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水清浅被泼了一身水,明明是那作死的奴才要哭要喊,自演苦肉计,明明是张小六子的圈套到头来,水清浅遭受非难,坏了名声。作为朋友,顾二少觉得自己应该出来挺身维护浅少,却在该举步迈出的那一步时,怎么也抬不起腿来。张宝的祖父是正四品的太府寺卿,不入内阁,他父亲的官职就更低微了,一个六品还是七品的管事郎中,在太学这个拼爹扎堆儿的地方,张宝该是一个三流角色,跟身份尊贵的水清浅根本不在一个级别上,甚至顾二少的家境也要压过张宝一头,但是,顾二少不愿得罪他,甚至那几个冷嘲热讽说风凉话的人,顾二少也不愿意得罪。张氏,高氏,林氏,还有已经消失了徐氏天人府的势力,并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仔细想想,从晋氏小邦立国到东洲大一统,到如今被称为东洲帝国,五百年了,连皇族都发生数次宫廷政变,江山易主给血缘三千里远的旁支的旁支,这几大姓却不见消失,就算百多年没有飞天儿出世,他们依然根深蒂固的盘踞在帝都,没有飞天儿又怎样,天人府的子弟照样入朝为官,他们的裙带关系,与朝廷、与后宫、与彼此织起一张莫大的利益网,这个网庞大到难以想象,根本不是一家宁仁侯府能对抗的。世家豪门,可不是寻常说说那么简单,你只要想想,官家祖上这一支初来乍到,执掌帝国权柄的时候,都要得到他们的支持。张宝出身天人府的张氏一门,所以他很高傲,且绝大多数人也默认了他的高傲。一个家族能起起伏伏五百年不倒,不管曾经权柄滔天,还是如今势力式微,天人府过去在,现在还在,未来也会在。这等势力,等闲莫要开罪。如今,张家要给一个无根浮萍的外来户一个下马威,尽管这个乡下外来户是飞天儿,可又能如何?张少乐意,所以他做了,他背后是数百年屹立不倒的天人府,无所顾忌。或者,退一万步说,无论天人府还是宁仁侯府,都是他们飞天儿内部的恩怨情仇,不用他们这些外人置喙。那张少和那几个捧臭脚的,水清浅虽然恼怒,但还不是特别放在心上。顾二少的退缩,水清浅看在眼里,心下明了,难免些许黯然。所以,他今天最大的收获是明白了,即使脾气相投,也不代表朋友会最终成为知己。不是谁都会有勇气为了他去开罪一个最得宠的公主;也不是谁都会为了他,跟天人府出身的博士对着干,元慕和谢铭,终究与其他人是不同的。水清浅还在感怀自己的小情绪。忽然,庭院里安静下来了,伴随着背后两声清楚的清咳。甘先生安好。庭院里瞧热闹的学生见到师长,纷纷作揖行礼。甘博士,太学里的礼仪训诫博士,是张宝最不喜欢的师长之一,苦寒出身,脾气又臭又硬,一贯严厉,在他的手里,任何人都别想享受拼爹的优越感。不管你爹是皇帝,还是大臣,不管你出身高贵世家,还是乡下寒门,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该奖就奖,该罚也毫不含糊,不容得通融。张宝讨厌这种又臭又硬的死穷酸,不过,他今天很高兴,因为眼下的情况非常好,小飞天儿这儿仗势欺人呢。号称铁面无私的训诫博士,是管还是不管呢。张宝行过礼后,恭谨的站在那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表明公道自在人心么。甘博士看了一圈,看到跪在地上,脸颊红肿出血的茗儿,最后视线凝在水清浅的身上。尽管一句话没问,但估计他心里已经有了完整的想法。这是,怎么回事?最后,甘博士还是如此公式化的开口。不,不干水少爷的事,是是奴才莽撞,冲撞了水少爷茗儿大概是刚刚打狠了,这会儿脸颊肿起来,连说话都含糊不清了。水清浅,甘博士转过来,板着的面孔看不出更多的情绪,语气一如既往的冷硬严肃,这是你的意思?水清浅摇头,他家主人在此,我一个外人怎敢手长越俎代庖?甘先生,他是张少的书童。先生,张宝规矩地上前行礼,然后才开口,是茗儿冲撞了浅少,弄脏了浅少的衣裳,茗儿是在向浅少赔罪。水清浅被泼了水,因衣裳颜色的关系,看起来并不是很严重,这样的误导下,大概会让甘博士得出结论:这又是一个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水清浅看到博士的眼神,也看到了张宝嘴角微微得意的上翘,忽然满脸诧异地面对张宝,啊?你刚刚说要罚他,不是为了那摔破的粉彩笔洗么?原来是在给我赔礼道歉哪。张宝被噎住了,缓了一下才忙解释道,笔洗只是小事,茗儿主要是为了浅少不敢当,不敢当,水清浅急忙摆手,然后扭头看甘博士,语气小委屈,我刚刚都说没事了。没想到张少非要坚持罚,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先生,我是做错了么?甘博士正是他们的礼仪训诫博士。从礼仪上看,主训仆,外人是没资格过问的,这不仅仅是礼仪问题,更是东洲法律要求。水清浅作为一个外人,对眼前情形根本没有置喙的余地。只是这件事很明显牵扯到了他,所以水清浅可以帮小童讲句请。但也如此而已。地上满是瓷片,张宝作为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脸上很难完全掩饰住真实的心疼和恼怒,虽然他嘴里是都赖在水清浅头上的。甘博士扫过几眼,大概的前因后果已经猜差不多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公事公办的评论,以直报怨,是为圣人之评。水清浅更能以德报怨,是为君子气度,心胸开阔,常人所不及也。 甘博士如此给事件定性,至于张宝训仆,家规使然,也不能说不对。多谢先生教导。水清浅规规矩矩的一揖,可惜,恐怕我的求情也叫张少左右为难了吧?张少,是我莽撞了,真是过意不去。短揖给张宝做个道歉。张宝嘴唇动了动,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最后只哼了一声,表示了自己的默认与不满。见张宝领了他的道歉,水清浅转脸笑了,其实,都怪我不知道张少的家规竟如此严谨,不过张少也让我险些受了顿无妄之灾呢。 水清浅语气更加轻快,好像玩笑一般拉了长音,我这一身水,本是个小意外。但被你家小书童当救命稻草拖住,迟迟换不得衣裳,就实在太雪上加霜了。水清浅摊摊手,我想,若不是博士在这儿,及时给我们分清误会难免,我这名声就要被跋扈吧?厉害!水清浅这一句好像一耳光扇在张宝的脸上,而一院子的太学生,鸦雀无声。事情很明白了,甘博士也无暇管这些纨绔小少的蝇营狗苟,没什么表情的对水清浅一挥手,衣衫不整,仪表不当,你还不下去换衣裳?谨遵先生教诲,学生告退。水清浅回礼,退了两步,然后扭头看面色大难看的张宝,忽然一转正经神色,朗声道,张少,你的道歉我正式接受。现在我要先走一步了,您的家务事,请自便。呃水清浅一副欲言又止,你家书童,你还会再罚么?张宝的脸色瞬间憋得发青。若说不罚,简直等于承认刚刚是专门针对水清浅的。当然,没有完。 几个字从牙缝里生生往外挤,张宝几乎一字一顿,牙都快磨碎了。哦,是么?水清浅轻声反问,似乎没有带任何意思。茗儿!张宝恨声叫。随即,啪,啪,一声一声的耳光在水清浅的背后响起来了。安静的中庭里,围观的人数比刚刚只多不少,却没有一丝儿噪杂,扇耳光的声音回荡在庭院里显得特别响亮,特别清脆。众目睽睽之下,那一声声的脆响,每一巴掌都好像扇在张宝的脸上,火辣辣的,能剐下一层脸皮。水清浅三击全胜后,奉师尊之命,得赶紧遁去换下湿衣服,然后他还得跟爹爹一起去马市呢。水清浅匆忙没走几步,一抬头,就看到站在人群背后的熟悉身影。爹爹。没人注意宁仁侯是什么时候来的,又看到刚刚那一幕的多少,围观的众人,包括甘博士,包括顾二和张宝,只看到水清浅一声惊喜,然后像只小鸟蹦蹦跳跳扑进宁仁侯怀里。嗯。宁仁侯低头接过儿子手里的木提匣套盒,然后用另一只手把身上的孔雀裘解下来,裹在儿子身上。显然宁仁侯知道儿子正穿着湿冷的衣服。水清浅自己带着亲爹体温的裘衣裹好,周身立刻暖洋洋的,然后整个人被他亲爹抱起来了。这一幕落在众人眼里,每个人心中都是翻江倒海的羡慕嫉妒恨。看看人家水清浅的爹。他们从自个老子那里最常得到从来只有:孽畜混账那个不长进的东西或者,一顿家法水清浅裹着父亲的衣服,坐在父亲的臂弯上,靠在父亲的怀里,敏感地发觉周围人越来越复杂的目光,搂紧父亲的脖子,傲娇破表,炫耀得一塌糊涂。清浅,不跟同窗告别么?宁仁侯提点儿子。是在说顾二少。刚刚顾二的态度,对水清浅来说不是没有伤害的,可是水清浅转头看向顾二少,眼睛一眯,露出笑脸,挥挥手,二少,明天见。 兴趣相投,做不成知己,还能成为朋友的,对吧。吃吃喝喝,玩玩乐乐的朋友。看到水清浅的笑脸,顾二莫名松一口气,也笑得灿烂地对水清浅挥了挥手,明天见。说完,又对着宁仁侯做了个晚辈的揖。宁仁侯坦然受了后辈的礼,然后淡淡对甘博士点点头,算声招呼,然后抱着儿子转身离去。对于那对自导自演,自作自受的张宝主仆,看都没看一眼。张宝低着头,连窘带迫,还有些挫败和愤恨,眼都激红了,可又能如何?宁仁侯的无视几乎说明了一切态度。爹,我想要大漠的马。好。那我也要西南的矮脚马。买。那我们多挑几匹,好不好?我还想要随着脚步渐远,水清浅跟父亲撒娇的声音也渐渐变淡,彻底消失。但大家都听到了,侯爷是几乎对儿子有求必应的。这简直是太太过分了。在满院子各种羡慕嫉妒恨的纠结中,甘博士转身,默默离开。被跋扈甘博士边走边想水清浅刚刚表现出来的坦荡之下的小狡猾,呵,那只小飞天儿还真是,真是好一个被跋扈。第63章 鹭子的爱情水清浅更出名了。你看人家爹爹是最新流传在太学学生的口头禅,源于宁仁侯那惯孩子家长的不合时宜的惯孩子举动。谢铭这些天尤其嚣张,此刻正抓着水清浅,揉人家的脸蛋,怪声怪笑的,嘿嘿你不知道,这回轮到我爹该头疼了,哇哈哈哈。元慕抬头扫了他一眼,看似不屑,却也忍不住嘴边那抹笑意。他不知道别家如何,反正自己亲爹最近态度异常温和,堪称有求必应。叮叮叮学堂那边传来鸣钟声,水清浅收拾收拾自己的挎包,不跟你们聊了,我要去马场。这又惹得谢铭发了阵酸劲儿,奈何水清浅的本事太妖孽,他的学习进度是别人的十倍二十倍,足够这厮随意挑拣课程,这不是宁仁侯给他买马了么,此刻那匹小马就寄养在宫中马场,水清浅顶着练习骑射的借口,恨不得全天都泡在这里。那是一匹五岁半的枣红小母马,被水清浅起名叫山楂,水清浅最近跟山楂沟通感情,事实证明,零食蜜饯这玩意大小通杀无往不利,水清浅当初用几个奶豆豆勾得元宝死心塌地的跟着他,这回拿了几个小糖块,没出三天,山楂也缴械投降了,每次远远地看到水清浅过来,刨着蹄子高兴的跟什么似的。回头带着水清浅在马场小跑兜风,步伐轻快又平稳。喂了山楂两块糖,亲热了一会儿,水清浅骑着他的小红马,挎着他的莲花布兜跑到马场另一边。这也是买了山楂之后,水清浅的最新发现,太学的马场跟御马所是连着的。比起太学里寄养的杂牌大军,御马所的马匹等级明显高出一大截,几乎都是马王级别的。想想也是,光是进贡的纯血宝马每年就不少,御马所这边还担负着饲养种马的重任,马厩里的马匹可不是万里挑一的么?水清浅最初得了这样的消息,怎么能不心痒痒的过来看看?然后,水清浅也知道了,在御马监所有的马王里面,有一匹万里挑一中的万里挑一。它是进贡得来,据说是千年难遇的马中之王,是不是真的有那么神大家都不知道,众人知道的是,自从它被套住之后,从大漠到中原,一路上不知道试了多少驯马师,多少个中好手都来挑战,全被这匹马完败。完败的名单里甚至出现过邵明川的大名,普通寻常的无名小辈甚至都没资格近它身。水清浅知道的这么清楚,是因为有一次他试图靠近它,被御马所的人发现了,可把那些人吓坏了。这匹马凶名在外,像邵明川还算好的,驯马不成,至少全身而退毫发无伤,直接被它摔断腿的公卿贵族都不知道有多少,踏死的有名有姓的驯马师就有七个。后来因为实在没人能驾驭得了,来挑战这匹马的人越来越少,现在它被养在这里当种马。这货小日子过得颇惬意,是个来者不拒型的,估计也是马中色鬼。因为这匹马王,御马所这两年育出好些品相很高的千里马,一举把御马所的档次提高了好几级。尽管那匹马王很危险,但御马监的人并不知道水清浅之前已经成功的接近过它了。他就是瞧着这没鞍没辔的家伙长得很漂亮,墨黑崭亮的皮毛,油光水滑,双目狡黠有神,好像也颇通人性,反正水清浅第一次凑过去时,它没啥敌意。然后为了能摸摸它,水清浅爬到护栏上,正好跟它平视,然后祭出万事万灵的法宝他分给它一个糖块于是,友谊万岁!今天水清浅带着山楂到这边时,正赶上它在外头放风,绕着马场一阵跑,真真儿的叫来去如风,长长的马鬃空中飞扬,仿佛你看到的只是它留下的一道道墨色残影。水清浅靠着山楂在一旁咋舌观赏,闲来无事,他伸手从包里掏出俩糖块,他一块,山楂一块。刚扔进嘴,下一秒,正满场疯跑的那货刷地一下出现在水清浅面前,一声长嘶,站定。它看看他。他看看它。水清浅伸手摸兜,糖没了。