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长卿看出来了。他眉头微皱,眼底没有先前做笔录时的掩盖与难过,却有些迷茫。“那时初来五灵,是记忆最开始的时候,记忆中那是一个雨天吧······”天雷阵阵,大雨倾盆。闪电劈开一盏盏万家灯火,送来一束束悲凉的风。汽车犹如一头头睁着巨眼横行的怪兽,在耳畔呼啸而去。幸亏这怪兽不吃人,否则他早已不知死多少遍了。雨夜,总带着些阴狠,又总带这些希冀。天一明,便又是洁净如新的时日。他蜷缩在臭气熏天脏水溢流的垃圾桶旁,看着那些流浪猫狗冒着大雨翻着垃圾桶中的美味。蝼蚁偷生,只要能活,一切都百无禁忌。那些猫狗打了起来,最后是一只凶恶的黑猫赢了。黑猫大叫一声,似乎在庆贺自己的胜利,又似在宣示主权,一转身跳进了垃圾桶。良久,他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那只胜利的黑猫,还未等他拿出来,那猫便在垃圾桶内将他的手划了个遍。那些利爪,刺入手里,毫不怜惜地拉开一道道血痕。一爪又一爪,发狂了似的。雨水融进肉里,生疼生疼的。他却不作声,依旧倔强地抓着那只毫不客气甚至带着愤恨的黑猫,不敢松开一瞬。那只猫被他捏疼了,自己也挥得不想再挥爪子了,便将所有精力放在逃脱之上。它挣啊挣,那种决心与努力就如它要活啊活一般,不侧漏一丁点儿。他终于腰肢猛地一扭,估计是没气儿了,肚皮一瘪,挣了出去。那只黑猫凄惨惨喵呜一声头也不回逃掉了。剩下的猫狗,或蹲或站,在雨幕里,不敢靠近一步。柳长卿拔出遍体鳞伤的手,满目疮痍。他站起,翻翻垃圾桶,找出些剩饭剩菜,握在满是血痕的手里。他怔怔看着这些他认识的东西,一点一点默默叫出名字:菜心、鸡蛋、米饭、面条、鱼骨、面包。他抬头环顾:汽车、红路灯、雨、闪电、灯、高楼、窗户、人、猫、狗、垃圾桶。他都认识。他再看回自己的手,他苦苦一笑。这一笑里,这一苦里,是他所有的恐惧与绝望----他唯独不认识自己。他蹲下,朝那些猫狗伸出手去,血沾着剩饭剩菜,端在它们面前。它们却不敢动,而他的手,在颤抖。有一只流浪犬,试探着小心翼翼朝他走过去,走一步,顿许久,走一步,顿许久。这是面对欲望却恐惧时的姿态。还差一步,那只手却猛地一缩,所有美味的菜肴全数翻倒在地。他又退回到垃圾桶旁,紧紧靠着墙靠着垃圾桶,狠狠抱住双脚瑟缩。他的手指修长得宛若天工,扣在小腿上,却如利爪般有力。他的发很长,湿哒哒地蜿蜒在背上,脆弱地垂挂在耳鬓。远远看着,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要多屈辱有多屈辱。雨下了很久很久,他便恐惧着茫然很久很久。夜,几近要迎来黎明了。天一亮,他一个接近一米八的人便要裸露在所有人面前,即便他身上穿着一件及膝的长衬衣。这长衬衣,他不确定,是否还能有第二件。他一遍一遍地问,什么东西发出了声音被他听到,他百年在内心默默问那东西:我是谁。问得多了,他便要愈渐沉沦在追寻答案的黑暗里。“啪嗒”“啪嗒”,有水从天下落下来,也有水从地上溅起来。他躲了一晚,天终于亮了,可还是在下着雨。这雨,似老天的眼泪,又咸又涩又冷。天亮了,他换了个方向,躲在垃圾桶靠近胡同一侧。外头很热闹呢,汽车喇叭声,人群喧哗声,街上广告屏的唱和声。好似有人来了。他不敢探出头,万一那人问他他是谁家在哪里,这可如何是好?他更缩了缩身子。“啊,神经病啊,你怎么不穿衣服啊。”“恶心,等下倒完垃圾打个电话到治管所去。”他偷偷瞧一眼润湿的衬衣,只见那白皙的肌肤在衣物里若隐若现。他不敢看身下,他似乎已能想象得到那是一种如何的场面----吸透了污水的肮脏,衣难蔽体的羞耻。他不敢伸展身子,为了不阻碍那两人倒垃圾,他双手撑地,以一种几近屈辱的半匍匐姿态移到旁边去。“咦,你看是女的男的?”一位男环卫工特意走过去细细以目光上下刮擦,“脸可脏了,长了长发,女的吧。”“女的你还过去看?”“哎哟,谁知是不是男的呢,谁叫你问呢。”“赶紧的,倒完了叫一下治管所来提了她吧,也怪可怜的。”那两人将垃圾装车,放好垃圾桶,走了。他堪堪抬起一点眼帘,又躲回垃圾桶旁----就像他才是被随地丢弃的垃圾亟待回到垃圾桶里一般。雨莫名愈渐大了。他微微抬起一点头,探出去看一眼街上。雨雾里人也是模模糊糊若即若离的,只见花花绿绿的伞倒才像是真正存在的。他忽而站起,一把跑了起来,跑到胡同最深处。这一条胡同,有一条横插的小缝隙,堪堪够一人蹲进去的宽度,但却很长。他从垃圾桶旁拉起一张被污水浸透的黑塑料膜,慌忙往小缝隙里跑,跑到末了,挤挤自己的胳膊腿,便蹲下,将黑塑料膜盖在自己身上。他摸了摸因跑得急被瓷砖刮疼的胳膊,而后抱好腿,一动不动。那就是一座小山哪,绝望的小山。好似又有人的脚步声传来。作者有话要说:审讯来鸭,离这一卷的真相不远了。☆、飞鸢4“没有啊。”“真有,长头发的,只穿了一件长长的衣服。”“你看嘛,哪儿有?”“也许躲到胡同最里面了。”那几人脚步匆匆往胡同深处走。“这原本就没几家的门开在这边,里面更没东西放着,一眼看到底了,哪儿有?”这人用眼睛四处搜刮,手朝小缝隙里一指,“你看,就一堆别人堆着的杂物,哪儿有?”“奇怪。”“说不定走了或者是谁家的失恋了跑出来疯了一晚而已,走了走了。”他不知是醒着还是昏着,总之一日就这般过去了,躲在暗日里过去了。肚子早已咕咕饿过了,到了浅夜,已然不觉饿,只觉有些晕。他掀开塑料膜,看一眼仍在滴滴答答的天,木讷站起,一晕,好在两旁皆是墙壁,他才没倒在地上。他歇了半会,一步一步拖着步子走出缝隙,他想看看,昨夜的流浪猫狗又是如何为了生抢食的,毕竟除了它们,他谁也不想见、不能见、不敢见。而况,也不知要见谁。发依旧湿漉漉的,但很柔顺,向自天而下风编的垂带。衣物与脸,皆被雨水洗刷干净。走出来,宛若下凡的仙人,可终究有些狼狈。他一转出缝隙,猛地见正有一人在对着墙根尿尿,他一惊,拔腿就要跑。奈何体重力软,一下便被人抓住了手。那人是个男子,留着胡子茬,挺阳刚,却有些痞气。那人将他一把拉到墙边按着,那不怀好意的目光从他头顶一直滑到脚趾。“美女,一个人?我们做个伴怎样?”他狠狠刮他一眼,却没法动。他自知自己的身体状态。“不愿意?看你这身打扮,倒像是人家不要的,那我就不客气了。”那人将他衣物一扯,猝不及防一怔:“原来是个男的。”那人端详他精致得生寒的脸许久,咽下自己溢满的涎水,说:“男的也没关系。”那人说完,嘴便啃了过去。他一阵恶心,弯腰似乎连内脏都要呕出来。可呕出来的,分明只是些胆水。那人将他一把撞在墙上,强迫他站直。他忽地不动了,眸中愈发寒了。那人见他不动,笑得猥琐:“是嘛,这才是嘛,你好好······”一腿罡风从肚子穿透,那人疼得就地打滚,嘴里呜呜哇哇地乱叫。这一嘶声裂肺的喊叫,自然引来一群人。只见那些人撑着伞急急切切奔进巷子里,就像他是一条好鱼,而这些人就是那些抢鱼的客人一般。咋咋呼呼,风风火火,却令他生畏。他不怕他们,他只怕自己。“怎么了?”那人仍旧在地上打着滚,那些脏水就这般也融进他身体里。“他······他······他无缘无故打人。”那些人一听,上下打量着紧紧抓住腰前衬衣的柳长卿,随即厌恶惊叫。“你看他,衣服都不穿好。”“天哪。”“这不是耍流氓嘛?”“去找治管所的来,这流氓真是。”“大哥我拜托你,你把衣服掩好好不好?”男子遮住女子眼睛的手,依旧紧紧扣着。“我······”他眼眸缩了缩,“衣服扣子全掉了。”“你真是,你自己不要脸,衣服坏了不会穿好的出来,世风日下哪。”“是······”他看一眼地上喘着粗气的人,“我没有衣服了。”一位大妈喊起来:“开玩笑,你没衣服不会回家拿?你当街耍流氓,告你一条当众露体的罪,现在的年轻人,脑子里想的是什么。”罪?要被人抓住问他是谁,他住哪。柳长卿慌得跨前一步,差点没被众人推开。“不是,是他,是他扯了我衣服,我才踢他的。你们不要去告我,不要去。”“我相信他。”另一个年轻的男子从人群里走出来,仔仔细细看了柳长卿一轮又看了地上不敢吱声的人一轮,“很明显是这人耍流氓人家才打他,不然人家干嘛要打他?难不成是人家强迫他他不从被人打了?而且,”他怜悯的目光投到柳长卿身上,“他身上的扣子很明显是外力扯掉的,如果他真要耍流氓露体,哪里需要弄掉扣子?”“有道理。”“又或者是,是这人故意扯掉了贼喊捉贼呢?”“不,我觉得不是这样。”“对不起。”一道女声轻轻扬起,一把红伞就这般落入众人眼里。她走过去,将自己的薄大衣递给柳长卿,柔柔笑道:“你穿着吧,我带你回家。”柳长卿愣住了。家?他连自己都不知道,如果他知道自己是谁,今日哪里需要受这屈辱,他一定将那地上的人打得满地找牙。他喃喃出口,疑惑又带这些不敢乱动的兴奋:“家?”女子将一大半伞给他,见他不接过衣服,便自己将大衣罩在他身前,将衣领塞在他手里。“嗯,我是钱浅,你可能不记得我了。不过没关系,我带你回家,你慢慢会想起来的。”“不,我不知道自己······”“我知道,没事,如果你不认得我了,你就当遇到朋友就是了。”这人能信么?不管能不能,总比缩在这里毫无尊严的要好。他跟她走了。离开了那漆黑的角落,从此迎着光明,不畏风雨。他到现在,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是他已习惯了“柳长卿”的一切,便就叫做“柳长卿”吧,不过一个代号而已。活着的是他自己。柳长卿沉在记忆里的神容,令人很心疼,那般隐忍,那般茫然却坚韧。他抬头,笑道:“那一个雨天,可能我是出了什么意外,但是我真的不知道。钱浅在一条小巷子里捡了我,那时我在巷子里徘徊。反正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有人说带我回家,我当然是乐意的。名字也是她取的,她说看我年纪应该在二十上下,便定了二十二岁,然后就到了今天。江组长,勾起了我不愿提起的往事,可开心了?”捡?他用了捡。江白勉强挤着笑容,道:“抱歉,那钱小姐找到你的地方是哪里?”“清平路十八支路。”“你为什么会到那里去?”“不记得了。”“好,既然你记不得了,那我们跳过。”“白大!”杨思凡停笔,提醒他。江白朝她扬扬手,继续问柳长卿:“你为什么被二老大他们抓了?”柳长卿一偏头,原本岌岌可危搭在肩上的一缕长发落到肩后,扯开了一片皮肤。脖子处,清晰可见一个咬痕。那咬痕含着淡淡的红、淡淡的紫,就是不知现下还疼不疼了。江白眸光不自觉往别处偏,却硬是让自己看起来波澜不惊。他装得看来还是可以的,起码柳长卿此时在认真思考组织语言。“怎么说呢,就是想验证自己的设想,看是不是‘三’。下午大桥通了,方医生来约我去吃饭。其实外面的饭食我还是吃的,”他瞟一缕玩味的目光过去,“但需要看是谁以及选的餐馆干不干净。吃了饭,就与方医生一同从安全出口偷进了商场。果然是‘三’呢。”“你看出来了?”“跟了你一路,难免的。”江白笑:“可你有些资料并不知道,你太聪明了。为何被当做嫌疑人了?”他记得欧阳燊跟他说的是:案子破了。“很不凑巧,钱浅当时也带了小珣去了,是在歹徒劫持人质之前进的商场。小珣······被劫持了。钱浅在一旁伤心焦急,我便提出让我去代小珣。”“一般来说,歹徒不会选择成年人,特别是男性,不安全。”“是呢,可他们答应了。”“后来呢?”“他们拿出手/枪,”他右手朝自己太阳穴指去。修长白皙的指,活脱脱一把油亮森冷的枪。“指着我,提出了要求。”“先前没有提要求?”“没有,或许,”他微微一顿,“什么也不曾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