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其余几个舍友正凑在一起打游戏,察觉动静抬头问道:怎么了?老高回头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别说话。陈墨突然一声不吭地拉开门出去。他走得很快,下楼梯的时候干脆跑了起来。宿舍楼已经到了门禁,大门紧锁,值班阿姨一脸茫然地看着他跑过来,以为他有什么急事要出门,正想问问理由,就见这个脸色有点苍白的男孩子在大厅的长椅处停住了脚步,然后贴着墙根蹲下来,两手捧着手机。阿姨:这角落的网比宿舍快还是怎么得?看着不像是生病就好,阿姨摇摇头,继续忙自己的事。墙壁有些凉,背靠在上面久了会受不了,但陈墨像是没感觉似的,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盯着那条验证消息,心里什么念头都有。有没有可能是付泊如的哪个朋友在恶作剧?或者是玩什么游戏输了,拿他开唰?如果真的是,明天他一定要把那个人揪出来揍一顿,闲的啊,大晚上的搞这么刺激。如果不是呢如果是真的呢。可付泊如的父亲怎么会知道?陈墨的脑子乱成一团,怎么也冷静不下来。他点开、退出、再点开、再退出,最后一咬牙,摁了一下通过验证对方很快又发来了消息:陈墨?陈墨的指尖泌出了汗,摁了好几次键盘才发过去。嗯。你跟我儿子在一起?嗯。接着便是一段长久的沉默。明天找个时间,我们谈谈吧。陈墨匆匆回复了个嗯,便关了手机。谈谈吧。能有什么好谈的。这段感情早在当初萌生之际就埋下了一个雷,如今终于被不知道哪里飘过来的引子点燃,轰一声便将所有粉饰太平的表象炸的四分五裂。没有哪个家长会毫无障碍地接受自己的儿子是个同性恋,付泊如的父亲没有隔着手机骂他一顿已经算是很克制了。手机振动了两下,陈墨猜是发来的地址跟时间,他没敢看,十指穿进头发,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一样,孤零零地蜷缩成一团。许是他蹲在那的时间太久,且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压抑,阿姨不放心地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哎,同学,身体不舒服吗?陈墨闷声摇了摇头,快速地眨了两下眼,猛地站起来。血一下子涌上头顶,头重脚轻的感觉让他差点栽下去。哎呀,怎么了这是?阿姨忙扶住他,想好好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陈墨眼眶泛红,有气无力地笑笑,摆摆手拒绝了她的好意,握紧手机快步离开了。这天晚上他翻来覆去好久,最终眼睁睁看着天边蒙蒙亮起来。他无数次在与付泊如的聊天框中打下一连串的字,又叹了一口气删掉。他父亲既然能找上自己,估计已经跟儿子谈过了。他不知道付泊如是怎么处理的,至少他没有跟自己说这件事,应该是不想让自己有什么负担。同样的,他也不想让付泊如夹在中间难办。时间约在下午,地点在那片树林。陈墨何其聪明,在看到地点图片的一瞬就反应过来。那片树林虽然隐蔽,但枝叶说不上茂盛,如果无意间站在某个合适的位置,是能够透过树隙看见最里面的。那天听到的脚步声也有了合理的解释。他低着头走在路上,心虚得像是走在阳光下的小偷,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隐隐约约看到前方有一个人影,那一刻他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陈墨无意识地咬紧嘴唇,缓缓走过去。那道落在他身上审视的目光几乎让他无地自容。陈墨来之前做了数层心理建设,才没让自己在压力下低头,他定定地看着虚空中某个点,看起来沉静又听话。付泊如在长相上很大一部分继承于他的父亲,但比起付泊如,显然父亲更为威严成熟,鬓角梳得一丝不苟,冷峻的脸上隐藏着火气,他明明没有说话,却让陈墨难堪得想要遁地。在一起多久了?陈墨哑着嗓子开口:快半年了。谁先开始的?是我。陈墨闭了下眼,心却莫名地沉淀下来,平静地说:是我先追的他。付泊如父亲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深吸了口气,拳头松了又紧,厉声道:他是个男的!你也是个男的!你在追他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点!陈墨的脸色也难看极了,嘴唇几乎被他咬出血来。他轻声说:我想过,可我没办法叔叔,我想你也知道爱一个人的感觉,这是没办法控制的,只要我心里有他,我就会无法抑制地想要接近,甚至渴望他的回应。闭嘴!付泊如父亲别过头去,被他这几句话激得胸口剧烈起伏着。过了片刻他说:我不想听这些,我也不管你多爱他,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歧途上走到黑。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紧握成拳,如果不是有足够的涵养,此刻可能已经挥上一拳了。他的目光 紧锁在陈墨身上,冷冷地说:作为付泊如的父亲,我要求你离开我儿子,只要你肯答应,无论你提什么条件,我都会满足。陈墨愣了愣,显然没想到这种类似于电视剧里拿钱分手的狗血桥段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理解对方作为父亲的感受,但也不可能答应这荒谬的话。拒绝的话一说出口,气氛顿时低沉压抑到极点。付泊如父亲喘着粗气瞪着他,嘴唇掀了掀,脸上的表情扭曲到极致,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像刀子一样铺天盖地的往陈墨身上戳。变态、同性恋、恶心、不知廉耻、有病还有别的什么,他记不清了。只不过在听到那句有病的时候,垂下的眼睫轻轻动了动,陈墨抬起头看着他,眼尾已经红了,但瞳孔里闪烁的光芒异常坚定,同性恋不是病,爱一个人没有错,错的是那些被人们奉为圭臬的老旧观念。第36章最终付泊如的父亲裹挟着盛怒而去,陈墨站在原地,极轻地眨了一下眼,然后缓缓蹲了下去。他拼命地捂住耳朵,可那些话像是渗透在空气里,顺着每一丝缝隙强行挤入他的大脑,狠狠地插进每一寸血管。太阳穴疯狂鼓动。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手机铃声响起,陈墨才从臂弯中抬起头。来电显示是付泊如,他用力清了清嗓子,吐了口气,佯装平静地接通:喂?付泊如敏锐地察觉出他声音的不对劲,低声问:你怎么了?没什么陈墨吸了吸鼻子,含糊道:感冒了。说完又觉得在大夏天感冒有点奇怪,心虚地补了句:昨晚睡觉没关窗,冻着了。付泊如没再说什么,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无奈又略带责备地嘱咐他记得吃药,别再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等他考完试会去看他。陈墨一言不发地听着,心底又涌上一股酸涩,付泊如父亲临走前冷冰冰的那句你想毁了他吗在他耳边挥之不去。他从没觉得自己会毁了付泊如,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宁可从一开始就把心意深藏,而不会刻意接近,甚至共同沉沦。说到底,这份在他们眼里珍贵无比的感情,放在世俗面前根本一文不值。付泊如说了一阵,顿了片刻后状似无意地问:最近有没有什么人来找你?陈墨盯着地上的小石头出神,听见这句话轻轻扯了扯嘴角,语调稀松平常,几乎听不出任何异样:没有啊,怎么了?没事。付泊如那一瞬间似乎松了口气,不露声色地转移话题,跟他聊去海边玩的事。我不想去了。陈墨说。付泊如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明显一愣:为什么?陈墨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就是觉得你快走了,不应该把所有的时间都浪费在我身上,也该陪陪别人。比如你的父母,或许他们比我更需要你。付泊如没听懂他的未尽之意,笑了声,说:我陪别人做什么,陪你都嫌时间不够。他很少说这种直白的话,陈墨忽然就舍不得拒绝了。他想象了一下见不到付泊如的日子,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深想。太难受了,光是想到以后连拥抱都做不到就难受得想哭。情绪翻腾得厉害,陈墨从嗓子眼里挤出了几个字:好,我们再去一次。可最后还是没能去成。接到那通电话的时候已是深夜,陈墨从噩梦中猛然惊醒,一时间分不清虚幻和现实,只记得梦里也有这样一通电话,像是恶魔的低喃,让他瞬间起了一身冷汗。舍友无意识地翻了个身,陈墨捂住听筒,压低声音:喂?对方的语速很快,快到让陈墨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那些字眼便像惊雷一样在耳边炸响,可他一向优越的语言天赋在此刻骤然失灵,甚至无法将这些词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什么意思他麻木地开口,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抖得不成样子。您的母亲突发脑溢血被送至我院抢救,手术正在进行,请问您方便来医院一趟吗?陈墨的心如坠冰窟。他像是一具行尸走肉,强拉着自己徒有其表的外壳,把早已崩溃的灵魂死死按住,有条不紊地订票,然后带着手机和银行卡,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宿舍。他在电话里平静地跟辅导员说明情况,拿到了口头请假条,然后机械地把这些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离开校门。后来他是怎么打车赶到医院,怎么丢了手机,怎么被护士带到手术室外,陈墨一点印象也没有了,直到被头顶的白炽灯晃了眼,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疲惫的身心不堪重负,后退两步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闭眼深深地叹了口气。护士怕他受打击过大,轻声细语地旁边安慰,陈墨只看到她的嘴一张一合,却什么都听不见。母亲是他唯一的亲人。记事以来家里就再没出现过别人,只有每月按时到账的汇款会时不时地提醒他原来自己还有一个素未谋面的父亲。据说是刚结婚就出轨,陈墨对事情的真相不感兴趣,因为每次说起这件事,伴随而来的就是母亲歇斯底里的哭骂声,骂那个男人,也骂他,说他是个累赘是个贱种,陈墨小的时候听不懂,长大后听懂了,一开始还会难受,后来也无所谓了。母亲很爱他,他知道。只不过生活的重担和精神上的打击一同将她折磨成这幅浑浑噩噩的样子,陈墨看在眼里,却无能无力。他顺从地听她的话,只准学习,却也在青春期长出了叛逆的心思,伙同祁嘉把所有不敢尝试的事都干了一遍,违纪事项被老师捅到家长面前,那段时间陈墨几乎每晚都要被长达一个多小时的哭诉和撕打折磨,逼得他草草结束了自己昙花一现的叛逆期,夹着尾巴老实做人。再后来,上了大学,彻底摆脱了她的控制,每次一通电话寥寥无语,最终都是以沉默收尾。他有了新的朋友,新的生活,见到了从未见过的风景,甚至遇见了想要相伴一生的人,母亲这个词,逐渐在他的记忆里暗淡,直至今日带着将行毁灭的光,将他从美梦般的江城拽回来,逼着他回头看,原来自己还有这样一段被掩埋在时光里的不堪的过去。他身心俱疲地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等了很久后被告知因为耽误了最佳抢救时机,未脱离生命危险,病人只能入住重症监护室治疗。治疗开销巨大,陈墨跑去银行把卡里的钱都提了出来,那是他平时积攒的生活费,没几个钱,连零头都凑不够。没有亲戚,没有人脉,借不到钱。活了二十多年,他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走投无路。太累了,身体上的精神上的,陈墨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凌晨的马路宁静空旷,偶尔几辆车呼啸而过,忽然飘起了小雨,雨点落在脸上有些凉意。陈墨坐在银行门口旁边的石凳上,双目无神地看着远处发呆。他突然不可抑制地想起付泊如,他想给他打个电话,想在无助的情况下寻求安慰,他不求付泊如能帮自己什么,他只想再听听他的声音。可是手机丢了,他想起身去借个手机,又因为想到了什么而顿住。那是一个很荒谬的想法。他觉得自己疯了才会想这个。陈墨吐出一口浊气,勉强镇定住心神,拖着疲倦的身躯回了医院。医生看到他寥落的样子叹了口气,说:小伙子,你母亲的情况不容乐观,必须尽快进行药物治疗,医院的规定在这不交钱实在没办法。他说完这句话,就见眼前这个男生不堪重负地闭了闭眼,他脸色苍白,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耳侧,肩背绷得极紧,少年清瘦挺拔的身躯在此刻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颓废。医生见惯了这种情况,想安慰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无声地叹息。陈墨垂着头,哑声说:我会想办法的。直到医生走远了他还站在原地。像是一座被冰封的雕像,隔着老远就能感受到他身上隐隐散发出的毫无生气的冷意。良久之后,推着药剂路过的护士礼貌地提醒:您好,麻烦让一下。陈墨的眼底布满血丝,抬起眼的时候把护士吓了一跳,他的瞳孔蒙上了一层惨淡的灰,像是快要溺水的人,挣扎着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可以把手机借给我用一下吗?护士犹豫了一下,说:可以,我先把药剂送过去,马上回来。陈墨点了下头,侧身让她过去。不一会护士小跑的脚步声传来,把手机递给他,仍不放心地在旁边盯着。陈墨之前丢过手机,微信的账号保护关了就没开,输入账号密码后缓冲了几秒,熟悉的页面弹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