涛咬着筷子先把桌上五十收进口袋,“我前几天打麻将输了,看你抽屉里有两百块钱,我拿走了,就当做你给我的生日礼物。”嘴边的油在灯光下泛着光,顾涛身体抖动,不知打的是酒嗝还是饱嗝。顾朝明抬头看向顾涛。抽屉里丢失的钱果然是顾涛“拿”的。“下次别乱翻我房间,没钱。”顾朝明冷声说到。“我儿子的房间怎么去不了了?儿子钱老子花,天经地义。”顾朝明看着顾涛理所当然的表情,瞬时周身空气都被抽离,绝望如漫天海水盖过眼鼻。世间没有神灵,只有窒息到绝望的黑暗。那一瞬间顾朝明只想这个男人从他眼前、从他的世界消失,这样他可能还有一口喘气的机会。顾朝明仿若无事、一声不发地走到顾涛身后,看着顾涛明明没怎么做事却还冒着白发的后脑勺。顾涛毫无顾忌吸面的响声还在耳边,顾涛甚至抱怨面条太淡。灯下顾朝明庞大的黑影笼罩着四十多岁的顾涛,像要将他吞食。求你从这个世界消失吧!一只宽大的手掌从后边抓住顾涛的头用力往下摁,想把顾涛的脸摁进面碗里,把他的脸摁进油腻的面汤里,让他也尝尝无法呼吸的滋味。顾朝明站在电灯下,站在他即将死去的父亲身后。电灯照得他脸上没有一点阴影,像他生活中从未出现过的天使。恶魔就要从这个世界离开了。天使正在处决他。他是个不称职的天使。顾朝明以为自己下手的时候会笑,可并没有,他的手在发抖,心脏跟着颤抖。“杀人犯!”“你终于要动手了吗?”“杀死他!”突然出现的声音让顾朝明开始恐慌,他寻找着声音的出处,却发现那声音来自自己心底。顾朝明突然醒悟惊吓地收回手。他刚刚在干什么?松手之后顾朝明深吸一口气,呼吸紊乱急促。眼前是一个“杀人未遂”的犯罪现场,而他要杀的对象现在生龙活虎、怒气冲天地对他发火。顾涛气急败坏地从椅子上腾起,脸上带着油腻的面汤,在灯光下反光。可笑又可怕。眼前昏黄灯光晃动,出现交叠的幻影。顾朝明还惊于自己刚刚的做法,下一秒就被顾涛一巴掌扇得头歪向一边,身形一晃,差点站不稳,脸颊红肿又热辣。几个响亮的巴掌后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杂乱无章却处处伤人的拳打脚踢。顾朝明被打得只能后退,身体的疼痛连带着眼前复杂光影变化,人影幢幢,恶魔手臂抬起,落下之处是闷声忍耐。后退两步没注意到身后,被椅子绊倒,“砰”的一声,□□与木质家具碰撞的声音。右肩感到一阵直达神经的刺痛,唇上的湿润一点点地快速地蔓延,红得艳丽,在顾朝明唇上开出一朵嫣红的花。顾朝明闭上双眼,头仰靠在身后撞上的家具上,像是在忍痛,如果多关心一下就会发现这个姿势并不舒服,受伤的肩膀被凸出的抽屉把手顶着,只会更加疼痛。顾朝明不是在忍痛,而是在赎罪,为自己刚刚所做的事赎罪,以他自己的方式。他憎恨这个男人,他害怕这个男人。他曾在这个男人殴打母亲的时候拿起尖刀。他曾在梦中将尖刀刺下。但梦终究是梦,今天,也许下一刻,就会变成现实。顾涛没那么多心思去关心顾朝明在想什么,顾朝明倒下后他的拳打脚踢改为斥责咒骂。顾朝明在咒骂声中手撑地借力站起身,手部用力右肩泛疼。顾朝明走回房间,不管右肩的疼痛甩手用力关上门,整个肩膀像被折断。门板震得墙灰脱落,震到门外的顾涛火气更旺。顾朝明将被他暴力对待的房门锁上,可怒骂声还是黏人地想方设法从门缝里钻进来。因为威信受到挑战而暴怒的顾涛开始踹门,门板还算坚强,承受住顾涛的猛踢。顾朝明不去理门外的叫骂,拉开书桌椅子坐下,打开书桌上的台灯。灯光亮起,点亮那一小片天地,有灯光照耀,顾朝明才发现自己手指不知擦到哪里,食指和无名指上都被蹭破了皮,蹭破的皮黏在手上往外翻着,伤口处殷出血来。房间里没有镜子,顾朝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找来几本书充当手机支架,摆好手机又从书桌抽屉里拿出创口贴盒。踹门声在这时停止,之后是厨房的水流声,再然后是大门被狠狠关上的声音。“和你妈一个德行。”顾涛留下这么一句。顾朝明没有去理,撕掉手指伤口翻出的外皮。拉扯之下刚刚撕走外皮的地方又有出血的痕迹,伴着轻微疼痛但不足挂齿。刚支好的手机在安静的房间中震动,顺着书脊滑落在桌上,顾朝明拿起手机一看是苏炳发来的信息。“我和我那小女友分手了,老子现在又是自由身!”苏炳这分手速度还挺快,顾朝明看完信息没回,点开摄像头又放回原来的位置,继续贴创口贴。贴完手上的伤口才开始处理脸上的伤口。额头的伤口传来细微的痛楚,有点撕裂感,被顾涛打的时候拼命护着额头,还以为伤口裂开了,但拿手机一看,好像又没多大事,顾朝明有点无从下手,便没去处理。处理完伤口顾朝明靠在椅背上,被撞的右肩一碰就疼,仰头看到有些潮湿的房顶,心中如这房顶一样潮湿、烦闷。他想起小卖部成姨的话。“你这么好的孩子,怎么摊上这么一个爹呢?”成姨认为他是个好孩子,可顾朝明自己却并不这么认为。他不适合好孩子这个词,他打架抽烟,不愿学习,没一样和好孩子搭边,是个坏学生典型,但这些都不是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坏学生的原因。让他觉得自己不是个好学生,甚至不能算是个好人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的成绩,也不是因为他的性格,而是他曾经想要杀死自己的父亲。他欺骗人眼,是个披着孝顺外衣的“杀人犯”。他刚刚又想杀死顾涛。顾朝明记得那个尖刀割破手指的夜晚,记得香烟烫在手背的疼痛……也许某个忍不住的瞬间,他就会提起屠刀,挥向那个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十几年的男人。这件事他从未与他人诉说过,从未对人提起内心的害怕。顾朝明将桌上的创口贴装进盒子,放回抽屉,收拾好走出房门。客厅里一片安静,灯还开着,桌子也没收,面碗还在桌上,筷子一支在桌上一支在地上,客厅里一片狼藉。顾朝明收拾好客厅才捡起地上挨打时被打掉的棒球帽戴上,提着保温桶去医院。老妈入院的原因顾朝明不想提,无非就是那个暴怒踹门的男人。走出楼道时夕阳已落,夜幕四合,顾朝明拿出手机给苏炳回信息。“你这小子速度够快的啊,谈的快分的也快。”再困苦,生活还是在继续。对面苏炳秒回:“这不,那小妹妹幸好不是赖死赖活的那种,痛痛快快说分就分。”和苏炳一路聊到医院,进病房前顾朝明掏出口罩戴上,怕老妈看到脸上的伤,惹她担心。戴口罩时顾朝明忽然想起在学校遇到的那个奇怪的少年,想起他指间捏着的小黄花。顾朝明笑,他现在和那个不知姓名的黄花少年一样,棒球帽、口罩全副武装,只差一副无镜片黑框眼镜。推开门,病房里还算安静,电视声音开的很小,还没房内的聊天声大。曲盈逸垫着枕头靠在病床上,正和隔床的病人闲聊,看到推门而入的顾朝明,她笑着说:“来啦。”“妈。”顾朝明走进去,和邻床的阿姨问好,一边问老妈今天感觉怎么样一边弄上桌板,将保温桶放在上边。“今天有点晚啊?”曲盈逸问站在病床前开保温桶的顾朝明,一看他还戴着口罩,“大晚上怎么还戴着口罩?”顾朝明内心顿时建起防备的墙,曲盈逸的视线在他脸上不停徘徊。被老妈这么看着,顾朝明觉着自己脸上这层口罩仿佛透明,起不到一点遮挡作用,脸上的伤在老妈的视线下无所遁形。将饭菜摆出,顾朝明动作有些大,他尽量移动身体,借此笨拙地躲开老妈停留在脸上的视线。“外边灰尘大,听说这几天有雾霾。”顾朝明撒谎,连一个递汤勺的动作都怕曲盈逸看出端倪。他自知自己的躲藏笨拙而粗劣,怕曲盈逸不信便转移话题:“你儿子准备的都是你喜欢的菜,怎么样,喜欢吧?”曲盈逸躺在床上,目光移向窗外。病房在高楼,窗外只有一片无尽的夜色和星星点点别人家的灯火。“雾霾?我怎么没看到,这几天天气挺好的啊。”顾朝明笑了笑,随口胡诹:“你就当你儿子怕他太帅,怕被别人看见,你也不想你儿子随随便便被哪个小姑娘拐跑吧?”曲盈逸心中有自己的猜测,笑着戳他的脑袋:“你这孩子,不害臊。”“难道你儿子不帅吗?”顾朝明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歪着脑袋耍帅笑问。邻床的病人听他们娘俩谈话,不禁笑着和曲盈逸说:“你儿子帅的,以前见着还说谁家儿子这么帅呢。”“是吧,众望所归啊。”顾朝明的语气中带着得意。曲盈逸边吃饭边笑:“别这么说他,越说他越自恋。”“我哪自恋了?”顾朝明问。曲盈逸吃着饭笑他,看到老妈的笑,顾朝明口罩下带着伤口的嘴唇也忍不住勾起。老妈开心就好,一起生活这么多年,顾涛是什么样的人,老妈肯定比他还清楚。老妈是真没看出来还是看出来没说,顾朝明心里没底,但只要老妈还笑着,老妈开心就行。曲盈逸看着面前顾朝明特意准备的饭菜,她只是在上次顾朝明来看她的时候随口说一句想吃家里的菜,顾朝明便准备好这么多菜,还都是她喜欢的,曲盈逸吃着心底泛酸。懂事的儿子坐在她身边看电视,想到自己做的事,曲盈逸内心愧疚,心头梗塞,根本没有胃口。强忍着心中愧疚吃完饭,曲盈逸在顾朝明要走时叫住他。“朝明。”声音极致温柔,母爱在短促的两个字中奔淌。“嗯?怎么了?”顾朝明疑问地看向老妈。曲盈逸盯着他的脸,顾朝明心中不禁一紧,老妈看出来了吗?提心吊胆地在病床前站了好几秒,曲盈逸才缓缓开口问:“你还得去兼职吧?”她终是说不出口,只能用别的话题代替。顾朝明点头:“今天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