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醒来,殿试面君,同年争锋,点翰林,选同文馆,入诏狱……每行一步,都印证着他在这个时代留下的痕迹。驻足雨中,同报讯的数名中官擦肩而过。杨瓒闭上双眼,任由雨水打在身上。百年国祚,中兴之君。今日之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东暖阁内,弘治帝仰卧榻上,面如金纸,呼吸微弱。太医院的院使和院判先后诊过脉,都是神情黯然,摇了摇头。朱厚照再控制不住泪水,跪倒在榻前,哭声沙哑。“父皇!”弘治帝微微侧头,艰难道:“父皇见不到你大婚了。”“父皇!”“莫哭。”抹去朱厚照脸颊上的泪水,声音中满是不舍和遗憾,“父皇本想为你行冠礼。”话到一半,弘治帝的气息更加微弱,声音几不可闻,强撑着气息,叮嘱道:“祖宗成法,依高皇帝遗典,祭用素,万不可逾越!”“是。”“奉孝两宫,束身自修……勤政爱民……亲贤臣远小人,重用辅国之臣,永保贞吉。”“儿臣遵训。”用最后的力气握住儿子的手,弘治帝硬声道:“后宫不干政,外戚不握权,切记!”“儿臣……遵旨!”退后半步,朱厚照哭着在御榻前跪倒。“好……好……”嘴角牵起一抹浅笑,弘治帝终闭上双眼,溘然长逝。“父皇!”朱厚照猛然扑上前,握住弘治帝尚余温热的手,嘶声痛哭。坤宁宫中,皇后乍闻悲讯,悲呼一声冲出宫门。下台阶时,不慎被长裙绊倒,金钗落地,顷刻花容失色,鬓发散乱。“娘娘!”“退开!”不顾泥土染裙,雨水沾身,张皇后撑着站起身,提起裙摆,再一次冲入雨中。为何连最后一面也不愿见她?为何?!穿过交泰殿,张皇后已没了多少力气。跌坐在地上,遥遥望着乾清宫,单手抓着红褙霞帔,哭得锥心泣血。“娘娘!”宫人不敢硬拉,只能弯腰立在皇后身侧,勉强能挡住些风雨。得到消息,王太后和吴太妃先后赶至,看到痛哭的张皇后,亦是凝立雨中,泣不可仰。弘治十八年五月辛卯,午时三刻,天子大行。京城雷声闪电大作,风号雨泣。俄而奉天门大开,数匹快马疾驰而出。皇城内外寺庙道观钟鼓齐鸣,撞破雷音。闻钟鼓之声,百官皆惊。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的衙役冒雨巡城,着茶楼酒肆秦楼楚馆不得宴饮歌舞。城中布庄俱收起艳色锦缎,捧出素绸麻布。钟声不停,伴着亘古的悠远,十八年的弘治中兴走到尾声,大明王朝的另一个时代,终缓缓开启。第四十章 遗诏从诏狱到乾清宫,再从乾清宫到客栈,先后淋过两场大雨,加上中途惊吓,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回到福来楼,杨瓒便觉一阵头晕目眩,头重脚轻,险些撞到迎上前来的伙计。“杨老爷这是怎么了?”伙计被吓了一跳,顾不得其他,忙上前两步,扶着杨瓒进门。同时提高嗓门,道:“杨土小哥,杨老爷回来了!”听到喊声,杨土噔噔噔从楼上跑下,穿着两件外衫,仍不停打着哆嗦。“着凉了?”谢过伙计,杨瓒单臂撑着坐到桌旁,捏了捏额角,勉强笑道:“麻烦厨下熬两碗姜汤。若是方便,再帮忙请个大夫。”“杨老爷,小的先扶您上楼。掌柜的早有吩咐,姜汤一直在厨下备着,马上就能送来。您先换身干爽衣裳,小的立马去请大夫。”伙计话说得快,动作也极其利落。杨土想要帮忙,不待走进,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脸色变得通红。见状,杨瓒不由得添了一层忧心。“我没事,你也快些上楼,莫要再四处走动。”“四郎……”“听话。”杨瓒道。说话时,杨瓒已被伙计送上二楼。房门打开,温暖气息扑面而来,身上的凉意顿时被驱散。迈步走进室内,杨瓒发现角落生起火盆,榻上多出一床新被,另有茶水点心摆在桌,壶嘴还冒着热气。“劳烦了。”“可不敢。”小心将杨瓒送到榻边,伙计道:“小的这就去请大夫。杨老爷有什么吩咐,只管让杨土小哥到厨下寻人。”“好。”待伙计离开,杨瓒让杨土休息,自己打开衣箱,换下官袍。刚收好牙牌金尺,耳边便响起敲门声。“杨老爷,小的送姜汤来。”房门打开,一个面生的厨役提着食盒,略弯着腰,进门便给杨瓒行礼。“小的自作主张熬了白粥,杨老爷将就用些,大夫来了方好用药。”对方想得周到,杨瓒自不好退却。自荷包中取出一枚银角,道:“劳你想得周到。”递出银角时,见对方手掌宽大,虎口和指腹都结着厚厚的茧子,不似厨子,倒像是在奉天门前见过的军伍,杨瓒眼神微顿,心中思量,嘴上却没多说什么。厨役千恩万谢,满脸堆笑的离开。杨土又裹上一层外衫,见杨瓒望着房门出神,开口道:“四郎可是瞧着他面生?”“是有些面生,你可见过他?”“他是新来的,四郎没见过。”杨土不停吸着鼻子,有些闷声闷气,“我也只同他说过两回话,不甚了解。”“哦。”杨瓒不置可否,端起姜汤,喝下一大口。热辣的味道在口腔扩散,沿着喉咙流下,体内很快涌出暖气,额头耳后渐渐冒出薄汗。整碗姜汤下腹,汗水冒得更多,杨瓒拧干布巾,敷在脸上,深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顿觉清爽许多。人精神了,饥饿感随之复苏。放下布巾,杨瓒坐到桌旁,执起竹筷。白粥温香,小菜爽口,不知不觉间胃口大开。两碗清粥下肚,仍不觉得饱。杨土捧着姜汤,皱着圆脸,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凉了更难入口。”放下碗筷,杨瓒倒了半盏温水,对杨土道:“快些喝下去,否则更要遭罪。”四郎说得对!杨土点头,如慷慨赴义般,举起碗,闭上眼,猛的仰头。咕咚咕咚几口,姜汤下肚,圆脸皱得更紧,活似捏出十八个褶的包子。“好辣!”辣得受不了,杨土吐着舌头,在地上直蹦。杨瓒又倒出一盏温水,道:“压压味道。”在他来看,这样的辣实在算不得什么,杨土却是受不了。又过两刻,房门再次被敲响。伙计好说歹说,终于请来和安堂的老大夫出诊。两个徒弟不放心,背着药箱一路跟随,途中遇到三波巡城的官兵,差点被押入五城兵马司。“城内都是官兵和顺天府的官差,几乎是步步盘查。”老大夫须发花白,袍角尽湿。徒弟虽未多言,却是满脸不快。听完伙计讲述沿路遭遇,杨瓒不免生出几分愧疚。早知如此,不该让伙计去请大夫。喝过姜汤,多盖几层被,发一发汗,说不得就能好了。这样的大雨,何必烦劳老人家跑一趟。老大夫捻须轻笑,道:“老夫既为医士,此番实是理所当然,杨探花不必挂怀。”“老人家识得在下?”杨瓒惊讶。“自然认得。”老大夫道,“杨探花打马御前,正巧在老夫医馆前行过。”杨瓒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