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暗卫,何尝又是心甘情愿来她身边受罪的?
她笑出一声来,支起了身,开口唤道,“陈慬。”
陈慬闻声,挑帘走进内室,在榻边跪下:“郡主有何吩咐?”
方思宁笑笑,另拿了个酒杯,塞进他手里,替他斟上了酒。她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道:“秦忆安也不是个东西。”
陈慬执杯的手微微一颤。
她的这句话堪称大逆不道,特意说给他听,究竟是何用意?是怨公主夺了婚约?……可是,为何其中还有个“也”?
方思宁喝完酒,见他没动,又笑了起来:“没事,你可以当我醉了,也可以当我疯了。反正我今夜说的话,明早一定不认。”她叹口气,慢慢说道,“我们这些人,从小习得喜怒无常、心口不一,最是难以揣测、不好伺候。什么真情挚爱,都是逢场作戏,待到利益交关,没有什么是不能舍的。所以,我们原也不配别人真心相待。若为我们这些人动气伤心,更是不值得。”
陈慬听她这么说,不由地有些惆怅。
这是借酒浇愁,又藉着酒醉,自讽自讥?可是,这些话与其说给他听,何不直接告诉那个动气伤心的人?
毕竟,他连动气伤心的资格都没有……
他还记得受伤的那一天。是他贪功冒进,才令自己身陷险境。他被救回魁夜司,熬了足足十个日夜,才从鬼门关前捡回了命来。等他苏醒,公主传令,命他从此留守魁夜司。
折断的刀剑,被放弃也是理所当然。一切是他咎由自取,能得医治,已是主人恩典,不该有任何怨言。可彼时,他不甘心。
他十六岁时,在暗卫遴选中拔得头筹。皇后亲笔赐了他名姓,更选他为公主护卫。三年来,他是离公主最近的人。如今他虽受了重伤,但他还年轻,他可以恢复,他还有用……他至少,想为自己求个情。
他在魁夜司跪了三日。六月天气,烈日灼灼,他却冷得发抖,便连汗水都是冰凉的。未愈的伤口,令他半边身子疼到麻木,所有感觉亦都迟钝。沁出的鲜血漫过指尖,渗在砖石上,一点点的在眼前干涸……
终究,谁也没来见他。
再等到公主令的时候,已过了七年之久。这一次,是将他送给郡主。
他早该认清,再出色的暗卫,也不过是奴才。或弃或送,都是寻常。一直以来,是他太过轻狂,忘了本分。
他永远不能像刘峥一样,不远千里只为当面讨一个说法。也永远不会有人为了他借酒浇愁,骂自己不是东西……
思绪至此,他闭目仰头,将手中的酒灌了下去。
温酒香醇,柔柔入喉。甜而不烈,只在回味时,于口中泛出一丝苦涩。
这样的酒,就算喝上一坛子,也未必会醉……
突然间,他意识到了什么,抬眸望向了方思宁。
方思宁也望着他,一双眸子清亮如星,哪里又有半分醉意。见他喝下了酒,她很是高兴,顺势便道:“既喝了这杯酒,过去种种便一笔勾销了哟。”
陈慬有些不解,“郡主指的是?”
方思宁又叹了口气,道:“之前故意刁难你,我给你赔个不是。”
“属下……”
听陈慬似要拒绝,方思宁放了酒杯下了榻,截着他的话道:“行,一杯酒不够诚意是吧?那我……”她想了想,笑得分外真挚明媚,“我给你暖个床!”
眼见她往外室去,陈慬慌忙起身拦她:“郡主使不得!”
“别呀,我很诚心的!”方思宁说着就要绕过他。
陈慬有些无措。这会儿,他多少也明白了,眼前的这位郡主,既没有醉、也没有疯,只是心里不痛快,故意胡闹罢了。而他能做的,似乎只有……由着她闹?
趁他犹豫,方思宁大大方方地往他的床榻上一躺,又本着暖得均匀的原则,翻身滚了一圈。然后,她扒着床沿,苦着脸对他道:“好硬,硌得骨头疼……”
陈慬有些哭笑不得,劝她道:“郡主快起来吧。”
“真是的,你这连个被褥都没有,想暖都暖不成……”方思宁仍旧趴着,语气很是哀怨,“要不,你来想一个赔礼的法子?”
陈慬自然是不敢让她赔礼的,但这会儿若再不说些什么,只怕她愈发乱来:“那……就请郡主再为属下斟一杯酒罢。”
“好!”
方思宁翻身起来,快步走回内室,拎起了酒壶。陈慬紧跟其后,双手捧了酒杯,在一旁恭谨跪下。
方思宁先替自己斟了一杯,随后才斟了他的。而后,不顾他的惊讶,在他身前跪下,亦是双手举杯,俯身拜道:“之前种种,对不起了。”
陈慬忙低了头,还她一拜:“郡主切莫如此,属下承受不起。”
方思宁抬头,神色愉悦非常,一张口更是语出惊人:“诶,你说我们这样,像不像夫妻对拜,合卺共饮?”
陈慬目露讶然,却终是忍俊不禁。
是啊,不仅是胡闹,还像是一个荒唐的游戏……
他笑着垂眸,也无言语,只是举了杯,将酒饮下。
方思宁随他笑起来。她喝完自己的酒,长出了一口气,又道:“要不我吩咐厨房炒几个下酒菜,我们继续喝?”
她说完,也不等陈慬回应,径自起身,高声喊人。陈慬心想阻止,却哪里还来得及。听着外头人声渐响,他有些无奈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酒杯。
这酒,其实还挺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