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生死面前,懊恼和后悔永远是迟到且无用的。墓碑上的那人永远停留在了十九岁的少年模样,眉眼清澈,暖若骄阳。和这笑容一起葬送的,也有他对生活的热烈向往,和所有不谙世事的纯真。弘灵玉看着看着,忽然就低下了头,酸涩感从心头涌上鼻头,他眨了眨眼看向地面,把涌上眼前的模糊感眨了下去。每个月的月底弘氏老宅除去必要的安保职位,都会给宅子里的佣人放上两天假,一般来说钱伯不会轻易离开弘氏宅子,但这次似乎是家中有事,到了月底假期的时候,钱伯早早向这个月负责留下的人交代好事情,离开了宅子。弘灵玉在房间里看书看到晚上七点,本该准时六点送饭上来的钱伯不见踪迹,他只有自己下楼去看。平日里被灯照的通亮的屋子,这会儿只见一些昏黄的灯光。弘灵玉这才想起大概是到了每个月底放假的时候了。好在一般都会留个厨子在宅子里,应该不至于饿肚子。可等弘灵玉到了厨房,却发现这里干干净净,一丁点的油烟味儿都没有。就连人影都没见到一个。弘灵玉打开冰箱,发现里面也是干净的很,过了日子的肉和菜早就处理了,由于近来宅子里没人吃甜品,连一盒牛奶都没有。站在冰箱跟前,弘灵玉听见自己肚子咕噜叫了一声。他想了想,找到了宅子里的内接电话,想要打给钱伯,可手悬在那些按键上停顿了一会儿,他又把宅子的内接电话放下了。他如今的身份是弘灵玉的双胞胎哥哥章代秋,章代秋怎么会知道弘氏宅子里的内接电话号码都是多少?正是犹豫的时候,弘灵玉听见交谈声,那个负责留下来的厨子和菲佣似乎刚从外面回来,两个人嘻嘻哈哈地推开门,往厨房走,而那个菲佣手里还拿着一贯牛奶。弘灵玉看了眼,忽然听见自己肚子又叫了一声。他有些尴尬地伸手捂住自己肚子,对走来的两人说:厨房里没有吃的了。那厨子看见他,整个人好容易才镇定住,没有跳起来,就这样,也还是盯着他有些吃惊的模样,上下扫了好几眼,心中嘀咕够了才开口:还有些多的饺子弘灵玉被他盯的不自在,皱着眉头轻轻偏开一步:我不吃饺子。有别的吗。厨子正偏头想着呢,那个菲佣却先开了口:没有准备别的东西,只准备了饺子给我们这些干活的人吃。您要是想吃别的,恐怕得出去买。弘灵玉说:那就去买吧。这两人闻言对视了一眼。厨子瞧着三十岁上下的模样,一头寸头干净利落,眼尾很细,瞧上去不怎么好说话的样子,听见弘灵玉这么说,似乎不大乐意去,撇了撇嘴直接不说话了。倒是菲佣瞧着弘灵玉,一双圆圆的眼睛里也没有多少笑意:章先生,现在已经七点多了,我也不会开车,等司机过来要一个小时,下了山到了市区里就十点了,怕是来不及。厨子连忙也补充一句:我也不会开车。这样敷衍的态度,比起从前对他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弘灵玉压下那些冒头的回忆,不在这两个人面前露出一丝异样,抿了抿嘴唇说:那就做些饺子吧。然后径直上了楼。走到拐角了,还能远远听到一声轻嗤拌着低嘲:真当自己是客人了?弘灵玉抬起的脚步落错了位置,险些踩空一级阶梯,心跳略有些失衡。仿佛身后有猛虎追赶一样,他几乎是小跑着回了房间,背抵在门上,盯着床头的方向,挪过去吃了两粒药。直到近一个小时之后,弘灵玉的房门才传来写动静。他正坐在床上发呆,动作慢了一些,门口的人敲门的动作就变得粗鲁起来。打开门,那厨子把手里托盘随手往弘灵玉手里一塞,不怎么好脾气地憋出两个字:慢用。然后就下楼去了。弘灵玉端着盛满了食物的托盘,这股熟悉的味道一窜上鼻尖,胃里便开始叫嚣着抽搐成了一团,逼着他往洗手间跑。他每天本来吃的就少,这会儿根本没有力气,手里托盘来不起放在一旁,一下砸碎在了地上。楼底下的菲佣听见声音吓了一跳,忙不迭往二楼方向跑,在楼梯上和厨子碰了头,两个人都是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只是在看到门口的碎碗和泼了一地的饺子时,厨子脸上的莫名其妙变成了冷笑。不过是个和弘氏养子长的一样的亲兄弟,借着这张脸来了弘氏,怎么就真当自己是跟葱了?趁着家主不在,这就要下自己脸子了?呕浴室没关上,里头的呕吐声传了出来。盯着一地的碎片,厨子脸上一阵青一阵黄,仿佛无端遭受了什么羞辱一样。既然你这么嫌弃厨子心想那你就别吃好了。横竖是个在家主心里排不上号的,指不定和他兄弟一样,还是被家主从拿来挡枪子的,能有多金贵?走,厨子冷眼扫了圈布置冷清的房间,心中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一把把菲佣拉起来就往下走:要找做少爷的味儿也要看自己有没有当少爷的命!那菲佣被他刚拉起来还轻轻挣扎两下,小声反驳这样不好吧,但想起宅子中那些流传在下人们中的话,原本只信个三四成,可这些日子观察下来,她忽然觉得能信个七八成。不然怎么家主对这个人不闻不问?于是也就心安理得地离开了这一地的狼藉。☆、第十七诊浴室里,弘灵玉吐的有些停不下来。他如今就吃不了那些从前爱吃的东西,那些味道都能让他回忆起那些不愉快的过去。原本以为能耐着饥饿,为了果腹勉强自己吃上几口,没想到身体比自己诚实太多。弘灵玉弓腰跪坐在地上,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刚刚那种冲上鼻头的蒸汽里夹带的食物味道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按在他的后头,让他吐的有种整个胃凹向后背的错觉。到最后吐无可吐,只能呕出来一些胆汁。他逼迫自己不要再想那个味道,回忆起这几天以来喝的牛奶的味道。等到终于缓过神,弘灵玉换下身上的衣服,潦草地冲了一下,出了浴室看到自己卧室房门大敞,门口的碎瓷片、泼了一地的食物还在那里。看到地上那一个个白花花的饺子,弘灵玉猛地转过身去,压下喉头的滚动。方才在浴室里蒸腾出的那么点气血,这会儿又全部消失,脸上一片的白。他做好了心理建设,这才走向门口,屏息跨过那一小块儿狼藉,去一楼拿打扫的东西。弘灵玉特地找了个口罩,先屏息动作迅速地把冷透了的饺子收起来,用袋子装好系上,放到一边,然后侧头喘了几口气,开始捡碎瓷片,最后是拖地。人人都以为曾经的弘家大少作为弘氏长子,肯定是万千宠爱,娇养长大。可事实上,从小到大,弘灵玉没有几件事情会假以他人之手。哪怕是打扫卧室浴室、洗衣服这样琐碎又日常的事情。晚上八点半,弘灵玉放下打扫工具,洗了个手。弘氏老宅坐落在市区地段最贵的地区之一,这里周围皆是高档别墅区,两三公里之内没有能送外卖的餐饮店,点餐一开始就行不通的。总不能饿着肚子吧?弘灵玉下了楼,打开宅子的大门,一左一右果然有两个门神一样的保镖守着,门一开,两人的视线就激光一样迅速射过来,锁定了弘灵玉。弘灵玉被他俩瞪的一呆,视线往周围扫了扫,发现守着的保镖不止门口这两个。我有点饿。他说,厨房的饺子我吃不了,可不可以麻烦你们去帮我买些东西吃?两个保镖连为什么吃不了也不问,动作一致地摇了摇头。临走前家主特地吩咐,不可以离开宅子一步,更不可以让这位章代秋先生离开一步。弘灵玉哑然一瞬,想出另外一个办法:那可以不可以打个电话麻烦别人送一点吃的给我?弘灵玉皮肤原本就白皙,这会儿又吐的毫无血色,几乎透明,透着一股同世俗格格不入的干净,仿若夜半悄然而至的昙花,柔弱易折。可两个保镖这些年什么人没见过,对着这张脸丝毫不心软,没有先答应他的要求,反而先问他:章先生想让什么人来?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弘氏老宅的。弘灵玉原本想的是让弘氏其他的保镖或者什么人送来,可转而一想,这两天正是难得的休假,不一定就会有人愿意提前结束休假。可他无亲无故,嘴边说不出一个能给他送东西来的人名。弘先生的司机呢?最后,他声音稍弱,这么问了一句。对方开着弘氏的车,来回方便,兴许会愿意。其中一个保镖也不说话,拿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然后递到了弘灵玉手里。司机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地下停车场外头抽烟,弘卓刚从一个应酬的场子赶到另外一个,马不停蹄的,他作为司机也是一样。喂?给我打电话有事?司机语气随意地问,听上去同门口这个保镖很熟悉的样子。弘灵玉的声音低低地透过听筒传来:我是章代秋。他先自我介绍,然后把刚刚问保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厨房的饺子我吃不了,可不可以麻烦你去帮我买些东西吃?司机拿开手机看了一眼,来电电话确实是自己备注过的那个。他吸了口烟,让烟雾走过肺部打了个转,再从鼻孔里缓缓吐出,开口的声音都有些雾蒙蒙的:章先生,不好意思啊,我这边还得等家主,走不开。好的,谢谢。再次被拒绝,弘灵玉对此平淡地接受了,礼貌地道了谢,又问他:能帮我转告一下弘先生,等他有空了,给我回个电话?司机皱了皱眉,这次隔了更长的时间才回复:好的,章先生。得了肯定的答复,弘灵玉也没什么其他情绪,说了声谢谢,把手机还给了保镖,安静地上楼去了。两个保镖对视一眼,半晌之后,其中一个摇了摇头。就连大少都是当年领回来挡枪的,这个赝品又能翻起什么波浪?司机那头虽然答应了弘灵玉,却没找着机会说。弘卓是从商业晚宴的场子转到了另一边的夜场,那边他喝的酒就不少,到了这边夜场更是不用说。弘卓人一到,主持场子的人就招呼他先喝了几杯,几人三言两语定下正事,然后笑眯眯地按了服务铃,不出一分钟,经理就领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来了这个包间,少年双眼大大的,樱花色的嘴唇瞧上去很是柔软,瞪着眼做出一副清纯柔弱的样子。如今弘卓的口味,在商界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多的是人每日里为他找来这样的人,再送到眼前。甚至自荐枕席的也不少。果然,弘卓一看来人,就招了招手,示意对方过来坐在自己身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让人不好猜测他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那少年咬了咬水润的嘴唇,怯生生地迈着小步走了过来,坐到了弘卓身边,并着腿,双手放在膝上,看上去乖巧又拘谨。只是他余光里的打量和算计却骗不过弘卓。等到这个夜场散的时候,这个少年已经被灌下了整瓶洋酒,脸色驼红地靠在沙发背上,目光迷离,神志不清。弘卓今晚两场加起来也喝了不少,脸色却丁点不变,目光仍旧清醒犀利。他扫了眼沙发上不省人事的少年,兀自转身离开了。上了车,弘卓方才稍稍流露出一丝疲惫,放下椅背略微仰躺,伸手捏了捏眉心。司机瞧他这样疲惫,眼睛也不睁开,方才弘灵玉的摆脱便在他嘴边打了个滚又吞了下去,心想还是明天再说好了,横竖那位章先生也不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这么想着,司机打转方向盘,把弘卓送到了附近一处他的高级公寓里。离开的时候是凌晨,弘卓这颠倒时差的一觉便从大清早睡到了傍晚。起床之后便简单吃了点保姆做的饭,然后就打开电脑继续工作了。可司机不知道弘卓的作息,又不好贸然地给他打电话说这件事情,于是等到司机开口向弘卓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是又一天的早晨了。弘卓坐上车,低头用手机回邮件,司机正想着怎么开口,忽然听见弘卓说:有什么事?对方通过后视镜看他好几眼了。司机正不知道怎么开口,顺着弘卓的话就说了:家主,章先生前天晚上打了个电话来,说请您有空的时候给他回个电话。前天为什么不说?前天我接到电话的时候,您刚下车司机谨慎又有些忍不住心惊胆战地回答。弘卓大概能猜到些对方的想法,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低头翻出了通讯录,却发现自己没有章代秋的手机号。再一想,似乎不论是医院还是后来在凉城找到对方,对方的私人物品里也都没有手机。于是他拿来司机的电话,打给了门口的保镖。家、家主!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弘卓的声音,保镖立刻站直了身体,有些紧张。章代秋呢?保镖立刻回答:章先生在房间里!保镖回答的铿锵有力。让他接电话。好、好的!说完保镖就迈开腿跑上楼,速度快的另一头的弘卓都能听到风声。等章代秋接听电话的时间里,弘卓放在腿上的手指曲起,轻轻敲了敲膝盖,目光投向车外,不知在想什么。保镖在门外站了足有一分多钟的时间,弘灵玉才终于来开门。只是看到人的时候,保镖有些吓了一跳,不知是不是错觉,在他看来,对方的脸色仿佛比前头晚上还要惨白。打开门,弘灵玉没有说话,他怕一开口就又要回去浴室继续呕吐。保镖当他在为前天的事情不开心,也不怎么在意,把手机递给他:家主的电话。弘灵玉于是接过电话,仍旧不开口。听了会儿对方里极轻的呼吸,弘卓方才略有些莫名烦躁的心情忽然就被抚平,先开了口:前天你有事要说?弘灵玉退开一步,脚底有些软,退回到房间里的凳子上才回答,也只是嗯了一声。弘卓继续问:什么事?弘灵玉调整着呼吸,感受着胃里的感觉,确认开口不会再吐,这才张嘴说话:我想出去工作。☆、第十八诊弘卓似乎不意外他会有这样的要求,只是有些好奇: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