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长兴街是肃州城最中心的一条街,长兴街上的店铺也是城中最兴旺最有人气的店铺。天色已暗,摊贩们还未收摊,还在向过往人群吆喝着。来往行人虽未见得多么富贵,却也穿着体面,面色轻松,不像是在那间酒馆里见着的快要被生活压垮的样子。姜遇顺手买了两串糖葫芦,递给连微一串,自己拿着一串也吃了起来:“你要知道什么,不该去那种暗巷,那边安置的都是些人犯的家属,又或者是那些走投无路求着府衙帮扶的,能立起来吗,已经是大人多下了工夫了。”连微不太信:“那可是澄园外。”“谁知道符大人是怎么想的呢?”姜遇一摊手,“据说那片地方本来就这样,是符大人他非得把园子建在那儿,现下已算是好了不少了…我也刚来这边不久,这种陈年旧事,我可不清楚。”“说起来……”他忽然若有所思道,“这街头的长兴茶楼主人似乎是大人的仰慕者,据闻楼里常有人说他的故事,不如就去听听看好了。”长兴茶楼以街名为名,也很不负这名头。三层小楼檐角都挂着灯笼,十分醒目,在街中就能远远地辨识出来。一进去,便有小儿麻利地引二人入座。堂侧的坐次一边对着门,一边挨着说书人的小台子,正和他们心意。入座时,那说书的正好“啪”地一合手中扇子,开了新一段话头。“大伙儿都知道,不过就是五年前,这肃州可不是眼下这幅模样儿。”青袍黑巾的中年人摇头晃脑,“鄙人也是经历过那段年光的,那可真是——‘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呐!街头巷尾都是兵老爷们,这盐碱地本就不出食,还要往上交租,几场打下来,老百姓们死的死,逃的逃,十个去了九个。”他说得绘声绘色,场中却没几人买账,显然平时也没少起过这样的头,当下就有人叫道:“快别卖关子了,这回要说的又是哪个?可别又是那石副将的事儿。”“就是,连说几天,就是他再怎么慧眼识明主,两军阵前杀个三天三夜,我们也都听厌了。”“不是不是。”中年人摇摇扇子,“今儿要说的是城主帐下的一名军师,也不知你们听过不曾——人称金算筹的庾先生。”前些日子庾令白被姜遇误解了那么一遭,他自己还没觉得什么,符骞却觉得这样藏拙有些过了。又不是刚来肃州城,周身一穷二白,唯恐势大引人侧目的时候,现在再这么遮遮掩掩的,不仅打消不了旁人的敌意,还很容易引得民众误解,又或者生出些“祸害妇人”这样的奇怪误会来。好在手下尚有些传声筒,符骞当下就命人安排下去,甚至趁着闲暇,自己也来现场旁听。不仅如此,还拉了石达毅与玉玲把你二人一道前来。说书先生一段话,三人都被提及,被一笔带过的还算淡然,庾令白听到这么个名号,脸都黑了:“伯功你手下的都是些什么人?”白面细须的军师气得茶也喝不下了,满耳朵都是“金算筹”三字,“这是什么品位?!”石达毅在一旁笑得打跌,闻言劝道:“毕竟你也没有什么名号,只能现编一个。金算筹…噗,不论如何,至少简明好记,容易给民众留下印象。”“我倒宁愿再来几次刺杀…”庾令白依然摆着难得的臭脸。台上,说书人已开始引入正题:“约莫三四年前吧,也就是匪患刚清,商道却还没铺起来的时候,那段苦日子大伙儿都还有印象吧?”场中稀稀拉拉地应了。“打得最厉害的时候还撑着没有垮,那段时候却有不少人把女儿给卖了,我说的可对?”不论何时,卖儿鬻女都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谈论的好回忆,他这么一带话头,场下顿时一片嘘声:“什么人呐,会不会讲了!”“老子是来听这些的?不会说话就下去!”也有人恨恨道:“符将军好英明一人,不知为何,竟也带头做那人牙子的买卖,没得败坏了名声。”“莫急莫急,”说书人朝四下拱拱手,“在下今日要讲的便是这事儿,当初为了生计卖女儿入将军府的兄台也不必着急悔恨,这反倒是件大好事哩!”“这却要从何说起?”有人疑问。“这就是那位庾先生的功劳了。”说书人笑眯眯道,“因着庾先生献策,你们那如花似玉的女儿可并没被糟蹋,如今都还过得好好的哩。”“不可能!那为何前些年大伙儿都说她们早就死了,尸身都不知去何处喂了秃鹰——”“这位仁兄莫急呀。这就要从那年冬天说起了……”台上说书人早有所备,不紧不慢娓娓道来。台下连微听出这其中意思,颇有点不能置信。这是要洗白符骞和他手下的鹰犬?姜遇在一旁看连微眉头松松紧紧,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了。他轻声道:“我知道你不信,我原也不信的。”即便答应了符骞看一看他所谓的真相,姜遇心里想的还是找机会把那白面谋士毙于刀下,即便用自己的性命作赌,能除一害也是在所不惜。但符骞竟是直接带他去了城郊大营。在姜遇以为自己会看到一群以“优待”为借口养下的军妓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井然有序的——女营。自然不是拿女子顶上前线真刀真枪拼杀,女子的体魄心性本就不适合做这些。而是把她们分成许多部分,有负责军中伙食的,有裁制军衣的,甚至还有一小撮识文断字的女子随着老军医学习,而今也能自己开些方子,救治伤患了。随行的庾令白在一旁道:“这只是将军这些年买下的姑娘中的一部分,都是胆大心细愿意跟上战场的。有那不愿出来的,借钱与她经营铺子也可,学成绣艺接些杂货也可,再不济,就是为奴为婢,也不至于慢待。”“总是有路子可以走。”符骞也淡淡道,“比留在家中忍饥挨饿,或者被送入秦楼楚馆卖笑为生来得好。”亲眼见过衣着朴素却精神的姑娘们之后,“祸害女子”的误解不攻自破。姜遇惭愧之下,毫不犹疑地应下了符骞的邀请。而今,他也不希望眼前这姑娘与自己走了一样的错路。“虽然你不肯说,”他静静地看着连微,一贯带着笑意的眸子里是温和的劝阻,“我猜猜,那瓶子里的是不是毒?”不擅长正面拼杀的姜遇在打算刺杀后,自然也想过很多旁门手段,用毒就是其中之一。只不过这法子自己虽然安全,但太容易牵连无辜,故而被他弃用了。眼下要看出点端倪,却也不是难事。“我劝你不要下。”第13章 姜遇,谢谢你。连微被这猝不及防的一下惊得寒毛直竖。尽管飞快收拾了神色,但她知道这样的反应落在有心观察的人眼中,已经是什么都承认了。姜遇没有异色,或者是他早已猜到了,只是等现在说这句话:“符骞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若下手,不论伤人没有,伤的是谁,没有人获利。”连微扯了扯嘴角,正要跟他解释,就见楼梯转角处,一行人交谈着走了下来。正是再听不下去自己的事迹被拎出来变了样地吹捧的庾令白拽着符骞两人离开。连微蓦地收了声,急急戳了戳姜遇:“先走!”她可以和这看起来心肠挺软的家伙解释一番,却不能是符骞一并在场的时候。后者毕竟手握生杀大权,一个不小心,根本没有回档的机会。“相信我的技术。”姜遇没动弹,“他们就算发现了,也不会怀疑你的。”连微这才记起来自己已经由眼前这位“改头换面”了一番。果然,即便他们就坐在大门不远处,这一行人的目光也就是在他们身上扫了一道,没有多加停留。倒是庾令白打趣道:“姜遇这小子桃花运竟还不错,居然约了姑娘出来玩乐。”符骞闻言看过去,觉得姜遇对面的身影有些熟悉,等那人抬起头,看到的却又是一副陌生的清秀面孔,便只把这归咎于自己的错觉,没有深究。一行人出门,连微才松了口气。话都挑得这么明白了,不说清楚也不行,她索性结了账,把姜遇拉出了茶楼:“我们寻个说话的地方吧。”于是二人又回到了开始的那间客栈。旧式的木门墙壁隔音不算多好,但轻声说话时也还够用,甫一进门,连微就直接开口道:“那瓶中确实是毒。”“但这毒也不是我想下的——我也是被逼的。”姜遇闻言皱眉,他转了两步,在案后坐下:“是怎么回事?可能告诉我?”事情前后在连微脑中转了一圈,说出来时已经经过一番修饰加工:“我实则,是南阳王衡安儒派过来的人。”还没等姜遇来得及表现出戒备,她话锋一转:“但我是被他骗了……只可惜,在发现这个骗局的时候,我已经深陷其中,没法回头。”“这……是怎么一说?”“我是被逃难时结识的一个姐妹骗的……一开始她只是说会为我安排一个好去处,我还懵懂着,就被送来了这里。甚至直到进澄园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面对的会是谁。”连微道。“想要杀符将军是假,被衡安儒安排进来是真,身份是假,毒药和证据是真。”她垂着头看不清神色:“真真假假,我能说的一切只有我不想杀将军这一条,除此之外所有细节都在证实我心怀不轨。我甚至连说出几条南阳王府上秘事以表诚意也做不到,因为我本就不是府上的人。”“他们的人说,若我不下毒,就向将军揭露我的身份……那时候,我岂非必死无疑?”“你试着把原委同将军说一下——”“你会信吗?”连微猛地抬头,眼圈红红的,“什么证据都没有,空口无凭,你会信吗?”姜遇很想说他会,比如他现在就已经信了面前的姑娘。但他也知道,正常人都不会。贩夫走卒也不会,执掌一城,性命金贵的符骞,就更不会。“我……”他呐呐道,“那,我为你保密。”“今日之事,还没有别人知道,我不说,一切就还能转圜。”姜遇急急道,“总会有转机的。”看着青年急切而真挚的眼神,连微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能达成现在的结果已经是意外之喜,她也不再多说那三日之期,只是安安静静地看了姜遇一会儿,然后红着眼眶道:“姜遇……谢谢你。”哭是假的,感谢是真的。多神奇啊。连微有点五味杂陈地想,到这里以来遇见的最温暖的最善良的人,居然原本是个握着匕首要收人性命的刺客。没有再多耽搁,姜遇把连微送回了澄园里的居所。有一个会些功夫的人护持,回去的时候完全不像出来时那么狼狈,甚至称得上轻松。鸿轻阁耳房的灯还亮着,迎露大约还在做活。姜遇好事做到底,绕开耳房的视野把人直接送到了二层的窗前。一个窗里一个窗外,姜遇正要转身离开,想了想,又给她递了一枚小丸子:“遇到什么麻烦,可以试着把它捏开,里面的香料是我自己调配的,我养的鸟儿嗅到就会来寻我…嗐。”他拍拍脑袋:“不过你就在这园子里呆着,也不能有什么事儿。算了,就留作纪念也行。”他也没道别,说完话就转身走了。连微捏着小小一枚蜡丸,对着月光发了一会儿怔,打开妆台抽屉,把它收了起来。她的这些事,也确实没有什么要麻烦姜遇的。就算有,姜遇待她满满的善意,她也不愿牵连。这份好意她心领了,姑且就这样封存吧。.翌日一早,仪阳居门口就多了道人影。一身无甚纹饰的牙白色衣裙,挽个简单的螺髻,整个人立在仪阳居红墙黑瓦侧傍,像寒风中遗留一抹温柔的笔墨,路过的人都忍不住看上两眼。正是连微。她一早起来就央迎露为自己梳了发,又着意收拾得清新柔和,为的就是来仪阳居时,至少能不被符骞赶出门去。“叩叩。”她抬手敲门,一边还在回想那张纸片上的内容。纸片是她醒来时发现的,薄薄的一张麻纸工整叠好,就塞在她枕头底下,仿佛是有意掩藏,却又欲盖弥彰地露出一小角引人看见。她抽出纸张时还有些睡意朦胧,看清上面的字之后,整个人便彻底清醒了:[澄园之外并非乐土。翁主,还有两日。]那一瞬间,迎露、姜遇、白曼青、甚至她一路擦肩的奴仆都从脑海中掠过,面目清晰又模糊,她一时竟不知道自以为无声无息的行动究竟是被谁监视了,又是谁把这么一张纸条放在自己枕边。然而连微紧张之余,还生出一丝荒谬。或许是栖闲厅中那一记掌击给了她过于深刻的印象,她对澄园总有种名为“符骞的园子”的奇怪信任。于是发现这园子简直被衡安儒的人渗透成了筛子时,对比就愈发强烈。这家伙是怎么活到现在,还要自己想办法刺杀的?“符骞啊符骞,你真是枉费了这么大一个凶名…”她嘟囔着,一边侧耳听门后的响动。不知是怎么回事,敲了约摸半盏茶时间,才有脚步声匆匆响起。开门的菱南是老相识,她见到连微,不仅没意外,还露出点“你终于来了”的意思:“将军吩咐过,姑娘若来,直接去懿文楼中待着便可。”懿文楼就是连微之前只匆匆一瞥就被打发去做洒扫的三层小楼。今儿的楼门依然有守卫,只不过守卫也像是提前得了信,直接放她进去,省却了通报的步骤。这也太顺利了些。一层没见着人,倒是顶上隐隐传出些人声,符骞正在楼上。楼里也没有侍童守卫之类,连微就顾自往上走,一边走一边四下看。一二层几间房门都没有关严,透过门缝能看见一排排整齐敞亮的置物架,上面一卷卷垒着卷轴书册。有一间房还能看见房中的桌案、案上摊开的笔墨和写到一半的书纸,执笔者像是突发意外离开,案旁瓜果被扫落,毛笔随意扔在雪白的宣纸上,洇开一团团墨渍。这是不是太不设防了?连微暗自可惜自己不是来搞事的——实际上,昨天她确信了符骞对肃州城的意义之后,就再也没有了打开那只粗瓷小瓶的念头。一名强大的庇护者对一城百姓意味着什么,她还是懂的。区区一个莫须有的生存机会,远不足以与此相提并论。早早来找符骞,一是为了表现出积极的态度,好歹能麻痹一下衡安儒的人;更重要的却是确认符骞究竟是否如姜遇所说,是个通情达理的明主。或许…她伸手,隔着衣襟碰了碰那只烫人的小瓶子。或许她也能直接坦白。若姜遇所言不虚,那自然皆大欢喜。即使符骞仍是《策天下》里那个阴鸷多疑的将军,主动坦白即使因为迟了几天而显得不那么有诚意,也比被人揭发要好多了,不是吗?“在外面站着作甚?进来。”神游间,她已停在了三层正屋的乌木门外。符骞的声音自里传来。“去隔间置备茶水果碟。”她抬头,才发现屋里不止符骞一人。庾令白和一名小麦肤色的汉子与符骞一起围在长案边,正在讨论什么。案上铺着描绘精细的卷轴,看着像是舆图。连微不想惹事,迅速低头绕过,进了符骞示意的小隔间,环顾四周,不由一呆。小泥炉温着茶水,竹篮盛着果子,漆盒里放着果脯,桌上还有糖、精盐、茶饼…这都是正常配置。但这一处隔间被棉帘子从正室完全隔开,两边互不能相望,也就意味着隔间中人做些什么也无法被察觉。这就不太对了。连微盯着咕噜咕噜冒着泡的茶水,感到自己的智商受到了深深的侮辱。楼中无人、隔间封闭——虽然知道自己身份存疑,可这试探得也未免太过明显!她一瞬间真有些想掏出怀中瓶子,把东西全都倒进去,以免辜负了安排者这番心意。“连微?动作快些。”隔间外,符骞的声音传来。连微暗哼一声,丢下蠢蠢欲动的念头,倒上一壶茶,挑拣几只果子盛进漆盘里。正准备端走,她转念一想,又从糖罐里舀了满满一勺糖,尽数倾入紫砂壶中。反正她也不曾习过茶艺,下手没点轻重很正常。连微有点愤愤地想。……而且这种极其可疑的存在,外面那几人压根不会入口吧。第14章 肃州军如何?这份茶水果然没有多得几人哪怕一眼的施舍,甚至连微也没有。她刚把东西放下就被庾令白挥退,让到门外去等着。关上门之前她从门缝中瞟了一眼,只觉得房中气氛格外沉肃,几人像是在商讨什么命运攸关的大事。确实是大事。“今日唤诸位来,是我新得了岭东道那边的消息。”房门关上后,符骞从抽屉里取出一封红封的信件,摊开在案上,向另外两人推了推。庾令白将信件拿起,符骞在一旁接着道:“我那位义父来信说岭东今年遭了灾,难以支应,他听闻肃州近些年的年成不错,让肃州今年再多交一成钱粮,以应东安之急。”符骞的义父便是盘踞了北方三道的吴胤,他如今所掌的肃州就属三道中与衡安儒接壤的河西道。吴胤治下的地界,惯例是要上缴一成钱粮,以充公库的——这本没有什么。“可再加一成,这就已经翻倍了。”武人模样的汉子皱眉道,“两成钱粮给那些鱼米之乡倒还使得,分派给肃州,莫不是那位记错了?”肃州多山、多石、多金铁。作为河西道门户,易守难攻的一座重关自是极好,可要说缴粮……肃州不去问中央要粮养兵已是不错了!符骞刚来时就被粮食的问题狠狠刁难了一番,是他领着一群饿得嗷嗷叫的弱兵硬生生剿了山匪,辟出商道,引商人进来交易盐铁粮草,这才渐渐能自给自足。而今才刚发展出一点起色,哪里是能接济他人的时候!“他没有弄错。”符骞却说。一旁的庾令白眼里闪过一丝明悟。武将不解道:“为何?这岂不是本末倒置?”即便岭东道当真生了何事,粮草也有富庶的淮南道接济,怎么也轮不到作为边防重城的肃州。“义父这是防着我呢。”符骞伸手点在舆图之上肃州的位置,“看,河西道与岭东、淮南二道,被沧山完全隔开。河西道境内却一马平川,绝佳的地形。”庾令白在一旁点头:“只要突然发难打下河北道,从外是万难攻进来了。怪不得他要如此防备,肃州城一旦立起来,不啻于肘腋之患。”“这也太令人寒心!将军几时——”“坚之,你入我帐下多少年了?”符骞忽然打断了他的抱不平。石达毅愣愣道:“四年有余,快五年了。属下还是您亲自从侍卫营中提拔的呢。”“这五年来,肃州军如何?”“自是一日比一日雄壮!”“岭东道那边又如何?”“这……属下一心在营帐之间,不曾注意。”“我刚来时,赤手空拳却要接手偌大一个残败贫瘠的肃州,义父不曾遣人帮扶。四年前肃州存粮耗尽,岭东道未接济分毫。两年前衡安儒来袭,久攻不下至于围城,城中军士接饮雨水,宰杀马匹充饥,依然无人来援。”“陈陵侯那儿小心翼翼护着的最后一缕前朝血脉,倒是被他借此机会灭了个干净。”符骞一项一项历数着,末了半是嘲讽半是落寞地道:“这样一看,肃州竟不是长尧王吴胤的属地,倒仿佛一座孤城……”石达毅正要上前表忠心,却听符骞话锋一转:“与其做一座孤城,倒不如并拢整个河西道,也不至于任人鱼肉。”这话的意思,竟是要反了吴胤。庾令白还在一旁摇扇微笑,石达毅愣愣地看看符骞,又看看好整以暇的军师,有种大家都计划好了一切,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的感觉。“怎么,坚之,你难不成还想要去投岭东道,效力吴胤那厮手下吗?”庾令白觑着他。那当然不是。他们一帮人都是被符骞一手提拔,也都一直为肃州百姓奔走苦战,岭东道那边终究是只闻其名,论忠诚是万万谈不上。只是……“只是肃州不过占河西道南部地域,又有南阳王衡安儒在外窥视,”石达毅敏锐的军事直觉让他下意识觉得不妥,“单凭肃州,打下河西道简直天方夜谭。”庾令白合拢手中折扇,施施然点了点符骞方才一道拿出的另一封信:“虽不清楚将军是收到了什么消息,但今次既然会把这件事摆上台面,想来已经有一定章程了。”符骞朝他一颔首:“不错。”“今日还有一事,便是关于天机营传来的新消息。”符骞俯身执笔,在舆图东部圈出一座关隘,又从南北分别划出一道弧线,锋芒直指此关。“已经确认,吴胤与衡安儒共商大计,”挑破意图,符骞也不再喊什么义父,“定下于冬至前发兵东去,誓破泉平关。”“泉平关虽不是有名的险关,却也并非朝夕可破,吴胤定然会从属地各处抽兵,力求速破。”石达毅恍然。“不错,届时便是我们的机会。”气氛正好,庾令白却皱了皱眉:“将军还有些什么计划,不如一并说了?”这些年肃州发展全面,更是不断扩充兵力加强军备,他早觉得这位知交兼上峰是有了点别的什么想法,对于发兵河西道一事并不怎么惊讶。只是符骞的风格一向求稳,今次吴胤调兵去泉平关固然是个好机会,但单凭这点,却还不足以让他赌上肃州五年来的筹谋,就这样与占据大半北方土地的吴胤撕破脸皮。“子清知我。”符骞一笑,“我这两日便要出门去一趟扈郡联系旧部。待整出那一支兵马,大计可成。”“只不过这期间肃州诸事,就要劳烦子清掌眼了。”他神色平淡地说着,端起手边已经渐温的茶喝了一口,表情顿时凝固了。隔间的暗卫怎么没有告诉他,那女人竟然调制了这样一份黑暗料理?!而庾令白和石达毅的表情,也随他一起凝固了。*连微在门外闲的发慌。她还想着一会儿能寻个机会坦白自己的身份,故而也不敢走,只好在门口靠墙站着,隐隐约约听到房内一开始还是平和的讨论,忽然就升级为了激烈的争执。符骞很有辨识度的磁性声音仿佛获得了胜利,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片刻庾令白推门出来,眼神微厉地扫了周围一圈,而后定在她身上。“连姑娘,你可以回去了。”连微还想争取再见符骞一面,白面细须的谋士就接着道:“回去收拾一下,申时陪同将军去西郊别庄。”暗卫:您只说如果连姑娘动手就把她当场控制住,没说茶煮得不好怎么办啊tat——短小的一章x要换地图辽第15章 掩人耳目连微本来觉得去一趟西郊别庄是件挺随意的事儿,回了鸿轻阁也没怎么收拾,迎露不知道去哪儿了,她就自个儿冲了杯不加糖不加盐的清茶慢慢喝着。——她才住进澄园没几天,要收拾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在她看来,这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住罢了。也没说让不让带侍女,没准待遇还没澄园里好呢!不过园中其他人显然不这么认为。也不知道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但总之她还没把青瓷小盏里的茶水喝下一半,第一个不速之客就来了。她从没见过的一个脸生的姑娘进来,递给她一只小盒子,怯生生道:“恭喜姐姐能随将军去别庄,妹妹真是好生羡慕呢!也没有什么好送的,这里是些手制的糕点,万望姐姐不要嫌弃,好歹与将军一路上乘车,还能垫个肚子。”说完就走了。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连微都不知道这澄园是打哪来的这么多姑娘,林林总总都是送上各式小物件,然后卖个好讨个乖,个别还有意无意地提一嘴符骞。尽管经过了宛冰语的洗礼,她对姑娘们的脑回路已有了些心理准备,这么一遭下来还是觉得自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天真,只能嗯嗯啊啊应着,怀着敬畏的心情看她们进来,又目送她们离去。好在她适应力不错,在收拾完桌上茶具,叩门声又一次响起时,她已经可以淡定地说一句“请自便”了。这回进来的却是个熟人,石青色斗篷垂地,温温柔柔站在那里——是白曼青。她也不见外,进来就熟稔地坐在了客座上,带着点促狭的笑打趣:“妹妹今儿可是被烦的不行了吧?”上一回的接触虽然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但白曼青算得上澄园里对她友好的人之一了。连微也确实被来访者烦得不轻,于是承认道:“是啊,我从不知道澄园里还有这许多人。”白曼青掩唇:“将军接掌肃州已经五年,澄园里没名没分地住上这么几个姑娘,哪里算多。不过平日里,你也确实不容易一下见得这么齐全。”这是还有话说?连微虚心摆出请教的姿态。“你可知道西郊别庄是什么地方?”白曼青问。“不知。”“我们也不曾去过。不过,这些年将军时不时便会去那处休养,去时总会带上最受宠的姐妹们。那些姐妹之后便不再出现在澄园了——大家都说,她们是被接进将军府了呢。”“……什么将军府?”“连妹妹,你不会真觉得澄园就是将军的住处了吧?”白曼青嗔怪地斜她一眼,“一城之主自然有更正式的府邸,澄园不过是玩乐之地。”连微恍然。想想也是,就她都能溜出去的澄园,若是符骞真正的府邸,那也未免太不经心了些。“那将军府是怎样的?”她被带的生出点好奇。“不知道呢。”白曼青从桌上不知哪个姑娘放下的漆盒里拈起一枚果子,放在指尖把玩着,“将军上一次带人去西郊别庄,都已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所以大伙儿才会对你这样上心——看,这可是青州雪梅。”她举起手中拇指大小的剔透梅子,感叹似的道:“一两银子一盒还未必买得到……很难得的。都希望你得了将军青眼后,能替她们说几句好的呢。”别人是怎么回事她不清楚,可连微觉得自己这趟行程,与什么宠爱是定然无关的。“说起来,我今日倒也有件东西要予你。”白曼青似乎没感觉出她的沉默。她招招手,一直站在她身后当个隐形人的丫鬟上前,连微才发现丫鬟手中一直捧着个大捧盒。白曼青站起身,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抖开。这是件长斗篷,式样同她自己常穿的很像,却意外地没有绣花鸟,而是在薄墨色的底子上用银线简单勾出了几束竹枝,很是清隽。“这是我前些日新做的,还没来得及上身呢。”白曼青微笑着将斗篷往连微面前递了递,“西郊常怀山虽不算很高,山里依旧是冷的,我看你也没有什么御寒的衣物,不如就带着它吧。”说这话时,白曼青真是像一名叮嘱着将要远行妹妹的长姐,十分可亲。连微确实喜欢这件斗篷。面对这切实的关怀,此时心里也不免有了几分感动。她接过斗篷,正想着能送点什么作为回礼,门外又有脚步声传来。两人都抬头看去,却见不是什么姑娘,而是曾在符骞身边见过的侍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