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别人或许不了解自己,但是看着自己长大的歇牧尔不可能猜不到,自己在花御节晚宴上所做的事情只是一场闹剧。伽尔兰抬眸,看向房间的一侧。在房间里的众多人之中,赫伊莫斯站在离他最远的地方。那个人沉默地站在原地。细碎的漆黑额发散落下来,阴影掩盖住了那个人的眼,让他看不清赫伊莫斯此刻眼底的神色。可是他能看见赫伊莫斯垂在身侧的手,是攥紧着的。那个人在忍耐。为了他,强行压抑着自己的骄傲和凶性。……已经足够了。伽尔兰垂眼,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那个人为他做的已经够多了。所以,该轮到他做些什么了。“赫伊莫斯。”伽尔兰王的一声呼喊,让所有人都本能地回头,目光落在站在他们身后的黑骑士身上。赫伊莫斯抬头,目光远远地看向伽尔兰。伽尔兰抬手,轻轻对他招了下手。垂眼掩住眼底的阴鸷,薄唇抿紧了几分,赫伊莫斯迈步向伽尔兰走去。越过小王女,越过众人,越过站在高台下的凯霍斯,他走上台阶,走到坐在王座的伽尔兰身前。两人的目光一直在对视着。空气中仿佛灼热了起来,像是有看不见的火焰一点点地燃烧沸腾。“歇牧尔他们希望我能和艾尔逊王女孕育一个孩子。”伽尔兰看着赫伊莫斯,神色平静地问道。“赫伊莫斯,你想我怎么做?”赫伊莫斯站在伽尔兰身前。他深深地凝视着伽尔兰的眼底深处似有风暴在肆虐。他想,他已经忍耐到极限。他觉得,他已经不想再忍耐下去。明明心爱的人就在眼前,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可是偏偏却离他异常的遥远。他怎么都碰不到,抓不住。赫伊莫斯缓缓地俯身,伸出的右手用力地握住伽尔兰放在王座扶手上的左手手腕。“拒绝。”他说,声音低沉,带着压抑了许久的戾气。俊美侧脸上的那道疤痕越发渗出黑骑士开始复苏的凶性。他攥紧伽尔兰的手,语气森冷地说:“然后,让他们滚。”伽尔兰仰头和赫伊莫斯阴沉的眼对视,忽然眼角微微一弯。“我不会让他们退下。”伽尔兰说。他的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他们得留在这里,我有事向他们宣告。”说完,不等赫伊莫斯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伽尔兰抬起手。他的右手握住了赫伊莫斯的下颚。他再次对赫伊莫斯笑了一下。然后,在赫伊莫斯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猛地用力,一把将赫伊莫斯的脸拽向自己。在所有人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伽尔兰仰起头,用力地吻在赫伊莫斯的唇上。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刚刚冲上高台的诺维瞬间石化。高台下的金发骑士小声地哇哦了一声,一脸果然如此的神色。索加扶住额头,眼睛偷偷瞄着旁边的人。萨阁团长一脸懵逼。左司相满脸茫然之色。砰。一声沉闷的巨响。那是沙玛什大祭司从不离身的黄金权杖重重地砸落在地上发出的响声。第296章虽然并非正式的政务厅, 只是一处平日里临时处理政务的房间,但是面积也很宽阔, 就算容纳几十个人也不会觉得拥挤。但是此刻, 这座宽敞的政务房却是静得可怕。眼前太具冲击性的一幕彻底让众人的脑子停止了运转。除了那两个心里有数的人, 其他人皆是有种梦游般的感觉。做梦?嗯,他们一定是在做梦。啊啊啊,真是一个奇怪的梦境, 他们怎么会做梦梦到伽尔兰王与那位赫伊莫斯大人……然后, 砰的一声闷响。沉重的黄金权杖重重地砸在青石板上,撞击声震耳欲聋, 一下子将所有呆滞中的人给惊醒了过来。众人皆是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 仰头看着高台上几乎震碎了他们三观的一幕, 张着嘴却是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已经一个箭步冲上了高台的诺维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呆了一会儿之后, 保持着冲上来的姿势又一步步地向后退了回去。他退回高台下面之后,抿紧了唇,垂着眼, 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前,清俊的脸看起来面无表情, 可是他藏在蓬松发丝中的耳朵尖儿分明隐隐有点泛红。被权杖落地砰的一声巨响惊醒的,还有突如其来被吻了的赫伊莫斯。明明在前一刻,他俯身靠向伽尔兰的时候, 周身还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可等到被伽尔兰一把抓住下巴拽下脸吻了唇的时候, 他整个人都懵住了。他睁着眼, 瞳孔剧烈地收缩成细细的针孔。男人此刻茫然而又懵懂的神色看起来给人一种的呆萌呆萌的感觉。亲完了的伽尔兰看着赫伊莫斯这幅以前从未见过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给赫伊莫斯打个招呼就做出这种事,他其实也是故意的,就是想看到赫伊莫斯这种被惊到的模样。而看到的东西也让伽尔兰很是满意。嗯,可以作为他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中的笑料了。而就在伽尔兰笑起来的时候,被权杖砸地的响声惊醒过来的赫伊莫斯回过神来。看着那弯起来的金眸和满是笑意地看着自己的眼神,他前一秒原本还放空着的目光陡然变得深邃,而后,眯起来,狠狠地盯向伽尔兰。你给我等着。被伽尔兰狠狠摆了一道的赫伊莫斯用状似凶恶的眼神传递过去如此的含义。然而本该用以震慑对方的眼神却并未起到任何作用,伽尔兰仰头看着他,那双明亮的金眸轻轻地、无辜地眨了一下,看得赫伊莫斯又是好笑,心底更是软成了一团。原本如同被毒液腐蚀着一般酸楚难耐的胸口被一股突如其来涌出的暖流充盈着,轻而易举地就抚平了他的焦躁,他的不安。那种暖暖胀胀的感觉在他的身体里充盈着,他的心脏像是被世上最柔软的东西包裹起来,让他似乎被同化了般,整个人都变得柔和了起来。赫伊莫斯低头,轻轻地回吻了一下伽尔兰的唇。男人金红色的眼眸温柔地像是会融化在这一刻。或许在这种时候,除了眼前的人,一切都已不再重要。“王子!”一声高喝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沙玛什大祭司此刻已顾不得自己从来都极为爱惜的权杖,快步上前。他的脸色铁青得厉害。甚至于,一贯恪守礼仪的他竟是失控地喊出了‘王子’这个不正确的称呼,可以想象得出他现在已经愤怒失控到何等的地步。脸色铁青的歇牧尔刚走到高台之下,就被站在那里的凯霍斯给拦住了。“让开!”“……歇牧尔阁下,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凯霍斯其实有些无奈。他是真的懂得歇牧尔现在的心情。当初他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绝对不比现在的歇牧尔好多少。若不是发生了卡纳尔王城的意外,知道了陛下的心思,他绝对不会容许那家伙接近他的陛下一步。但是,既然陛下已经做出了决定,为了陛下,他也只能守护陛下的决定。“但是现在还请您冷静下来。”坚持拦在歇牧尔身前,凯霍斯说。“否则,以您现在的状态,我不会容许您接近陛下。”他的眼直视着歇牧尔,目光锐利,宛如警告一般。“还有,请您不要忘了,那不是‘王子’,是‘陛下’。”凯霍斯的最后一句话,总算是让差点暴走的大祭司勉强找回了一点理智。歇牧尔深吸一口气,他闭上眼,努力让自己近乎失控的情绪冷静下来。然后,他仰头,深深地看向伽尔兰。“陛下……您是认真的?”王座之上,年轻的王与他对视。“是。”伽尔兰说:“歇牧尔,我不可能说出这种谎言。”满心的怒火在和伽尔兰的目光对上的一瞬,竟是忽然减弱了不少。或许是因为那双毫不躲避的与他对视的金眸看向他的目光太过于坦然。……从来都是如此。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的眼睛从来都是如此明亮,无论何时,都是如此直率地看着他。甚至于,那目光中还带着一丝期盼。伽尔兰看着他的眼底的一丝期盼是什么意思,歇牧尔明白。或许是因为自己是在他小时候就以导师的身份陪伴其长大,所以,就算是坐上了王座成为至高无上的王,伽尔兰对自己也一直很尊敬。他将自己视为师长。……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他陪伴着那个小小的孩子一点点长大,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一般。就算已经长大,就算已经登基为王,可是在歇牧尔的心中,伽尔兰依然是以前那个需要他照顾、陪伴的年幼的孩子。他是他的骄傲,是他最珍贵的宝物,如同他对沙玛什的信仰一样重要的存在。他想要陪着他,守着他,一直到最后的一刻。他对他,似乎是严厉的。众人都说他不近人情。但是唯有歇牧尔自己知道,只要在伽尔兰面前,他总是会不自觉地心软。尤其是在伽尔兰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的时候。被伽尔兰那么看着,大祭司眼底的怒火渐渐散去,转而化为复杂的情绪。“陛下……”无数复杂纷扰的心情,却终究只能化为这两个字。看着伽尔兰长大,歇牧尔自然是了解伽尔兰的。像现在这样做出当众宣告的事,他必然是已经彻底下定了决心。王子……不,陛下是认真的。他是认真地想要将自己真正的心意告知给众人,而不是再以花御节晚宴上那种荒谬的谎言去遮掩。即使这是会引发轩然大波、引得众人议论纷纷、甚至于会遭到无数人攻劾的事情。他居然愿意为了赫伊莫斯做到这种地步……一想到这一点,不知道为什么,比起生气,歇牧尔心底此刻涌起的却是另一种说不清的酸涩情绪。这种奇怪的酸涩心情让他沉着脸,不想说话了。“陛、陛下。”萨阁也终于回过神来,他看看伽尔兰,又看看赫伊莫斯,说话都有些结巴。“您和赫伊莫斯阁下都同为男性,这似乎……似乎……”他说,“请您再慎重考虑一下,您如果无法延续子嗣,王座无后继之人,很可能会导致亚伦兰狄斯的动荡,引发民众的不安。”“萨阁,当初卡莫斯王兄在的时候,他没有王妃,同样也没有子嗣。可是王座并没有因此而不稳,也没有民众对此不安。”“那是因为有您,所以……”“可是我也并非王兄的子嗣,更无血缘关系。”坐在王座之上,伽尔兰神色平静地看着他的骑士团团长。他问:“在你看来,我作为亚伦兰狄斯的王,合格吗?”萨阁神色一凛。“陛下,您为王的功绩被万众所赞颂着。”他肃然回答。在伽尔兰王的领导下,短短数年,亚伦兰狄斯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鼎盛,领土也扩大了一倍。亚伦兰狄斯人生活得安乐而满足。亚伦兰狄斯的子民们无不发自内心地感谢并称颂着这位年轻的王者。哪怕是那些因为被伽尔兰王剥夺了特权而日益衰落的老派贵族世家,也不敢对外诋毁其一句。“是的,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也一样可以继承王座,一样成为优秀的王。”伽尔兰说,“所以我就算以后无法拥有子嗣,也可以像卡莫斯王兄一样挑选一位优秀的王室旁系后裔,将其培育成才,让其继承王座。这样也可以确保王座的稳定交替,不是吗?”“…………”被哽住的萨阁想了半天,竟是不知该如何反驳。不只是萨阁,其他几位本来想要反对伽尔兰这种做法的大臣也瞬间噤声。因为如果他们表示没有血缘的继承者不够正统的话,那就等于是在质疑伽尔兰王继位的正统性。凡是此刻在这里的,都是伽尔兰王的铁杆拥护者。当然不会有人说出这种蠢话。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他们之中最年迈、历经四朝的老臣右司相开了口。“陛下,就算抛开子嗣这一条不论,可您必须知道,在民众的心中,您拥有着崇高的地位,他们信仰您,如信仰神灵一般。”右司相能历经四朝而在混乱中屹立不倒,靠的就是他的圆滑世故。即使是在这个时候,他也不忘记先将伽尔兰王追捧称赞一番。老迈的他颤颤巍巍地站着,先是弱不禁风般咳嗽了好几下,才继续说下去。“对民众来说,您是一位公正而贤明的王者,就如同太阳神沙玛什的化身一般。”他语重心长地说,“可以说,迄今为止,您在他们心目中是完美无缺的,可如今……”话点到即止就好,右司相说到一半,就闭了嘴,不再说下去。可是就算只说了一半,在场的所有人也都能听懂他话中的意思。伽尔兰自然也听懂了。他看着右司相,忽然一笑。“是的,如你所言,世人皆称赞我为公正之王。”他说,“可是若是连自己所爱之人都不能给予公正的对待,我又有什么资格继续被冠以公正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