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没时间了,伊露娜,你现在把那三颗玉米装起来。”伊露娜发现蹲在柜子前的妈妈动作很急促,她在收拾一些东西。一些值得她带去另个可供人类居住之地的财物,一对银手镯和一条金项链,还有若干她从没见过的小颗粒金币。“别磨蹭,快点。”瑟薇转过脸,在屋内烛光没有波及的地方,伊露娜只够看到阴影里,妈妈焦急甚至有些暴怒的侧身像。伊露娜费力地把她稍高于桌面的身体垫高,用粗短圆润的小手拉来铝盆,眼睛里有泪水在晃动,她盯着三颗玉米抹了把泪。瑟薇打好了一个包袱,在她重返餐桌时,伊露娜已将玉米装进小布包,母女两个像是准备旅行去的游客,她努力挤出微笑。“从今天开始,我们要试着忘记爸爸,知道吗?”穷人想要活下去就不能相信幻想,勒里的最后时刻要来了,比她想象的快。伊露娜什么都不明白,她根本不清楚,爸爸和一个栅栏外,风度翩翩的绅士交谈,有什么可怕的?为什么妈妈要这样说爸爸。但是,瑟薇清楚,大概从两周前开始,她的丈夫,每晚农忙回来,都会用宏亮高兴的语调和女儿及自己说话,脸上看不到一丝疲惫。她当然也知道,邻居卢梭太太的丈夫,每晚都会像条死狗似的,拖着接近半死的积劳之躯,跌跌撞撞地爬回来。十个人,养其余几十个人,还是在这种受到死灵污染的土地上耕种,无异于和死神赛跑。他的丈夫在两周以前也是那种让人担忧的状况,瑟薇每次看到里布尔更显憔悴的脸,以及厚重的黑眼圈,她都心疼得要死。一定有特别的事情,发生在了他丈夫身上,也许是不想活活累死,也许是抱有想活下去的信念,他和不洁之物接触了。瑟薇是个普通的农妇,她不可能知道那个黑色礼帽的家伙,是什么来头?是不是真的和传言中说的一样。当然,那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镇上,来的不怕死的资本家,用狡诈的语言向他丈夫推销了某种保健品。由于那种保健品含有禁药,他才会在人迹罕至的时刻,跑到栅栏边上朝农夫推荐这商品。可能吗?瑟薇问自己。她想要相信,但又觉得荒唐,在暗黑世界里,这样的事情发生几率很小。除非是把资本家的身份转换成吸血鬼,那么,关于保健药的那点解释才符合逻辑。“我永远失去了我的丈夫。”瑟薇内心当中的悲痛,是她年幼的女儿所不能理解的。所以,当她推开门,发现她丈夫正和颜悦色地抬起手时,她的女儿毫不理会她刚才的教诲,一头扎进了父亲怀里。里布尔刚下工,沾满泥土的靴子意味着他根本不可能靠偷懒,才能保持像现在这样一副刚去参加完酒宴的潇洒模样。“你回来了?你在门口干什么呢?”瑟薇急忙把包袱扔到门后,她用手拽着裙子,使劲儿擦了擦,微笑着问。里布尔却只顾着低头,摩挲女儿柔润的黑发,再将草帽戴到她头上:“是的,我回来了,亲爱的。我当然是,正准备敲门啊。”“爸爸,妈妈说从今天开始,要试着忘记你。”女儿抬起小脸,满腹委屈地对她的父亲,抱怨她母亲是如何的□□、自私。“妈妈还让我们把玉米带走,不给你吃。”瑟薇呆若木鸡地看着笑意盎然的丈夫,以及她懵懂无知,只知告状的可爱女儿。如果是平时,这大抵是为人伦者最乐于看到的场景,可现在,这场景里到处充满了阴毒,与它表面的明媚只有一线之隔。“你怎么说?是认为我回来得太晚了吗?”里布尔并不生气,她拍了拍女儿的头,温柔地拉起妻子的手,和她四目相对。他仍是当年初见他时,朝气蓬勃的样子,眼里没有血丝,眼袋平坦毫无疲惫,就像是以前每个在这镇子里生活的年轻人。“我们必须好好谈谈。”瑟薇想到了他们相遇之时的点点滴滴,认为两人婚礼当日有关有难同当的誓言,应当始终奏效。她丈夫露齿一笑,将靴子在门前脱下,注意到不让任何泥水滴落室内。他的女儿一直抱着布偶,站在旁边注视着父亲。“你今天很奇怪。”里布尔摇头笑说。“是你很奇怪,里布尔。你变得不一样了,我知道你有些话想要对我说。”瑟薇眼中是慢慢拉了张椅子坐下的丈夫。为了安慰仿佛有些难过的妻子,里布尔挪动椅子向她那方靠近,不经意间,他瞥到女儿肩上的小挎包和桌子中央的空铝盆。“哗,还真是要离家出走啊?亲爱的,你究竟怎么了?”如今年景,考虑妻子外遇的男人都是傻瓜,那怎么可能呢?如果没有里布尔做工,瑟薇偕她女儿有很大几率在两周内饿死。“我是说,当着女儿的面,我们应该开诚布公。”瑟薇下意识地躲开了丈夫伸来的手,他原本是准备抚摸妻子脸庞的。“你说的话,我不太懂。”里布尔收回手指,瑟薇亦从那指尖上看到了她永远都不愿相信的铁证,那有一些未干的血迹。“你现在是以人的身份坐在这里,还是以某种怪物的?我希望,你仍是那个保有清醒神志的里布尔,伊露娜正看着你。”瑟薇凝视着丈夫起初疑惑不解,而后又渐渐绽放笑意的眼神,他笑着回望站在门口不动的女儿:“你觉得呢?我变了吗?”伊露娜没吭声,她都听不懂爸爸妈妈在说些什么,只是隐约觉得,他们要吵架。这在模范夫妻的相处时日中,很难见到。瑟薇的脸上溢出苦痛之色,她不忍心继续看丈夫以绝不平衡的姿态,存在于这间温暖破旧的居所中,于是她痛恨地吼了一声。“里布尔,你这个该死的吸血鬼!你怎么能受坏人的蛊惑,去喝鲜血啊!”她保持了相对较低的音量,以确保不被外人听见。里布尔好奇地眨了眨眼,面对妻子这没来由的一声咆哮,他如坠云里雾里,喃喃说道:“亲爱的,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瑟薇绝望地坐在木椅中,单薄的臂膀因悲愤而瑟瑟发抖,她多想自己是冤枉了丈夫,但他们毕竟一起生活了很长的时间。夫妻相处时明白对方的微表情是一件挺重要的事,所以,瑟薇敢发誓,她在丈夫眉间的不解之中,看到了淡淡的轻蔑。“对不起,里布尔,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我被人们关于镇外吸血鬼出现的谣言吓坏了,神经太敏感。”她低着头起身。里布尔稍抬视线,顺着她妻子拔高的身影仰起头:“就是,瑟薇,你太大惊小怪了,难道我做过什么让你怀疑的事吗?”“吸血鬼是他们为了吓唬想要逃走的人编的,怎么可能有那东西看得上咱们这不毛之地?”里布尔和蔼可亲地说道。在妻子离开他身边之际,还尝试伸手揽她的腰,但对方行迹匆匆,仿佛是迈出那道门后,就不可能再回来。实际上,瑟薇做了半辈子好好妻子之后,唯一敢自己拿主意的时候,就在今晚了。他的丈夫只是个农夫,没理由会觉得一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怪物,会因为一个地方是否富足又是否不毛之地而决定染指与否?“我可怜的里布尔,那怪物该不会蛊惑你说,这镇子里,你是唯一值得被拯救的?你怎么那么傻?”她的里布尔已经死了。现在桌旁的那个怪物,他茹毛饮血,撇开里布尔枯败的皮囊之后,应是传说中描绘的獠牙疯长的长毛怪物。“但我必须保持镇定,我不能让它看出,我是去寻求卫戍队的帮忙!”她颇为平静地走到门前,低头看了一下小女孩儿。“妈妈,我们……”“宝贝,让我夹住你。”她的声音很小,在弯下腰张开手肘之时,她确定伊露娜听见了这话。“可是,妈妈。”小女孩儿歪着头,往她妈妈身后的一处浓重影子看去,那影子显然越拔越高,像乌云压境时那般扩大。“没有可是。”瑟薇摸到了女儿柔软的小身体,她自己的生命都可以撇弃不要,唯独伊露娜,她希望女儿能活下去。“可是,可是……”由于紧张,伊露娜只顾盯着妈妈肩后,连话都说不清楚。乌云的真貌是伊露娜从未见过的。腥臭浓重的臊热味儿,顺着那东西的每根鬃毛往外飞窜,它冰冷的身躯却能让地板结出一层冰痂。瑟薇觉得肩头有一点凉,再下一秒,她见到自己正在喷血的断颈,出现在了视角下方。意识迅速流逝之时,她勉强依靠飞离身躯的头颅,对她吓呆了的女儿露出一丝微笑:“快跑,我,我的,伊露娜。”“可是,爸爸,爸爸长出尖牙了……”伊露娜望着跌落地上的头颅,终于将后半句话吐了出来。她看到,一扇从那体毛旺盛的怪物身边,溢出的阴影之门,正冒出滚滚浓烟,朝她越压越近。妈妈挺立未倒的身躯,扭动了两下,突然揉成一团抛进了阴影里。“你为什么要这样?”怪物充满悲伤的声音,在阴影之门后杂乱响起。“伊露娜,快到爸爸身边来……”第11章 阴影之门。“爸爸,你这是,怎么了?”伊露娜呆呆地看向那扇阴影之门中挣扎、扭曲、不堪忍受堕落,却又倍受煎熬的可悲灵魂。她清楚地知道妈妈已经死了,但就是流不出一滴泪,反倒是,一种替怨魂悲怆、鸣不平、甚至略有亢奋的心情悄悄萌芽了。她透过那平常人看上一眼都要疯癫狂乱的阴影之门,见识到了她爸爸现在堕落成了什么样儿?他蜷曲跪倒在一片黑暗之中,身体发着白光、透明到可以看穿背面。他的脖子被一道枷锁缠绕,与外在部分一个毛茸茸的类猿怪物联结到一起。他的忏悔、痛恨、诅咒,都变成了这怪物的精神食粮。它凶悍干瘪的嘴脸,不停地向外喷发红色烟瘴,血腥气味肆无忌惮地发散开来。伊露娜自然而然地吞吸了几下那味道,眉头渐渐皱起,形成了一个绝不可能由她这般年纪之人脸上可见的表情。就如同彼时空,她与她圣理之门的几位同僚,一起站在李奥瑞克大城堡的正对面时,所呈现出的怜悯表情别无二致。“爸爸,你一定很难过对不对?”形单影只的小女孩,她毫无凭依,孱弱又可怜,精神层面却在此时得到了莫名强化。她丢掉形影不离的布偶,迈出泛着一层金光的胖乎乎小腿,像个稚嫩纯粹的圣婴一般,朝最污秽邪恶的门扉走去。“爸爸,你的痛,我全能明了。你的恨,又该如何告解?圣光会安排一切。”她的手,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引动划出十字……普通如勒里小镇,暗黑世界中数都数不过来的悲惨镇落,不肯屈服于黑暗意志的毂虫们,都不约而同地从这垃圾堆里走了出来。再也没有人注意日常设施的维护,也没有人从事泔水垃圾的收拾,勒里小镇还没死透,却早就是一副猪圈里的风光了。吸血鬼的传言无时不刻不在折磨这些可怜虫脆弱的神经,他们有的人已经彻底放弃了抵抗,从卫戍队里脱队逃走了。负责耕种的那十个人更是瘦得皮包骨,现在,他们蒙上了一层死亡灰尘的眼睛,都仿佛被圣洁光芒彻底洗净了。他们之中有人指向正由一道金黄光柱笼罩的木质洋楼,喃喃不可自控地癫笑:“咦?那是什么啊?好亮的一道光啊!”其他人机械式地扭转早就不懂变通的脖子,满脸呆笑,跟着起哄:“哈!那不是里布尔家吗?是什么东西着了吗?”“我们要不要去救火啊?”“救火?你还有力气去救火?烧了多好啊,烧掉的话,就能少几张嘴抢饭吃!”有人这么议论。所以就形成了圣光问世以来最让人无奈的怪现象,一帮衣衫褴褛的寡陋镇民,以极端邋遢的姿态,遥望圣光的恩惠满面讥讽。他们所说的风凉话,逐渐成为这个垃圾圈子里最主流的声音,他们甚至高兴得跳起舞来,向主动消灭粮食危机的好人致敬了。“看!里布尔他们一家多上道啊!知道粮食不够吃,自己把家给点了!真是妙啊!”长相刻薄的妇人,从隔壁的洋楼里走出。她一边按着劳损过度的腰,一边揉着数周没洗的深灰色头发,一旁是她那位勉强爬上门槛的老公,卢梭先生。这位曾经是镇上教书匠的男人,在连续几天农活之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他的老婆却没打算给他找一把轮椅。她似乎是想等他自生自灭,但教书匠倔强的脾气让他不肯轻松死去。他抬头看了一眼光柱方向,只见它直贯云霄,击穿乌云,状态氤氲,又充满了令人神往的坚强。卢梭先生勾起嘴角,朝那个方向使劲儿昂首祈祷,任凭温暖的光芒照射过来,口中碎念早被勒里小镇遗忘的箴言。“你幻想有主,主真实存在。你考量吾主,主现身施教。你疑惑吾主,主必驯养羔羊……”圣光纯洁、泛金、又掺杂着细密迷雾的特征,于他两片布满污垢的眼镜片上洒落星斑,污垢开始消融脱落。就好像它那无形且有力的关照,容不得受眷之人,身上有任何一点污秽似的。没有人能解释卢梭先生为什么可以重新站起。他的夫人是最感震惊的一个。她用充满了恨意的眼神望向曾经的枕边人。可尽管如此,卢梭先生仍不可避免地完成了异变。他干瘪的肌肉迅速隆起,濒死难看的脸色在圣光照耀下变得神采奕奕。他的身姿变得比年轻时还要挺拔,变得比镇里所有人都高大威猛。俊逸的脸孔、光明的气质、还有矫健的身体,都成了无价之宝。与此同时,人群中那些受尽苦头的人,终于迟钝地意识到,这光芒似乎不是厄运征兆,而是救赎人们的最后希望。卢梭太太的表情十分精彩,她低眉顺眼地走近昂首微笑、胸膛高耸的丈夫,他的破衣服都快挡不住那两片胸肌了。卢梭太太欲眼迷离,最初的恨意冰解消融,剩下的只有内心难以抚平的雀跃,和让她变得呼吸急促的动物本能。她已经回想不出,和丈夫最近一次亲密接触是在几年以前了?但现在,她发誓,眼前这个男人,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让她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